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一、渡口盼儿

今年赶上席卷全国的肺炎疫情,是个不一样的年。年初二的时候资水边的西林渡口开了,便携妻回了丈母娘家。临行的时候,母亲给捉了两只老母鸡,说是给妻补身子。那时候母亲肯定没有想过,我这一过去,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按照当时的疫情估计,随时都有可能封路,交通阻隔。对此,我则是心里有数的。

一到晚上,母亲便会拨视频过来,念叨着,姐姐姐夫都在家,见着我和妻不在,便总觉着没有团圆,不热闹。还拉着小外甥女一个劲在镜头前让她叫舅舅,教她奶声奶气地喊:舅舅舅妈什么时候回来呀。到年初五初六的时候再通视频,我便说:妈我们可能不回去了,径直回公司上班了。母亲一听,失落道:“放假离开工还有好些天,怎么就不回来了呢。”“现在疫情严重,村口封路,渡口也封了,大喇叭也天天在巡逻,怕是不方便走动了。过两天再看看,要是能回去我们还回去住两天。”我忙陪着小心说。老太太的心思我清楚,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着几回,吃不上几顿她烧的饭,眼瞅着今年儿女双双对对,她盼着哩。再通视频时,母亲就念叨着,天天托人打听渡口是不是通车了,想着再给我们送点吃的,干鱼呀腊肉呀鸡呀蛋呀,可惜事与愿违,只叹说早知疫情如此严重,临走的时候就多给我们备一些东西。

电话挂了,脑海中浮现一个老太太在寒冬冷风中日日光顾渡口的光景:踩着泥泞的路面,从拐角开始一路小跑挨近渡口,只想看个分明,急促的呼吸带出的白气儿在冷风中升腾,逸散。日复一日。我唏嘘不已,这种朴素的温暖,使我感激涕零,使我觉得头顶始终高悬着明媚的太阳,天地易而母亲的爱不移。而我又能回馈什么呢?这便是我写下此文的初衷。


二、慈母三春晖

年幼的时候,母亲的形象并非慈母。原因大致有两个:一是少不更事,对此没什么概念;二是母亲更像是严母而非慈母。好好念书,懂礼貌,不干偷鸡摸狗、偷奸耍滑的坏事。概括而言,就母亲的认知和能力所及,此三样便是作为“严母”的教育方针了。后两样在我年幼时倒也挑不出甚毛病,就好好念书一样,因为年幼贪玩,也少不了和母亲斗智斗勇。挨板子挨罚也是有的,毕竟那时我才多大?吃过的米饭还没有母亲吃过的盐多,败下阵来也理所当然了。父亲虽然不会替我打掩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不过举手之劳。故而幼年时候父亲更好说话一些,母亲则更严厉、更怕一些。

若把人生比作一条函数曲线,它多半是不连续的,是分段函数。在某些个时间点,是跳跃式、断崖式的,它可能会有一些美好的或不美好的变化。自去县城念初中后,与家人、与母亲便聚少离多。母亲也因为要供我们姐弟念书,贴补家用,去了外地打工。

母亲自此就换下了严母的面具,披上了慈母的衣裳。自那以后,母亲不再在学业上时刻鞭策,更多的是嘘寒问暖。吃好、穿好、交朋友就变成了她每次通电话和临行时的叮咛。尽管当时尚算年幼,却也不再少不更事,似乎竟能体会母亲话别时——电话里亦或临行时——空气中浸润着的不舍和牵挂,那里有着沉甸甸的母亲的爱。此中滋味,十几年来,我的感受愈发强烈。临行时总是忙碌地帮我准备行囊,吃穿用度恨不能多多益善,挥别时又哽咽不能自已。我清晰地记得,在外地打工的数年,母亲总是风尘仆仆地赶回来,大包小包塞满了给我们姐弟带回来的许多东西:吃的零嘴,穿的衣裳,以及长身体补充营养的营养品。回家过年,给儿女做一顿年夜饭,她心里欢喜着呢,连带着打工的辛酸,奔波路途的疲惫也一扫而空。

母亲总觉得对儿女有所亏欠。总是念叨以前家里条件不好,没有能力给我们好的东西,又常年没有陪伴在我们身边。故而在往后的日子里,有求必应,呵护备至,近乎溺爱。近二十年来,我先是离家念书,尔后离家工作,一年下来在家的日子不过十天半月。于是一回家,母亲便不让我干一点家里的活,有时候我见她忙不过来,有心要帮忙,她总以“你这干不了”,“不用你干,别把衣服弄脏了”之类的推脱。她时有病痛缠身,身体劳累,心里却甘之如饴。有时候做了几样滋补或我爱吃的菜肴,父亲要是不小心动了筷子,也要被她申斥一番。夏天怕我热着,冬天怕我冻着。自己不舍得开空调,开电暖炉,不舍得吃用,到了子女这里,就完全是天壤之别的另一套标准。直到许多年后,我仍然在感叹:能给你做一碗热腾腾的面条,问你要加鸡蛋还是加肉丝儿,哪怕被你嫌弃难吃也不恼,反而默默给你换个口味的人,世上怕是只有两人,一个是早餐店老板,另一个便是母亲。前者是因为你付了钱,而后者,因为爱你,因为骨血。


三、瓜肚里有籽

有一件事我虽然细节记不很清了,但是我的触动很大,至今想来,仍然觉得心颤。事情约莫发生在几年前,在我回家小住的时间,母亲特意为我做了一顿可口的狗肉,其中有一味关键的调料是从村里一个老乡家要的。吃完狗肉不久,母亲发现调料过期很久了。她慌张地跑过来,声音有些发抖,告诉我说调料过期了,怕我吃出问题,问我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我当时没有觉得任何身体不适,恰好有些困乏便睡下了。母亲虽然得到我的答复仍然不放心,说怕吃的东西有问题,要陪我一起睡。她时不时碰一下我的身体,似乎要用这种方式确认我安然无事。如此举动,不相干的人听起来有些好笑,但这件事始终摇撼着我的心,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母亲的恐惧和不安——虽然有些盲目——却是母亲的爱使得其他一切变得盲目。

母亲一直记得我小时候喜欢吃鸡蛋。每次回家,每个晚上都要给我煮冲鸡蛋吃,桂圆、红枣洗净,清水煮沸,敲两个鸡蛋,蛋花冲开,兑一些白糖化开,热腾腾,香喷喷,甜津津的。有时候家里有客人,她舍不得把鸡蛋分给别人吃,就偷偷给我煮,有时候她困倦得很或着头痛,就先沙发躺会让我到点叫她——我当然不肯叫醒她,就乖乖自己去煮了。

09年的时候,我身体出了一点小毛病要做个小手术,母亲便千里迢迢赶到上海照顾我。术后恢复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去买些恢复身体的食膳给我吃,她没有出过远门,那时候她连地铁都不会坐,想来在偌大的上海,这对她而言也是不小的挑战。等我恢复出院,母亲便匆匆离去,只留下一张叮咛的纸条,上面密密麻麻嘱咐了我12点事项,情真意切,关怀备至。而那张纸条,我视若珍宝。

瓜肚里有籽。这是母亲经常会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爱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装着我,就像瓜里有籽一样,天经地义。自古父母痴爱儿女者众,爱父母如爱子女者则寡。瓜里有籽,籽里可有瓜?


四、遥远的思念

那一年非典,母亲在外打工。当年年幼,只听得非典是了不得的传染病,心中恐惧不安,记挂在外打工的母亲,于是每日祈祷,希望母亲平安。祈祷的习惯持续了数年,只是后来怠惰才荒废了。

母亲和父亲总拌嘴,母亲觉得与我亲近,我便时不时与她通电话,听她发发牢骚,聊表安慰。

母亲现在的胃不好,到点就饿得难受,都是当年打工落下的病根。那时候辛苦挣钱,薪水微薄,为了多攒点钱,不肯吃早餐。每思及此,我都唏嘘难过,只得电话里多叮嘱母亲按时吃饭,也给她备点吃的,免得肚子饿来遭罪。回家总是贪睡,但母亲为了等我吃饭便要饿肚子,所以母亲叫我起床我便欣然应允。

母亲蹲下干活时,我总是递过去一条马凳,叮嘱她要坐着,不要蹲着。

我所做者,比之母亲为我做的,微末不过如此。甚是汗颜。

山高路遥,道阻且长。

舐犊之情,教养之恩。

殷殷在怀,未敢或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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