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里,她写自己的弟弟少年夭折,还隐约暗指是母亲私通所生之子。
然而真实的人生里,他碌碌无为,平道中庸,日子过得艰苦,九七年去世。念书时办刊,曾向早已成名的姐姐约稿,被以“怕败坏名誉”为由而直言拒。他一直仰慕这个和他在家世变迁的环境里一起成长的阿姊,念及过往,临终还不禁汩汩泪流。
外人眼里,这是个清高心狠的姐姐。从小的特立独行,无念手足之情。像极了她的母亲——独立且充满风韵的新新女性。一支笔,写下无数庭门宅院里的悲欢离合,杯盘酒盏里的霓光幻彩。
很多人抨击她的无情,抱定了不解与愤慨。不知为何要杜撰和扭曲弟弟的生平。
一个世纪之前的故事,谁也不曾知晓发生了什么。外人看来辉煌的家世和背景,不过是浮光掠影,这个幼小的女童在一个烟雾缭绕、妻离子散的家庭里,流过的泪,有过的孤独和挣扎,像那些被扭曲了或者依然有迹的故事一样,谁也无法理解。这本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与其说是童年的回忆,毋宁说是一个拥有光环的女人为那些夜深人静时无人诉说的伤口追本溯源。三十五年前的种种,之所以可以毫不费劲地将之搬上台面来说,一定是回忆深处伤燃的猛烈,看见了皮肉下的骨骼所拼起的脉络。丝绒门帘、身穿水钻缎子的宾客、裹小脚的老妈子、景泰蓝烟灰盘子,老爷、二大爷、姨奶奶、姑姑、表哥表姐,她努力把行将腐烂的过往摊开来晒在花园的绿草地上,就像童年和弟弟一起在夕阳下荡秋千一样,用永远无法摆脱纠缠的旁观者口吻叙述着这一切。
回忆到最后,雷峰塔倒春宴散,百年孤独。很多事,只有经历过,才有资格评头论足。观望或者旁观,或者一家之言,都太片面。
她曾深爱过,即使不被看好,也还是拼了命地跑进他生命里,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从尘埃之中绽放过绮丽明艳的花。只因彼此深知“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在《今生今世》的末了,自称是“永结无情契”的无情之人如胡兰成,竟有过这样的感叹:却为何爱玲你呀,仍使我意气感激。
2011年出版的《张爱玲私语录》中收录了一封她在1959年3月写给邝文美的一封信,信里有这样一段文字:病后的世界像水洗过了似的,看事情也特别清楚,有许多必要的事物也都还是不太要紧。任何深的关系都使人容易受伤,在命运之前感到自己完全渺小无助。我觉得没有宗教或其他思想体系的凭借而能够禁受这个,才是人的伟大。
她说起自己这一套“老生常谈的人生观”,对与他人关系的看淡和对孤独命运的看破,流露出晚年一个人在大洋彼岸的寂寞。而这样的情愫,想来即使是被张夸赞为“自己的一部分”的邝文美——一个知书达理、性情温婉、家庭美满幸福的女人——也无法做到真正懂得。
所以,在安慰旁人之时,最羞愧说出口的往往是一个“懂”字。懂得什么,根本不懂;理解什么,理解不能。
想来一切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而所有的争执在最后,都只会被时间和沉默掩埋。无所谓事实,无所谓真相。只在乎,你站在哪一方,信仰什么。
于是,任何的歪理邪论都依旧有捧场喝彩,任何的动情真挚都依旧有冷眼嘲笑。 所以,歌词里唱的“感同身受”,往往只是空话。孤独感无法替代,并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地生长。
只一句,你,信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