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板路面湿淋淋的,一脚踩上去要小心翼翼,生怕水溅起来打湿了布鞋面。一个皮肤粗糙的男人,卷着头发,面色黝黑,掀起了门口的清布帘子,走了进去。
冒烟的香炉后干瘦老头盘腿,一动不动,男子在桌前坐下,伸手在老头面前晃了两下,想着可是不巧,正遇上灵魂出窍?刚缩回手去,听见老头用鼻子大呼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师,上次你说要我回去再观察观察,从你这里回去之后,还是经常梦见那棵树,和树下那个女人,而且越来越频繁。每次做完这个梦,醒来都感觉心被揪着一样,难受得连呼吸都困难。我不会真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吧”
老者不置可否,沉默僵持了几十个呼吸那么长,声音才缓缓飘起:“我看你面色如常,印堂红亮,不是沾邪……想来,可能是前世的记忆没有清理干净,涌出来了,也是有的”
男子相当疑惑“大师,真的有人前世记忆没清干净?可是,我的记忆为啥会涌出来?那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
“前世的记忆一般不会凭空出现,你最近可是有做什么不一样的事,见了不一样的人吗?”
男子略微思索,摇头否认“我最近就是开着我那馆子,没干啥别的事,至于人嘛,客人天天都有,第一次上门的也多了去了,这我不好说哪个不一样勒,都是一样的人嘛”
“伸出手来”“这其中的因果你现世怎能通晓,我带你回去前世一游,或许能把记忆理顺,解了你的困扰。不过,前世记忆不可长忆,7日之后会再次全部遗忘,不过,你也再不会有当前的烦扰了”
男子挪近老头,交出手去,老头紧紧抓住他的手腕,嘴里不知念着听不懂的魔语。香炉上飘起的烟雾渐渐模糊,男子开始沉入梦境。
视野前是看着眼熟的雨水打湿的石板路,路旁的房子却不一样,路上的行人虽然看着和蔼,脸却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看着我,微笑又招呼,他们认识我,而我却不认识他们。视野角度有点不同,比平时似乎矮了些,我低头去看路,余光瞥到了脚上的鞋。黑底布上红色的小圆点装饰,这好像,不是男人的鞋呀。目光继续往上走,发现裤子是绣花边的女式红裤子,衣服是包边刺绣盘扣的红上衣,难道我现在……是个女身!我不死心,冲到路边大陶水缸,往缸里水面一照,真是个柔弱圆润的女子的脸!我脑中灵光闪过,这身衣服我如此熟悉,分明就是梦中那个女子的装扮。我气血上涌,喘着大气,眼前一黑……回过神来已经回坐在香炉桌前。而身旁的老头还在,紧闭着眼,像还在运功之中。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梦中女子的模样,也无法找老头求证任何问题,只能进入梦境探寻。我顺了顺气,抓着老头的手,再次沉入梦境。
眼前的场景换了,我还是在走,却是走在泥泞的小路上,远远看见一对制服卫兵路口两栋大户围墙中间走过,心里一阵悸动,准确地说,是这个女子的内心异样。我现在就像,附着在她身上,窥视她经历的故事,和她内心一样感同身受。卫兵全数走过,她的目光仍然痴呆般的盯着路口,许久之后,模糊的视野转移到脚下的绣花鞋上,逐渐暗淡。
我又一次喘着气从梦境脱离出来,这些梦境似乎都是碎片,每一次浏览完一个碎片,都必须从原点从新开始,没有办法自己连贯地窜在一起。对于梦中的这个女子,我燃起了究竟的欲望,为什么她会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呢?
这次视野是一片漆黑,还是在泥泞的小路上行走,不过速度更快,心跳得更急一些。走到前面出现一颗巨大的祈福树,树上吊着长短不一的红布带。我正看着这树眼熟,突然从树后面转出一个人,我被吓了一跳,这姑娘却径直地扑了上去,他俩抱在一起我才看清,这是个短头发的年轻后生,看来是趁着夜色约会,怪不得心惊肉跳。男子抱着他怀里的姑娘,“我爹,要把我送到县里表叔家去,说是学本事挣饭吃,我知道是还想把我们拆开。不如我们一起逃到县里吧,我听五子说有力气扛东西就能挣钱,我又有打铁的本事,一定能养活你”。
“好,去县里我愿意,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愿意,材哥,我现在天天度日如年,晚上必定得拿剪刀放在枕头下面,整夜都不敢睡,我们早点走吧,我实在是受不住了”
“陈前贵那个孙子,看着挺老实,也不是啥好鸟,他是不是一直逼迫你?”
“也不能怪他,毕竟我是嫁给他的老婆,他没有强来,我已经谢天谢地了。材哥,我们快走吧”
后生紧紧抱住怀里的姑娘,“我这就回去准备,你也回去收拾一下,两三天我们就走”
“好”,风吹起背后的树丛,响起沙沙的声音。
我再一次从梦境中醒来,眼前的香炉依然烟雾缭绕,我却感到异常疲惫,转过头望了望身旁的老头,他依然没有回转,看着也很倦怠,细小的汗珠爬满他的前额。看来大师运功,不能间断,我得赶紧跟上。另一方面,我心里隐隐有一丝不详的预感,要是这个姑娘和后生成功地私奔了,是让人欢喜的良缘。可是经常出现在我梦境中的那个女子,在红缨树下背对着风,我所感受到的绝望和无畏,不像是一个和心上人一起获得幸福的女子的心情。她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从没有这么急切的想知道。
眼前的视野在剧烈摇晃,红色,满眼的红色,红色的衣服,红色的床单,红色的伤口不断淌出鲜血,和手里红色的剪刀。床上脚朝外躺着一个半老妇人,身体还在抽搐,却已经没有声响。血顺着床沿滴到黑布底鞋面上,一圈一圈地浸透,像鞋面上绣着红色的花。滴血的剪刀还握在她手里,我能感受到她浑身战栗,视野天旋地转,重重地坐到地上。半晌,视野并没有消失,却听到她咬牙切齿地恨恨低语,“潘妈妈,你说为我俩做媒,到头来我嫁的却是别人,你谢媒钱拿了,好好的阳关道你不走,非要告密我们私奔,害得材哥被抓走充了军,去了不到一月我们就天人永隔。你非得拆散我们,让你就这么死了,还不够偿还你的罪恶!你死了也要下十八层地狱,我要是在那里见到你,还要再杀你一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异常的安静,似乎无人发现这里发生了什么。我已经感受到了,梦境里那熟悉的心如死灰,和无所畏惧的感觉。失去在在世上珍视的人,也失去了在世上活着的乐趣和勇气,眼中的世界已然和别人不同,哪怕火霞千里,她只看得到一片灰白,从天空到土地,全都是冷冰冰的。视野中,她慢慢地站立起来,褪掉身上带血的衣衫,早有准备一般的,换上了第一次梦境中穿着的红衣红裤,她穿戴整齐,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眼前的烟雾依然缭绕,深呼吸,想要把胸中郁结的气息排出体外,那仿佛石头压在胸上一般,我几乎透不过气来。索性站起来,踱步来到窗户边,此时已经接近傍晚,天边的云层像被火烧着一般,半边天都是红的。接下开都是好天呢,我心想。我走回桌前,老头还没有回转,我知道我还有一场最后的梦境碎片,我已经接近最终的结局,可我已经害怕面对,每拖延一秒,似乎故事的结局就还未发生一样。
随着天空渐渐地暗淡下去,窗外的灯光照在老头越显疲态的脸上,我明白不能再拖了。深吸一口气,紧紧抓着老头的手,坠入进去。
这就是我梦境中出现的场景,那棵系满红色布条的老槐树下,金红色的夕阳光打在她脸上,风轻轻地从背后吹过来,掀起上衣的衣角和发丝。她望着东南那个方向,忽视着从麦田四周渐渐围拢过来的卫兵。她的眼中只有心爱之人的音容笑貌,他就在那个方向,可惜已经没有机会找到他的埋骨之所,和他一起化蝶双飞。也好,在世上不能同步相随,去了阴间,许是自由了吧。她抬起了头,天空很美,颜色很亮,我感受到胸口钻心的疼,听到四周还未围拢过来的卫兵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便随她一起倒向地面,双手,从扶着插在左胸口的铁剪刀上垂落下来。残余的一圈太阳从地面降下,在最后一缕夕阳光线从地平线上消失前,视野,在红黑色的天幕中缓慢合上。
我从没有如此抗拒清醒,奋力挣扎,百转千回依旧不得回去,汗津津只得醒来,老头已经望着我。他似乎有话想要对我说,我却已等不及他说话:“她真是我的前世吗?我为什么,现在会回忆起来呢?”
“她不是你的前世,她之所以会出现在你的梦里,是因为她回来了,在向你传播信号,而你,却不能解读她的信号,她只有不停地发给你,发给你她前世遭遇的一切,希望你想起你们的过往”
“难道我是……”
“你就是你眼中所见的那个和她私奔的男人,只可惜,未能成行,你们的缘分也就就此了断了”
我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已经忘记,什么事都不能记起,老头伸手在我额头点了一下,从印堂涌入一阵暖流,在脑中高速地旋转。所有的思绪都变成了黑色的龙卷风,龙卷风从地面腾龙升起,我便不能呼吸,旋即失去了意识……
我感受到自己在蓝色的天幕下,从天空往大地缓缓降落。地面小路上,一队人在夕阳下行军。我看见了那个后生,随着人队越行越远。我就这么在他头顶,快速地俯瞰了他的一生。
原来他并没有像她的记忆中那样死在战场,阻拦他们的人传回来的假消息,没有让她就此消停认命,却让她成了新庙乡人们口中至今仍然传颂着的,那个鱼死网破,报仇雪恨的刚烈女子。
这个经历了12年战乱的沧桑归人,心中唯一的牵挂化为飞灰,当初该随着土里的人一块儿死去,也好过发现12年来心心念念、朝思暮想的心上人早已不在人世间。他蹲坐在墓碑之前,仿佛能看见她一样,“我想像过很多再见你的情景,要么你老了胖了,脾性大改,嫁给了别人,儿女成群。可是等我翻山越岭地回来,只要你看我一眼,你一定会抛下一切,跟我走的。却从没想过见你时是一堆黄土,一座坟墓……”
“你那样死去,玉漱,我想都不敢想你当时的样子……呵,你既已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这12年在外,发现这世间虽有千般不好,却也有千般好,本来想挨个说给你听,你却不在了。没了你,世间好像突然就变冷了,我一人活着,太冷”
他来到了红缨树下,躺在她当年倒下的位置,天空中,是火烧一般的大片晚霞,与十二年前别无二致。腰上的枪被举到头顶太阳穴的位置,“砰”的一声,飞鸟投林,夕阳下山,黑夜降临。
在急促的喘气声中翻身坐起,“她在哪儿”
“你妻子怀孕,就要临盆了吧”
“你怎么知道?”
“你女儿要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