初识井上靖这个名字,是在2007年的大河剧《风林火山》中,是时觉得,能将山本勘助这个史迹难考甚至连存在与否都有争议的人物穿插于历史事件中,敷写成这样一部有血有肉的历史小说,作者的功力颇值得赞赏。其后,又知有神作《敦煌》,其制作之用心令人叹服。此时知道,井上靖是一个颇有“中国情怀”的历史小说家。
读完《敦煌》和《天平之甍》后,方对井上靖有了最直观的印象。之前看过了山本庄八、司马辽太郎、海音寺潮五郎等日本历史小说家的作品,而在这些知名的历史小说家中,井上靖或许是比较特殊的一位。
不可讳言,井上靖善于撷取历史的吉光片羽,并以想象的空间加以填充,扩展成文。对于一个严谨的历史学者来说,虽然寻得一点蛛丝马迹,在没有更多进一步的资料的前提下,只能感叹史料不足难以为继。但对于历史小说家来说,一点蛛丝马迹却是为其提供的良好素材。然而,此物如河豚,做好是珍馐,做不好却是毒物,一般历史小说家多喜欢在已有的大体史实架构上做些修补,缀成作品,而井上靖则独辟蹊径,将一小段史料放入大的历史背景中去构筑蓝图。如《敦煌》之故事,其实仅仅是敦煌文献上那一小段文字,赵行德为何人,回鹘小娘子又为何人,本是甚难稽考的,惟独井上靖能将此文放到了宋夏争衡西域的大背景中,演出一出荡气回肠的戏。须知即便是“发明”历史,亦须有脉络有章法,不然变成“瞎侃”,如《敦煌》中元昊霸占回鹘郡主事,本符合李元昊历史上的真实性格。这是井上靖为他人所不能为的能处。
或许因为材料的稀少,井上靖的小说情节推动极快,寥寥数节,主人公的命运就激变。《敦煌》之中,回鹘郡主如何与朱王礼发生关系,又如何为李元昊所霸占,井上靖并未详细交代之。因为其视角在赵行德身上,而赵行德是时却在兴庆而非西域,这让作者可以有充分理由略写,但即便是从后来赵行德与朱王礼的只言片语所透露出来的种种,丝毫未削弱这一情节,反而让读者对此情节更增遗憾。《天平之甍》亦是如此,《唐大和上东征传》本是行状类笔记,语言甚简略,因此以此为蓝本写成的《天平之甍》亦以简略见长,从请得鉴真到六次东渡,到最后圆寂,用的篇幅不过一本小册,相比如山冈庄八《德川家康》这样的煌煌大作,《天平之甍》确实只算“小品”,但别有味道,况且书中鉴真、业行、普照等诸人,个个形象性格鲜明,即便是偶尔出现跑个“龙套”的阿倍仲麻吕、吉备真备等名人,亦足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
井上靖写人物语言亦别具一格。在井上靖的书中,绝对看不到喋喋不休的角色,往往许多角色从头到尾说的话屈指可数,即便是主角亦如此。很难想象若山冈庄八这样的从头到尾都有人不断在讲话的作家若去写井上这类题材的小说会如何?或许让赵行德、鉴真这类人物谈论吃喝家常也是颇有违和感的吧。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天平之甍》中的业行,这位把一辈子都耗费在抄写经文上的执著的老僧绝不多话,只是在孜孜于几案中,伛偻着身子点着孤独的油灯一字一字奋战着,仅仅这一个形象就足矣,这个角色本身不需要说更多的语言来鲜明其个性。也有些角色,只需一句话,就足够彰其魅力,如鉴真,井上靖只用了一句:“即使有淼漫沧海隔绝,生命何所惜”便将其舍身为传法东渡的形象烘托而出。
可以说,从来没有一个日本历史小说家如井上靖这样对中国史事抱以如此大的热情,这两部为井上赢得广泛赞誉的小说,虽然篇幅不大,字里行间可见作者的心血和扎实功底。读此两部小说,虽仅是井上靖的创作技巧和艺术魅力管中窥豹,但已足令人对井上靖其人其文深深折服。历史小说原来可以如此写,井上靖的《敦煌》、《天平之甍》可说为历史小说创作开了一扇新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