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某天,大雨滂沱,我在层云峡青年旅舍二楼的房间里,想起前段时间看到的文章,说盼晴耕雨读的人,多盼的是雨。这两天,整个馆内也没有几个客人。山中旅宿,迎的是登山客,用这里我们老妈的话说,做的是“天气的买卖”。这倒真是应了晴耕雨读的节奏。
北海道的屋脊,大雪山脉,阿伊努人称其为nutapukaushipe(耸立在河道弯曲处土地上的永恒之物),或是kamui mintara(神灵嬉戏的庭院)。而大雪山麓的层云峡,就是我这个夏天工作了将近一个月的地方。
这家旅舍是公营,老爸老妈只是管理者。
员工的房间在二楼,窗外就是旅舍的门外空地。然而客人们大概不知道屋外的声音屋里都听得一清二楚,总喜欢在门外的这片空地谈话。于是,从相逢告别到人生烦恼,日文英文到中文,都传入我的耳朵,仿佛有种洞悉世间百态的感觉。
在这里待久了,眼中的旅店就是一个各种故事上演的舞台,客人来了又去,而他们的故事总让我们回味许久。
在这里一个月,一起工作的人也来了又去,前前后后遇到过从东京只身来北海道的工艺美术高中上学的妹子,开始对我处处挑刺后来自己膝盖中了一箭病痛中途撤退去温泉疗养的大妈,隐者气质的神秘老爷爷……
而我自己,其实不也是个过客吗。
阿信爷爷
老爷爷是这个旅店里一个谜样人物,他家住东京附近,不知从哪年起,每年都会固定来到这里帮忙。他有两项别人无法企及的技能:钓鱼和采野菜。有时他白天会开车出去,回来时绝对不会空手而归,一定会带回满筐的鱼,有时还有野菜。至于是在哪里钓到和采到的,我们没人知道。
他是山形县人,即那个经典电视剧里“阿信”的故乡。他的口头禅是“因为是阿信(おしんだから)”,我至今仍不解他为什么喜欢这么说。他老是自称不识字(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我明明看到他每天看报纸),然后后面就接上一句“因为是阿信”。他吃饭总是很快,有一次我说了一句,您好像每次吃饭都很快嘛,他说“贫穷人家吃饭快”,然后又是例行的“因为是阿信”。
姑且就称他为阿信爷爷吧。
老人讲话总有种特有的喜感,阿信爷爷尤其如是。他讲话从来都不会有太大起伏,总是自顾自淡定地说着,有时有淡淡的嘲讽,透着一股隐者气质。
他也时常做出天然呆的事。如为了用一下插座,把电饭锅的插头拔掉,忘了插回去。有一次他站在窗口给客人配菜递托盘的时候,不小心把两盘同样的菜放到一个托盘里,我提醒他之后,他很可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当这种时候,他就会说:“那真失礼了。(それは、失礼しました。)”有时他会来好心提醒我,比方说“倒酱油拿那边的小瓶更方便”,我说,我倒的是酱(sauce),这种时候他也都会来一句:“那真失礼了。”有时还会加上一句:“看来我又说了多余的话了。”
而当我又做起每天例行的为第二天早餐的准备,手撕生菜,包心菜擦丝,黄瓜擦片时,他便用他那依旧极具喜感的口吻说“每次谢谢了(毎度あり〜)”(一般商家对顾客说的话),让人忍俊不禁。
阿信爷爷经常问我一些关于中国的事情,有一次,他问我中国的小学生是不是都要戴红领巾,于是我便解释说,有一个组织,加入组织的人都戴,不过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加入。“基本上每个人都会加入”,他琢磨着这句话,然后一指我,说:“那,你也干过了。(じゃあ、やったんだ。)”一如既往的淡定的语调,真想笑。
法国青年
法国青年是在我来后的第二天闯入这里的。
法国青年每天饭后一杯茶。他还会一边喝茶一边一脸陶醉地说“幸福啊~”。
法国青年每天坚持午睡。据称,他本来没有午睡的习惯,自从来了日本后,已经每天不午睡不行了。有一天,他问起附近一处地方,老妈说那里景色很不错,可以去散散步,结果青年说,等休假的日子再说,今天要午睡。
法国青年工作一丝不苟。一天,老妈对他说:“你可以先去休息了。”青年义正言辞地表示,手头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工作最重要。阿信爷爷:“现在日本的年轻人都没有这种精神了……”
实际上,他更是一个可以打扫卫生这一项写进爱好这一栏的,不可多得的优秀人才。有一天早晨,他又在一丝不苟地用吸尘器吸着楼梯。我说:“楼梯我已经打扫过了。”
青年不为所动,一脸正气地凝视着地毯上的灰尘。
“还很脏?”“嗯。”“那,请吧。”
坐在前台的老妈听到我们的对话,爆笑起来。
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与人讲法语的时候点头的样子也好像日本人,那一刻觉得他就是一只批着法国外皮的日本人。
日语中遇到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况可以拖长音说一个“撒~”就一切尽在不言中。有一天,我问他几点了,他居然也回我一个“撒~”,我真是无语啊。但老实说,我自己也老是说“撒~”,不排除他是听我说多了学我的。
其实,我有点嫉妒法国青年。每当法国青年用了一个比较高端的词汇,就会被夸赞日语好,怎么从来就没有人夸过我呢,好像我学会日语就是理所当然的一样。
日本人很有意思,当外国人(特别是跟他们长得不一样的外国人)说喜欢纳豆、生萝卜泥之类的日本食物时,就会夸他们像日本人,但也许从来没有深想过自己话里的“像日本人”是什么意思,“日本人”的定义又是什么,在自己的心里日本人=日本的生活习惯吗?“像日本人”和“日语好”一样,也许只是客套话,但当自己在说的同时,会意识到这是客套话吗,未必,我饶有兴味地想着。
虽然,法国青年不喜欢纳豆,也不喜欢有刺的鱼。他还害怕有头的鱼,不但不吃,连桌上有鱼的头朝着他的时候都会摆手。吃鱼的时候我总喜欢调侃他,说你不是最喜欢吃鱼啦。后来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一向温柔正经的老爸对他说“你最喜欢的鱼……”,老妈哈哈大笑:“没想到这次居然是被老爸整了……(まさかのお父さんにやられた)”
法国青年除了爱好打扫卫生,动漫,喝茶,还喝点小酒之外,还写小说。据说他现在写的小说是幻想系的。
一天,我们在厨房里讨论起这事,说以青旅为舞台也可以写小说,比方说在这里邂逅的爱情故事什么。老妈说,也可以写你们这些在这里帮忙的人的故事。阿信爷爷在旁悠悠地冒出一句:“蟹工船。”阿信爷爷又语出惊人了……
台湾女生
台湾女生只在这里待了一个礼拜。她的到来,立刻给旅店带来了一股明朗欢腾的气氛。
她总是精神百倍,容易兴奋,一天早晨,厨房窗外有鹿光顾,她大叫一声便欢蹦乱跳出门。阿信爷爷:“看到鹿就如此兴奋,说明不是北海道的人。”
但是法国青年嫌她太吵,不许她高声尖叫,还说她是粗鲁的女人。(你果然是日本男人啊!)
而台湾女生呢,则跟我抱怨这货做事一板一眼的劲简直就是日本人,太无趣了,跟她想象中的法国人差好多。
老妈分配他们俩做事,比方说切菜,看了法国青年后,总是说,你可以再粗一点,对台湾女生则说,你还要再细一点。
法国青年总是对她无情地挑刺吐槽,老妈说你们每天在厨房上演漫才,一个吐槽,一个耍呆。台湾女生不满,说,为什么我是呆的那一个!
但阿信爷爷也不放过她,那天我们去泡温泉,阿信爷爷指着男浴池的门对她说:“你这边。”
其实阿信爷爷才是终极吐槽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