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美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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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琬惠

我是一名推销员,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那年夏天,我到了滨海城市青岛,和另外一个为公出差的年轻人住在同一间酒店双人客房。寒暄的时候发现,我们都属于电子行业,他所在的正是我垂涎已久的一家全国知名大公司,待遇好机会多,我原本筹划近期跳槽到那里,已经递交了应聘简历。得知他在公司已经工作三年后,我想尽办法套热乎,想通过他多了解一些公司内幕。

由于后面说到的原因,我就不说他的真实名字了,就叫他浩吧。

我们同住了四天,只要不外出办事,就相约一起吃饭和游泳。两天后我们已经无话不谈,浩讲了许多工作上的趣事,告诉我如何更好地通过应聘考试,也谈到了公司老总的坏脾气。我讲了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我爸的冷笑话和我喜欢的姑娘。聊到开心处我们哈哈大笑,我觉得那四天的笑比我四年还多。

最后一天晚上,浩买了啤酒、香肠、牛肉干和花生米,我们在酒店房间畅饮。

不知不觉,我对这个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有了一种知己的感觉。他身上有一种强烈的磁力吸引着我,让我愿意对他敞开一切。想到明天一早就要各奔东西,我颇感情绪低落。这是很不寻常的,我并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

到了半夜,浩喝大了,号称千杯不醉的我倒还保持清醒。我把他扶到床上,他打着呼噜,睡得很沉。

我洗了澡,收拾好明天的行李,正准备上床,浩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对我叫道:“有件事我想告诉你。”

我以为那是他醉酒后的梦话,但却发现他眼睛清醒,声音清晰。

我永远忘不掉他当时说话的神情,他说:“这几天跟你说话的不是我一个人。”

接下来就是他告诉我的事情经过,这件事匪夷所思,即使告诉最想猎奇的记者也会被当做梦吧。

“我三年前进入那家公司,公司很大,总公司就有几千人,走出自己的部门,看到的都是陌生面孔。我的职位工作压力很大,常常加班,还要面对竞争。每月都有业务额,连续三个月不能完成就会遭到辞退。我一直很努力,成绩还不错。没想到两年后,家里突然发生变故,我父母因为车祸意外去世。”

我吃了一惊,心想难怪他从来不提家事。他眼圈泛红,接着说下去。

“我想到为了工作,都没有好好陪过他们,非常自责,一下子失去了工作的动力,两个月没有完成任务,眼看再有一个月就得遭辞退了。有一天我在公司的大院子里遇到一个搬不动纸箱的女孩,帮她把箱子搬到她办公室,她在另一个部门,办公室离我所在的楼隔了两座楼。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摇摇头,“一见钟情,天雷勾地火?我不信,那都是小说里的。”

“可那天我真体会到了一见钟情,她对我一笑,我觉得满世界都是花香,好像在天堂。我常常在工作时间找她聊天,她一人一个办公室,分里外两间,里间是卧室,外面工作间,主要负责打印材料。她说因为孤身一人从外地来,部门经理特别照顾她住在公司里。她的工作不忙。我们很快陷入热恋,我重新有了工作热情,那月超额完成了任务。”

我们俩一人靠着一个床头聊天,毕竟夜深了,我渐渐感到困倦。

“之后我再不能离开她,每天都想尽办法跟她泡在一起。我觉得她长得美如天仙,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时候我特别幸福,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根本没想到她不是人。”

“什么?”我打了一半的哈欠被惊吓回去了。

“第一次意识到不对劲,是发现每天我脑子里只有她的时候,工作却都能完成得很好。你知道我的工作是需要费心费力的。”

“可能这就叫爱情的力量吧?”

“不不,是不能控制自己,大脑完全没想工作,手和嘴却在自动做事,我好像一个被操纵的机器人。”

“那凭什么说是她操纵了你?”

“有一天我趁她没注意,翻看了她的房间,发现在卧室床下有一摞打印出来的照片,其中一个人特别眼熟,我想啊想啊,突然想起了他就是我同一个部门的人,就是我的邻座。”

“你跟他不熟?”

“恰恰相反。恐怖就在这里:我跟那人很熟,我们一起进了公司,分在同一个部门,天天打交道。突然有一天他消失了,我和其他人随即就忘记了他,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果不是那张照片,我相信我会继续遗忘他。”

“等等,我不明白,你说一个大活人,就生生从大家记忆里被删除了?”

“就是这个意思,后来我给那哥们的家人打电话,他们莫名其妙问我找谁,他们从来没有一个那个名字的儿子。我不敢相信,自己跑去他父母家,以前去过他家,他父母却完全不记得我了,他们说从来没有生过孩子,是我弄错了。我想去那哥们的房间找张照片,发现他的房间被清空得干干净净,他父母说前不久发现家里很多垃圾,于是都打包清理了。”

“父母都不记得有过孩子?那也太难理解了。可凭什么说是那女人搞得怪?”

“一开始我也不认为跟那女人有关系。不过作为恋人,我还是想了解女友更多,于是想认识她的同事。可笑的是,我在她办公室那么久,从来没有人来找过她,我竟也没有怀疑过什么。调查结果让我大吃一惊,所有人都说,没有什么打印室,那间套房一直空着没有人住。打扫阿姨也说那是空房。”

“她是……鬼吗?”不知道是不是深夜的关系,我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我从来不信有鬼,所以第一感觉是她偷住人家的房间来骗我。我生气地去找她,质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看着我笑了,那种目光好像能把我看穿。”

浩打了个寒颤,“她说,事到如今,不妨把真相告诉我。她只是一个美人头,必须靠汲取活人的生命才能让身体存活。”

“美人头……是什么?”

“她只说她是‘美人头’,搞不清到底属于什么性质的生命。她说床底那一摞照片本来都是活人,生命被她取走后,就会变成照片,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现在轮到我了……”

“等等,既然她靠别人的命活着,为什么不随便从街上拉一个取命,那不简单多了?”

“她要的不单单是命,还有感情,男人对她很深的爱和迷恋,靠那个才能维持她的优雅美貌,才能骗到下一个人。”

“那接着发生了什么?”

“她的身体突然变大了,像一张大大的薄纸,将我像茧子一样裹起来。我一动不动,她却怎么都裹不住我。最终她放弃了努力,问我为什么不挣扎?我告诉她,不管她是不是人,都是这个世界上我最重要的,如今父母已逝,我已无牵无挂,最爱的她既然要取我生命,我又何必苟活?”

浩叹了口气,沉默了。

我不敢出声,等待他继续说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

“她开始消失,最开始是脚,然后是腿和身体,最后只剩一个人头浮在空中。她问我怕不怕?我看着她美丽的眼睛,说不怕。她哭了。她说她恨我,人人都说爱到可以为她死,真死到临头每个都拼命挣扎,只有我一个愿意把命给她,这让她失去了功力,以后再也不能变成人吃人了。”

我松口气,开玩笑说:“那是大好事啊,你救赎了一颗灵魂。”

“从那天开始,我再也没有见过美人头,但是我觉得她已经潜入了我的身体。”

“什么意思?那个头变成了你灵魂的一部分?”

“或者可以说是我的一个人格。以前我不怎么爱跟人交流,工作也是一板一眼,并不讨人喜欢。最近突然变得特别有人缘,走到哪里都能吸引目光,做什么都很顺利。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有时候是我在使用,有时候我处于休眠状态,看着身体自己做事。才明白之前她曾经控制过我,只是现在控制得更多。”

“你是说,这几天一直是美人头跟我交流?”我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才发现面前的他的确眉目平常,是个普通人,并没有之前相处的那种磁石般的魅力。

“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呢?”

“可能是因为我寂寞吧,也可能是因为你对我坦诚相待,让我也想回报你真实。这几天也不是完全都是她在主导,比如喝酒的提议就是我说的,因为喝酒之后她很容易醉倒,而我会清醒过来。”

将近天亮的时候,困极的我还是睡过去了。刚睡着一会儿,感到好像有人在注视我,努力睁开眼睛,发现朦胧的晨光里,空中漂浮着一个女人头,的确长得很美。接着我又睡了过去。

闹钟响起时,天已大亮,浩已经离开了。我也匆匆上路,一路上想不明白那人头到底是梦中的还是真看到了。

浩所在的公司给我发了面试通知,虽然听了那有些恐怖的故事,我还是决定前往,因为那是个好工作。

一个月后我正式成为公司的新职员。上班第一天,我就在午休时候赶到了浩的办公室,问起来,每个人都说从来没有听过这个人的名字。

我终于想明白了:浩根本不是这家公司的职员,也许出于虚荣心,他对我说了很多谎,但他良心尚存,担心我有一天会找他,发现被骗,所以编造了一个故事先来骗我。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删除记忆这种事呢?如果删除也该先删掉我的呀!我游泳时候为他拍的照片还没有删除呢。

真是个幼稚搞笑的骗子。

时光流逝,我慢慢淡忘了浩的事。

直到7年后的今天,我拿起一份报纸,看到人物版的采访:《电子行业新富豪》。那上面配了一张照片,分明就是浩。

采访内容是他在7年间的崛起经过,记者热情满怀地讲诉了新富豪令人无法抵御的人格魅力,“他不用开口,已经有一个强大的磁场,令人无法忽视。若开口,听众无不折服。靠这样的魅力,他在事业上一路披靡,势不可挡……”

那一刻,我记起了7年前青岛的那个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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