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沉重如山

七点不到，电话就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很客气地问我有没有空，能不能来家一趟。

好像有事的样子。

其实，父亲是没有什么事情的。

最近两年，如果我有两天不回去的话，父亲就会打电话。

父亲真的老了。

老了的父亲，头发白了，牙掉了，背驼了，走起路来脚都抬不利落了。

父亲这两年身体不好，对我们很是依赖，经常会打来电话，说有事要和我商量，可每次去后，又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每次都是说他的身体怎样怎样，并一遍遍地嘱咐他的身后事。

我知道，父亲不愿接受身体不好的现实，也想通过自己的反复诉说让孩子们重视，每每这时，我总是很心酸，很自责。

父亲68年参军入伍，几年后，同去的三百多人里有两个人提干，其中就有父亲。提干的喜讯传到乡里，乡政府敲锣打鼓地把喜报送到家里，一家人很是风光了一回。即便父亲现在提起此事仍是满脸的喜悦和自豪。

我知道，父亲之所以成为三百多名新兵中最早提干的，是因为他的吃苦肯干。

父亲干活是从不惜力气的。

父亲81年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家乡，很快成了单位的中层领导。但父亲的耿直、木讷、不通世故让他没有向上发展，而随后一些曾经的下属成了他的上司。

父亲很是失落。

那段时间，他总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烟，在烟雾缭绕中或沉浸在过去的风光，或无奈于现在的失意。而他也很自然地把希望转而寄托在孩子们的身上。

那时，吃商品粮孩子的第一选择是就业，然后带着工资再去学各种相关知识，拿各种相应的文凭。许多有门路的人会提前为孩子安排好工作，等孩子初中一毕业就去上班，甚至有人让孩子提前退学上班，哪怕孩子的成绩很好；没有门路的才会让孩子去上高中。

我就是父亲没有办法才只好去上高中的。

从我上高中第一天起，父亲便开始发愁。

几乎每一晚上，当我学习时，父亲要么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要么就去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直到我去睡觉。我不知他是怕我懈怠，以此来监督我，还是怕我独自熬夜于心不忍。

但我清楚，父亲更怕我考不上大学。

他以为他这种陪伴会给我鼓励或安慰，却不知他的陪伴给我的压力有多沉重。我不知烟雾里的父亲是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心理，但在我却是如山般的压力。

我上高三那年，春节刚过，他就催着我从奶奶家回来，而以往我总是住到开学的前一天。也许是积累已久的压抑、怨气，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心疼我的奶奶对父亲大加责备：连个年也不让孩子好好过了？考上考不上大学就差这几天了？再说了，考不上学就不能活了？没见过这么逼孩子的。

碍于奶奶的面子，父亲没好对我发作。但只隔了一天，他就又回了奶奶家，我只好跟他回家。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时候，父亲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而我却大哭了一场。

父亲不懂什么大道理，甚至还有些狭隘、固执，目光也有些短浅，在心里，我对父亲有许多不满，但我也知道父亲的不易。

父亲很节俭，平时吃饭，他总是让我们吃新鲜蔬菜，而他自己吃咸菜，然而每每这时，我们便都抢吃咸菜。父亲单位有制服，他就从不买新衣服。有一年，特别时兴穿呢子衣服，父亲说：等明年，咱家一人做一件。可是，他始终没有兑现他的诺言。身为国家干部，可单从穿着上看，他就是一个刚从地里归家的老农。

父亲节俭得有些苛刻。

有一年家里买取暖用煤，他几乎跑遍了全城比较价格，最后找到一煤站，一斤便宜一分钱，条件是，自己弄走，不管送。就为了省20元钱，父亲用脚蹬三轮车自己装卸拉了整整十趟。

父亲退休后也没在家闲着，而是到一家私人企业打工。我不知道父亲在那里具体做什么，可我能感觉出来，那决不是轻松的活，每次回来，父亲满脸疲倦，满身尘土，做的第一件事是先抽支烟。有时我劝他别去干了，他总说趁着能动，能挣点就挣点。

父亲对自己苛刻到了吝啬的地步。但我上大学时，他总是给我较充足的钱。可是，每次我花钱时，总会想起父亲补了又补的袜子，种种念头便在一瞬间消失了。

当同龄的女孩子在大学校园里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时，我总是那么两件仅供换洗的衣服，即使我自己做家教挣一些钱，也舍不得多花一分。这在我内心深处也是有不少遗憾的。我觉得青春岁月里的靓丽是最美最难得的，而自己在最美好的时候错过了最美的自己。这种心理让我在妹妹上大学后尽我所能地给妹妹买女孩子应有的东西。

父亲是孝子。爷爷奶奶在时，每到周末，他必定回老家，除非大雨大雪，小风小雨根本阻挡不了他。开始他骑一辆永久自行车，一骑就是一个多小时，后来买了摩托车，如果正时正晌有事没能回去，哪怕天黑了也必定挤出时间回家看看。

奶奶生病时，父亲作为长子，他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弟兄三人分摊医药费，而是独自一人全拿了。

在我眼里，父亲如山般厚重，但父爱也如山般沉重。

父亲以自己并不坚实的肩膀支撑着家，以他的隐忍、克制默默地努力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而他的隐忍和克制深深地影响了我，每当我有些懈怠，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那眉头紧皱的脸。

可以说是父亲的影响让我沉静稳重，踏实持重，也让我严格地要求自己，成为一个具有较强约束力的人。可是，也正是父亲的要求影响让我过早地背负了太多的责任，太大的压力。

我知道，作为长女，父亲对我寄寓了太多的期望，也正因此，无论我怎样做，他都会对我有太多的不满意甚或失望，而这，也让我的内心倍感压抑。

有时，我都不愿去面对父亲，面对他的失望与无奈。生活中太多的美好都被他这样的情绪过虑掉了。

好在，我已成长，能够较理智地对待生活中一些无能为力无法改变的一些事情，我现在总是告诉自己：对生活一定要悦纳，美好的，抑或，不美好的。

所以，对父亲，我也是悦纳的。

无论多忙，父亲节，一定要回家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