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忘却别离时的忧伤,却永远也不能取代曾让岁月沸腾的激情。
——题记
即将开始新的生活了,可生活中的事情很难被人左右,你究竟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是每个人行走在人生旅途上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几天来,对于我出去推销的事,家人一直争论不休。前程未卜,去向难定,我也忐忑不安。
——摘自1987年2月14日日记
写这段日记的时候,我和母亲还没搬进新宅。新宅在村北,对面是过去的大队部,紧邻着一条大道,是直通村外的,离开家门不远有一道小石桥,往南走过去才是街,人家也密集了起来。我写过一篇散文诗:冬眠的人们坐在炕头上欣赏电视节目,叶子烟雾遮住了荧光屏,闲了很久的西间屋有了婴儿的哭声,张蔷的流行歌曲与电视连续剧相竞争。夜色下的小村庄啊,你为何变得如此不安静?这篇题为《夜色村庄》的散文诗算不上好文章,却是当时真实情景的写照,也就是1987年前后的样子。老宅在村中,与别人家的一样也是土坯房。写过很多文字将老宅留在了纸上,可我对于新宅记述得很少,倒是在小说中描写过,活动在里边的人究竟不是真实存在。新宅可比老宅宽敞得多,大概有四五分的样子,四间北房是1980年代末期标准的卧砖到顶,却还保留着原始格局,东西卧房、灶间都是老旧的样子。新宅的院子里有树有自来水,当然少不了猪圈、鸡窝和茅厕。只是《夜色村庄》里还有另一种不安静:走在大街上,迈进深胡同,熟睡的世界浸泡在黑暗里,发白的窗纸挡不住苍老的鼾声,自然也少不了孩子的哭泣,奶头肯定塞进了小嘴,要不怎么会有撞击窗棂的梦呓?那是过去,准确地说该是1980年以前的情景,村庄前后两个时段的确大不一样呢!就在今天我悄悄离去/因为你曾经说/你对我不再感觉温柔……啊……张蔷唱着《就在今天》一再说要离开,只是就在今天我也要离开!我的村……啊……我的情人,我也感觉不到你的温柔,那就必须选择离开!
如今呢村庄早不是先前的样子了,却还留着一些不易消除的痕迹,其实呢就是没有丝毫也会深深地留在记忆里。“三杨两座桥”曾是特殊年代时的自夸,有人愿意那么说,未必谁都愿意那么听,也难怪很多年后知情人复述起来流于戏谑或自嘲。其实呢所谓的桥,不过在水沟上搭了两块青石板,厚厚的,且很光滑。我在小说中描写过其中的一座小石桥,旁边有一棵柳树也的确存在,偌大的树冠伞一样。晌午或晚饭后,尤其是仲夏时节,人们常坐在小石桥上享受树冠予以的荫凉,当然少不了十分吝啬的风。孩子们也常聚集在小石桥上,或嘻戏或玩小媳妇跳井之类的游戏,或干脆变成摔跤的擂台。有人说,桥面越发光滑是用屁股磨出来的,可孩子们滚爬打闹时胳膊腿有威力,甚至连脑袋都能将青石板蹭得不留一丝划痕……呵呵呵——说铁杵磨成针不对榫儿,却也有点道理吧?有人用树和桥矫饰村庄时我还没出生,可相距也不到十年。其实呢树和小石桥是分不开的,我对所谓的“三杨”却几乎没有印象。村庄里到处都有树,街边、墙角和宅院里,除了杨树,还有柳树、榆树和槐树。倒是桥……啊……也就是在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小石桥令我念念不忘。另一座小石桥在村西,连接着南北两个大水坑,大多是陈年的雨水。到了雨季,一户户人家有雨水排泄出来也就有了沟。被我念念不忘的那道小石桥下也有一道,水沟长长的,沟南边有几户人家,墙与沟相距得又近,道就窄了。也是年纪小看什么都大的缘故,沟就变成了大壑,沟沿上还长着密密麻麻的槐树,高低不一,粗细不均,炸炸蓬蓬的,走在沟南边的小道上总是小心翼翼。从村北过来的大道直通村中,人们在水沟上搭上青石板就有了桥。天气晴了,可水沟里还留着不多的雨水,上边浮着干柴烂草,还有不知道谁家丢下的破鞋,味道也难以恭维,好在习以为常往往会麻痹嗅觉,视而不见就能坦然地坐或站在小石桥上。其实呢下了小石桥往东走,尤其是细心又有闲心的人,踩踏着脚下的小路顺着沟边移步走着,要不是寒风凛冽的冬季,沟北边有顺时的庄稼,堑帮儿上还有野草、野花。倒也十分爽心悦目呢!雨水顺着水沟流进东边那个大坑就是一潭死水,浑浊得不堪入目,村里年年都种上莲藕,到了秋天也颇有气势呢!待我读了书又有欣赏的情致,头顶着月亮、伴着夜风再走近村东那个水坑,眼前就有了画。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啊……这也是家乡的《荷塘月色》哟!家乡的月色也的确很好,荷花和荷叶同样于青雾中那么诱人,能在自我陶醉的时刻享受难以忘怀的温情,我的村或我的情人怎么就不温柔了呢?
一拨拨人迁到小流河岸边耕种犁耪,自然有了牛羊和炊烟,孩童们的嬉闹和哭叫声跟鸡叫声狗叫声混杂在一块儿,一个个村落也戳在了岸边。琢磨汤村的时候,傅老先生老是说村落是一棵树,根和根相连,从根上滋长出来的小芽芽长大再变成一棵树,树与树相邻着就是林,林子呢有大有小,大的排列得又十分规矩,城也有了……啊……这是《尘下》的片段,汤村是我为老家取的化名。村聚本来就是供人们休养生息的地方,水滋养百姓,先民们才总是选择依水而居。河是大地的脉,水是大地的血,伴着山石顺流而下,泱泱汤汤也涓涓潺潺,势低而利万物,遇邪而不避难,长流而泽万民!山石伴着水往东,被消损却不会消失,沉在水底的沙就是其化身了。被水冲洗过的沙洁净也温柔,要是赤着脚站在浅水里,会有虫子一样从脚底钻到心里的快感,再有岸边花草树木的点缀,时刻都有置身在画中的惬意!
离开家乡三十多年了,有难以释怀的情愫作祟,又不合时宜地与文字纠缠,抒写家乡时我也总是离不开河。其实呢我在意的不只是河,还有河南岸的沙地和沙地上的众多植物,再有河北岸的拦河坝和拦河坝北边的芦苇地,再再是芦苇地里的水和活在水里的鱼、和鱼一样自生自灭的牵牛花。留在记忆里的往往都十分美好,转换成文字婉约也自然动人呢!我就无数次描写过芦苇,春风还是秋风吹过去,刀一样厉的苗,还是摇摆着樱的苇丛都如铺满一地的缎子或丝绸,随着风鼓,随着风动,唱着应该属于一个人的歌。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啊……听听吧?待我离开家乡后,也有了一台便携式单卡录音机,买了邓丽君的歌带一遍遍地听《恰似你的温柔》,甚至还能在虚幻的芦苇地里看到伴着风跳跃着的浪花呢!那时候,我心中还只有一个情人,也就是我的村……啊……总是这么矛盾!
还说水吧?
其实呢水不只是在河或沟里,还在花草、树木和伴着晨风摇曳着的庄稼苗上。庄稼人过日子自有庄稼人的规矩,养鸡不养鸭,栽树不栽花是俗语,却是真理。早时候,但凡能从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见到花草,必定是家业殷实又有情致的人。小时候,我也养过花草,却不过从谁家弄几棵狗尾巴花或含羞草插在盛着土的破盆子里,倒是能开出花来,究竟不如牡丹富贵、玉兰花姣媚。到底是花,狗尾巴花或含羞草有了花朵后也会有瞬间的艳丽,尤其是晨时,落在叶片和花朵上的露珠晶莹剔透,宛如珍珠般生动就是水予以的美好!花草、树木和庄稼丰富着家乡的色彩,水源自天上还是地下都与植物息息相关,村在我心里也就持久地生动了起来。
地是百姓的命也是根,一茬茬庄稼如水一样滋养着村庄。孩子们不会在意父母忙碌在地里时的艰辛,也不会在意水和庄稼是不是紧密相连。倒是背起草筐拿着镰刀跑到地里多了一些乐趣,往往顾不得猪或羊是不是挨饿,孩子们只是一味地打闹或捉迷藏,伤害了庄稼遭受惩处却也不罢手呢!只是也喜欢水,可一群孩子在庄稼地里不会时时都能见到水,那就去芦苇地里走走吧?
时令进入夏季,芦苇的气势愈加旺盛,扑扑棱棱地纠缠在一起,人走进去就被扔进了大蒸笼。进了芦苇地,我没想脚下的路有多长、伸向哪里,高兴了也只是一味地跑。待我突然收住脚站在一块空地上才茫然了,身边只有一棵小柳树,脚下的花草倒是很旺盛,只是看不到路就是用芦苇编织的囚笼。那一刻,我分不清东北南西,也找不到离开芦苇地的路究竟在哪里,连怀里的小羊都用咩咩声急切地表达回家的愿望。只是走出去的欲望太强烈了,那我只能抱着小羊冲开茂密的芦苇,依然顾前不顾后地跑啊跑。从东到西……啊……的确是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啊……也的确是从南到北,可我的意识与现实早就发生了断裂,所明确的方向不过是伪真实罢了……啊……这是《迷宫里飘出music》的片段。只是芦苇地里藏着凶险,也有难以忘怀的乐趣呢!芦苇地里大多是浅水,又是清澈的,就是有鱼儿也像在镜子中,蹲下身去或趴在水洼旁伸手去抓去捏,鱼儿却都像腻滑的泥鳅,眨眼间藏在水中的草棵子里。只是沮丧不失乐趣,自然还是水之功,何况,反复做一件事情,又多一些出其不意就更乐不知返了。还是走走好啊,顺着绳子一样的小路,一群人依然顾不得两边刀子一样的芦苇叶肆意地侵扰,嚷着唱着嚎着,走就变成了跑,这就是无拘无束啊!只是莽撞总是引来不大不小的灾难,脚下一滑身子也歪倒在水洼里,衣服和鞋,甚至连嘴里都有一时掏不净的泥沙……哎呀呀——倒霉啊!一群人依然喊着叫着,却还不会诅咒水的邪恶,沮丧会被瞬间的激情消解,也激发了下一次冲刺的勇气。小姑娘究竟是细心的,有人滚着爬着糟蹋了水洼旁的牵牛花,粉白粉白的花朵瞬间不堪入目,也哎呀呀地喊叫不止,好像芦苇地里的花只属于一个人呢!一群小子眨眼间跑得没了踪影,却有声音传来,噼噼啪啪的是在玩水,嘎嘎嘎的是水里的人都笑着变成了鱼,嘻戏在河里的小子们依然去抓去捏当然会喊会叫。水依然温柔,不只是滋润万物,还滋润着一颗颗充满稚气的心灵!只是心也有长大的时候,容得越多,养育孩子们的村庄就越发小了。好像也是一天傍晚,早不是孩子的小子们再站在芦苇地旁,苇樱伴着晚风起伏着,炊烟袅袅的村庄里还有歌声传来。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张破碎的脸/难以开口道再见/就让一切走远……啊……邓丽君依然一遍遍地吟唱《恰似你的温柔》。
其实呢芦苇地里的声音也很动人,尤其是黄昏时分,沾上潮气韧又悠长……啊……那是忧伤的鸟鸣声。都当了几年姨奶奶知道呗?过不了一年又是姨姥姥,看你不把自个儿憋成坐家女……不……是苇塘子里的糊涂鸟呢!爹挑姑爷挑花了眼,闺女才变成了老姑娘,死后却托生成一只鸟,天天一擦黑儿准嚷嚷个没完,爹爹糊涂……爹爹糊涂……唉——人家能怨爹,你能呀?”眼泪也不擦气哼哼地转身走进了家门……啊……这是《泽地简》的片段。糊涂鸟这个名字倒不是十分贴切,可百姓们的定义随意,却也能道得明白。传说难有个究竟,可传得越久越深入人心,尤其是那些父母阻拦又迟迟找不到婆家的闺女们。其实呢站在芦苇地旁,不只是情场不得意的闺女们,沉浸在那忧伤、绵长的鸟叫声中,也不仅仅为情埋怨爹爹糊涂,但凡失意的人又无法排泄,总是喜欢呆呆地站在那里,却只为一种声音所动。只是很多人唱着《恰似你的温柔》离开了村庄,至于糊涂鸟的鸣叫声,也只是带着别离的忧伤留在了记忆中。很多年以后,我将糊涂鸟植入了《泽地简》,却是姐姐像母亲一样数落妹妹时引用的传说,只是糊涂的不是爹爹……啊……那是一个后来能找到对应的时代。
1991年,我为自己的日记取名为《人生琐事录》,且作了一篇所谓的卷首语:初春小雨后,炊烟升起,小小的村庄拥有了一时的安宁,似乎连狗都懒得叫一声,生怕搅扰如此安静的黄昏。孤独地站在潮湿的土路上,我默然,我踌躇,却还是转身往前走去了。我收住脚蓦然回首,双眼模糊了,突然隐隐约约地传来一声犬吠,与飘荡着的炊烟绞绕在一起,似乎近在咫尺,却又是那么得遥不可及。我转过身去继续往前走去,长江岸边、五泉山下……啊……还有黄河,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留下了激情昂扬的声音,也丢下了如花似玉的年华。后来,我栖身在老家县城之后,总是禁不住地回味曾与自己纠缠过的丝丝缕缕。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会偶尔听到一声犬吠,不是初春,也没有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可我总是怀念暮色中那一缕缕雨后的炊烟。
1987年2月14日,我写下了第一篇日记。翻开早就发黄了的日记本,我一遍遍地咀嚼过去,还要修改不能准确表达语意的语句。只是不能更改即将离开村庄的事实,再是难以消解要破解未知的激情和惆怅……啊……还有曾被我丢弃的村——一个仿佛终身相依,却又永远分离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