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几岁的时候谈的一个男朋友,他那时应该有四十岁,他有一天带着叹气的口吻说:Life is short. (人生很短。)他那时说这样的话我是无法共情的。“人生很短”对于一个刚出社会不久,还满怀斗志,天天想着探索世界的女孩来说,这样的表述激荡不起我的共鸣,以至于他那么说的时候微微透过来一股凄凉感。这股凄凉传达到我这里,引起我另一种评判:他怎么有点消极啊?以至于这样的评判就注定在那段关系里无法有足够的安全感,总是怀着不安稳的心在交往。如今,我也到了这不惑之年了,也步入婚姻多年了,还从零开始经营起一份小小的事业,再回想他当时说的这句话,我能共情了。如果此生还有缘再见,现在的我会跟他说:I agree with you.
我现在可以共情他,但我现在不觉得凄凉,也不觉得消极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人的岁数啊,还真的不仅仅是一年长一个数字那么简单,在我们长的这个数字里,我们也在默默成长。在这种成长中最宝贵的是对人生的看法——从从不思考人生,到真切思考人生,再到拥抱整个人生,这些变化随着时间的流淌都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心智的成熟需要时间来成全。可能现在二十几岁的女孩读着这篇文章也无法共情到现在的我,在我们十几岁、二十几岁、甚至三十几岁的时候,对“人生很短”的感触是不会那么明显的,但一到四十,这种感触就来了。它到底是怎么来的呢?我想有以下几个方面原因:
生理变化。
一到四十岁,身体素质会有些和二十几、三十几不同,虽然不是那种断崖式的变化,但长出来的几根白发、多出来的几条皱纹、还有细微的一些体感,都是有迹可循的。
网络信息。
现在的大数据,你当天说了什么话,下一分钟不管是文字类的,还是视频类的都会猛推关于你那天说过的那些内容。这些信息一波又一波地映入眼帘,我们不得不注意到一些什么。例如最近把大家搅翻天的“延迟退休”。
当我们接触“退休”二字越来越多的时候,势必会思考一下自己的岁数,对应着算算、找找自己退休的年份。这样一来二去,四十这个数字就开始引起很多的回溯、展望,甚至规划。再加上像我这样的人,经常要写,要回忆,要培养情感,一件件往事就会涌上心头。很多事情屈指一算,天啊,已经是二十年前、三十年前、甚至是四十年前的事......
我们上一代的老去。
作为中年人,比我们小的和比我们老的都是我们年龄的参照物。比我们小的,因为还小,面对他们还能感受到青春活力,顶多有时候觉得他们想法不够成熟未必有很多共同话题,但比我们老的,他们真的加速在老去,而且有些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他们一天一天地朝着生命终结那天迈进。那一天具体是哪一天我们无法预测,但感觉可以是任意一天。这种参照不是我们想躲避就能躲避的,因为他们走向生命终结的这段路需要我们来搀扶。我每次回老家看望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爷爷,每一次都觉得他随时都有可能会离开我们。这些种种在身边发生的跟时间流逝、跟生理衰竭有关的现象,不得不让我们回到自己,自己在自己的生命旅途中正处于什么位置?
如今我能共情到当初那位男友的心情了,却不知他现在的心情。当初为他感到凄凉,但如今没有为自己感到凄凉,多少是因为在过去的岁月中,多少还是有点精彩的瞬间,也没有辜负之前的光阴。现在我反而有了另一种心情:
人生就只剩这么点时间了,还浪费个啥呢!该干啥干啥,也别把时间浪费在无关要紧、特别是让自己不开心的事上......这么一来,我倒是觉得进入四十,又豁然开朗了一番。
人生很短,如果把人生分几个十年来看,还真的没几个,仅仅是这么梳理,直观上看都很短。比如童年的十年是纯真简单无忧无虑的,那是造物主给每个人的原始版本,我们不需要努力就是那样的。十几岁是充满活力、开始形成自我的时期,那是我们开始和这个世界产生冲突的开始。二十几岁是每个男孩女孩开始有强烈的性别意识又开始渴望获得异性认可以及情欲旺盛的时期,这些都可以是推动着他/她开始探索人的根本原因。这两个十年,其实很多时候是没有带着自主意识做出选择和生活的,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浑浑噩噩,不知所以。模模糊糊做一些选择,被集体意识、被外界推动着往前走。
然而,三十到四十这个十年就不同了。我觉得我人生中最为精彩的就是三十到四十这个阶段了,虽然也没有什么成就,但比起之前的童年、浑浑噩噩的青春期、恋爱期,多少这十年是更加有质量的。
这个十年,有一部分时间像大海中翻起了惊涛骇浪,一波又一波,目不暇接,接完这个接那个,接下来的都是作为为四十岁、五十岁、六十岁准备的垫脚石。进入四十之后,发现一个很大的反差,惊涛骇浪或许也还有,但会在它萌动的雏形阶段可以让它不成为惊涛骇浪,能够识别和转化。还没到达这个岁数是如何也做不到,也体验不到那种遇事不慌的从容的。
另外,也因为看得太多世变沧桑(例如身边同时有几位朋友突然传来离婚的消息),也对各种美好抱有不一样的态度:
拥有时好好珍惜,不拥有时也是缘尽之时,缘尽缘灭,不在一个人的手里。
这样想之后,便更加轻盈了。我想过,如果有一天需要重回一个人的生活,我会怎么生活?这年岁肯定和二十几岁那时的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了。
很多人觉得四十岁是女人的青春开始走下坡路的标志,开始焦虑,开始各种想挽回青春。从生理构造的兴衰规律来说确实是这样的,但是从灵性成长的角度来说,或许这才是迎来欣赏自己,享受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开始。可以说,四十岁是灵性成长的黄金期。
之所以是黄金期,是因为人生里该体验的多少也都体验过了,没体验的,也不强求自己一定要体验到。玩耍、求学、爱恋、婚姻、家庭、事业,这样综合起来,这些年也不是白白这么过的。说它是黄金期,它确实有其他年龄段无法拥有的优势。因为不到这个岁数,就无法有足够的人生体验,也就无法有足够的推力促使我们去探索。这个黄金期,好就好在,当我们探索了,了知了,我们依然还有精力把生活重组一次。这不是一个很美好的时间段吗?俗话说男人四十一枝花,其实女人四十更是一枝花。这枝花已经不再像小花蕾一样稚嫩地面对这个世界,而是大大方方的,遵循内心去面对这个世界。在某些场合觉得自己不想表达的,我们沉默,只是去倾听,或者有些觉得不想听的,就当一阵风吹过;在有些场合,我们想表达的时候,也可以做到言之有物了。
四十岁不管对自己还是他人,都有一股很强的放下感,不再执着什么。那些未实现的,那就未实现吧,还能怎样呢?我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一切会耗费生命的都把它放了,例如:那些自己认为他们应该好好照顾自己的父母、需要再奋发一点的兄弟姐妹,也不再执着了。他们也有他们生命的期限,我连自己的都无法预测,又怎能干预得了他人的呢。岁数赋予的东西在年轻时还真的无法想象,回头看,人的一生还真的挺有意思的。如果把前面所有的时间段摆在我面前让我选,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现在这个阶段。这是一切都清晰的阶段。
每个人成长的过程都是不易的,或许女性会更加艰难一些,也或许只有女人才能更好地共情女人。回观这几个十年,好像引领我的,让我视为榜样的都是女性。三十几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看女作家写自己的回忆录或者自己的自传,那时我很喜欢杜拉斯《情人》里的开篇: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是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小说里的这个女人叙述自己的口吻,是一种经过岁月洗礼后对自己的接纳和从容,那些话语里传达出了故事,即使未阅读那个故事,也能感觉到故事的丰富性,不然不会这么从容。
当我读完《情人》里的故事,我更加感受到开头那段话的分量。三十几岁的我,希望自己年老是那样的,有故事可诉说,还略带沧桑。
四十岁的我,如今又读了另一本书《额尔古纳河右岸》,开头的那段话,又让我对年老时候的自己有了新的想象和向往: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岁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们给看老了。
这两句话很简单,却给我一种非常宏远的感觉,更感受到一种生命的圆满。它带出一种画面感,像摄影机从高空俯瞰铺着雪的大地——树林耸立,披着银装,有些萧条,又隐藏着生机,这样的一个镜头容纳了生命万千,而营造出这样一个镜头的是一个生命即将走向终结的老者。靠近这些人,他们会传达一种气息:
人类的故事,一个又一个,看似大同小异却又隐藏着各自的版本,这些故事天天在上演,而我的那个又是怎样的?
这句话引出的视野、画面让我感动。如果是我的生命末期,我也希望自己能有这样的视野,那是一种与这个世界道别时心满意足的回看,然后坦然地走向下一个世界。这句话深深地镌刻在我的思绪里,每次想起它,总能给我注入放下和超脱的能量。
所以啊,每当我一个人在家,坐在安静的客厅里,窗外鸟儿们鸣叫,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的时候,我真切去听这些声音,聚焦在上面,一切都可以是如其所是的。不管你处于人生哪个阶段,但愿你也如其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