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廖沙

阿廖沙是我童年的挚友。

“就叫我阿廖沙吧。”

这是他给我说的第一句话,当时我没有听得太清楚,因为他的汉语并不怎么好,倒是他的妈妈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当时我就好奇他怎么没有向他妈妈好好学习一番。我没见过他的爸爸,混熟了以后他才告诉我他的爸爸战死了,是为了他们的国家而死的,是个烈士。当时我就十分隆重地向他敬了个刚学会的少先队礼。

童年时期的记忆是我能疯狂地回想起来的疯狂记忆。

他的胆子很大,什么地方都敢跑去冒险,我想是继承了他爸爸俄罗斯人的勇敢的品质。

那时我们的村口旁有一个很宽很深的水沟,平常没人敢过去的,站在旁边就足以让自己心惊胆战的了。但是阿廖沙不会,他胆子很大。

那天天气很好,太阳挂在天上无所事事,慵懒地散发着闷闷的阳光,蝉虫也伴随着阳光的照射而此起彼伏的鸣叫。村口的柳树垂着细细的脑袋,着实不愿意抬头看一眼周遭的风景。一片大大的白云悄悄地遮住了太阳的双眼,将阴凉洒在了柳树旁的水沟附近,水沟顿时活跃了起来。草丛里的脚步声由慢变快,越发的轻盈,只听“嘿!”的一声,脚步声腾空跃起,像是进行了立体声环绕,在空中“扑扑”两下,完美的重音落地,打响鼓一般惊得林中鸟儿飞来飞去。

“快过来啊,这边有野兔!”他在那面向我招手,我却还站在这边怯怯的看着水沟。水沟很深,深处的黑暗仿佛有一双大手在等待着我,只待我纵身一跳,它便将我死死拽住,拉近无限的黑暗中去。“不行…我…我害怕!”我退缩了,像是战败了的士兵一样,蹲在水沟远处等待着俘虏。

阿廖沙并没有“俘虏”我,他像原先那样跳回来,静静地蹲在我身旁,不说一句话。这一年,我八岁,他九岁。

十岁那年,我们学校有了音乐课,音乐老师就是阿廖沙的妈妈 - 喀秋莎。他妈妈很好看,金发碧眼,每次她的课我们都会“严阵以待”,倒不是她很严厉,而是她对我们很好,唱歌也很好听。

她总在课堂上教我们唱“喀秋莎”:“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喀秋莎站在那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她唱的很慢,很柔,就像她是词中的“喀秋莎”一样,站在岸边歌唱。“笨蛋,我妈妈就叫喀秋莎!”阿廖沙悄悄对我说道。

每当下课铃声响起,阿廖沙就会立刻拉着我跑出校门,而我也总是兴奋地跟着他,因为他总能带我去到不一样的地方,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就是这里了!”阿廖沙指着一座山坡上的风车喊道。我站在他后面望着那个风车。它是红色的。红色的墙体,红色的门,红色的楼梯,就连那巨大的扇叶也是红色的。但周围的麦地却是黄色的,金灿灿的,衬得这个大风车更加威武却又孤单。

“它能让我想起爸爸。”我们原地坐下,依旧望着大风车,“我爸爸就像风车一样,非常威武,勇敢!”他说的很坚决,同时也朝着风车笑了笑,好像他爸爸就站在风车下向他招手一样,他笑得很开心。“不过去看看吗?”我问道。“不去了,在这里看着就好。”说罢,他向后一躺,躺在了一棵很大的白杨树下。

这天,太阳斜斜地映着大风车,山坡间的晚风慢慢拂来,轻轻扫过山下的麦田,形成一股股麦浪向大风车冲去。大风车坦然接受着大自然的爱抚,慢悠悠地晃着,摇着,转着,扇叶“吱呀”作响,和着风吹麦浪的声音,鸣成一曲交响乐,冲进我们的耳窝,撞进身后的白杨林,形成天籁般的森林狂想曲。

“村后的山坡上有一座铁塔,敢跟我去爬吗?”

十三岁的某一天放学,他拽着我悄悄问道。“有什么不敢的,走!”仗着天真的勇气,我便跟着他没入了学校后面的山坡里。

“就在前面,马上就到了!”我跟着他一路小跑,沿着他做好的标记,抄着小路,很快便闯出了树林。

拍去身上的泥土,只一抬头,便看到了一个庞然大物静静地矗立在我们面前,像守卫城堡的铁甲骑士,傲立在山顶上。“还看什么?往上爬呀!”只听得噔噔噔几下,他已经爬上去很高了。我也不甘示弱,顺着他的脚步,利索地追上了他。整个过程我没有往下看,只顾埋头往上爬,因为我晓得,看一下便会顿失了自己那原有的勇气,像那双黑暗中的大手一样,它还会拉我下去。

终于,我们爬到了最高处,稳稳地站在平台上后,激动地大吼了出来。“怎么样,感觉不错吧?”他得意地看着我,金色的头发也被风吹得背弯了腰。我站在顶端,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满足感,心中觉得自己又做了一件伟大的事情,足以让爸妈夸赞万分,但现实的残酷还是印在了我爸的手掌之上向我的屁股打来,“啪!”,只一声,我便觉得在铁塔顶端的事都是幻觉,只有屁股上火辣的痛感才是真的。随后,我便和阿廖沙一起被家长带着,向校长交了份保证书。保证我们不再乱跑,不去危险地区,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分别时,阿廖沙塞给我一张纸条,我回家后悄悄打开看,是一行俄语和四个汉字:友谊永存。

十五岁那年初秋,我一个人沿着原来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那个大风车。站在白杨树下,大风车依旧如此的鲜红,似乎永不褪色。我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发现大风车好像逐渐没了颜色。我快步跑去,用手扒着身边的麦穗,气喘吁吁来到大风车跟前,大风车却不是记忆中那么的鲜红了,它是白色的。终于,这个白色的大风车也隐没在了我去往城市的火车蒸汽里。

十八岁这年,我回到了家乡,放下行囊之后立刻跑去了村口旁的水沟。这个时候的水沟也仅剩沟了,但它依旧很宽很深,我见不到黑暗深处的一双大手,我往后退了几步,回忆着阿廖沙的步伐,慢慢地奔跑起来,只是纵身一跃,便跨过了这个水沟。我站在水沟这边,静静地看着周围的景色,和对面的相差无几。

我慢慢地坐下,蜷缩着身体,呆呆地盯着水沟深处的黑暗。忽地,耳边却又想起了一句熟悉的话语:

“就叫我阿廖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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