闰月鞋

“今年闰月,要给母亲买红鞋子哦——”

下午上班送走最后一名病人,几个诊室都安静下来,小张医生站在走廊上笑着冲着大家喊话,还故意把语尾拖的长长的。大家七嘴八舌各抒己见。

“那红鞋丑死了,能穿吗?”

“这就是商家炒作,你也信?

“这也是表达爱的方式嘛。”

“......”

下班时,太阳已经落了下去,尚未来及带走最后一点余晖,广场上一片暖阳,性子急的大妈们已经聚集,为起跳广场舞做着热身运动,有几位脚上的红鞋子格外显眼,好像为了突出,还有意搭条短裙,这些红鞋子,一看便知价格不高,和她们一身很现代的装束显然不搭。

“你这鞋子是女儿买的吗?”一位同样穿着红鞋子的大妈盯着另一红鞋子问到。

“是呀,这不!今年闰月嘛。你的、还有你的,都是吧”?

”是的呦……”

说完,几位红鞋子大妈都笑了,音乐响起,红鞋子欢快地舞起来,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那几双红鞋子舞得格外轻快,笑容也分外陶醉,每个欢快的音符好像都是红鞋子落地踏出。

红鞋也在一上一下中踩开我尘封的记忆。

闰月鞋,并不是什么新鲜名词,母亲在世就有这么一说。时至闰月,出嫁女儿得为母亲买双闰月鞋,意欲为母亲祈福、免灾。年轻气盛的我,总觉得那是迷信,一双鞋子就能为母亲免灾?还祈福?就扯吧!姐姐也和我一样,不屑一顾,母亲似乎也不以为然,如此一来,母亲自然没穿过来自女儿的闰月鞋,我因此也没见过母亲穿上闰月鞋时的表情,会不会也是这种陶醉的笑呢?

母亲也算是大家闺秀,有一定的文化熏陶,生活有自己的观点和见地,我和姐姐出生于这样家庭,从小就受母亲影响,自恃清高,不愿落俗,闰月鞋,这种“俗物”也就从耳膜前轻轻飘过,从没走进我们的生活。

但,近几天,那几双红鞋子,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尤其几位大妈陶醉的表情,让我想起母亲。

母亲一生勤劳、勤俭,生活有条不紊,言语不多,一双劳作的手终日忙碌不歇,清贫的生活给不了我们多的物质需求,她就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最质朴的母爱。

初中时,一村子姑娘就我一个还在上学,很多人不理解母亲的决定,母亲只是笑而不语。那时上学住校,周末才能回家。正值农忙时节,一个周日的清晨,我从一阵对话中醒来。

“三嫂,这么忙,今天礼拜天,你女儿没帮你忙忙吗?”隔壁的大姑在窗前和母亲打着招呼。

“她也就礼拜天才睡上一个懒觉,我没叫醒她。”母亲把声音压的很低,明显是怕吵醒我。

“你惯坏自己女儿却惯不得别人家的媳妇呦,”隔壁大姑一阵爽朗的笑,分明在郑重地提醒母亲。

那时的农村姑娘,多不上学,都早早订好亲事。会忙、能做,才是未来好媳妇的标准,才可以找一户好人家,农村人家找媳妇可不稀罕上过多少学,识得几个字,更不稀罕娇滴滴的姑娘,母亲显然“不识时务”。

母亲一双勤劳的手不仅把田间地头整理的利利索索,一件破旧的衣服,经母亲缝补后穿在身上、都能赢得许多赞誉,这种勤俭就成了母亲的习惯,一种家风的传承。日子一天天好起来,连最小的我也参加工作,成了家,早已不需缝补穿衣,但母亲还是改不了她俭朴的习惯。

这个习惯还直接“滋润”了老公的生活,老公爱好运动,一双袜子穿不了几下就“漏洞百出”,只好不停更换,母亲见后,连声说道“可惜了”,然后把袜底整个拿下,换成两层布,再缝纳一番,像古时候的“靴子”。老公穿在脚上,感觉不错,说不仅结实,更主要吸汗,脚底松软舒服,尤其适合打篮球穿。即便买来新袜子,那被母亲上了底的袜子仍然是老公第一选择。

后来,母亲不在了,我也“师从”母亲替老公补袜子,老公却不待见,我很狐疑,他说

“你还是扔了吧,穿起来不舒服,磨脚。”

我并不像母亲那样上个平平整整的底,而是把破口用线环形缝上,线一扎,一小撮,反正穿在里面,无所谓好不好看,没想到磨脚,老公一脸嫌弃。

生活,在母亲日益增多的白发中逐渐改善,黄金饰品走进千家万户,很多老年妇女也穿起耳洞,带上明晃晃的耳环。此时,70多岁的母亲和我聊天的内容也有了微妙的变化,一天她对我说,

“你老姨的女儿给她买了对耳环,好看吗?”

有几天看到老姨时,总觉得哪不对,原来是戴了副耳环。我从不爱这些装饰,什么耳环、项链、胭脂、口红的,自然也不注意这些。顺口答道。

“没见到好看,倒是感觉有点俗。”

母亲又说“棉子妈也有,是棉子买的”。

我有些奇怪,母亲的装束一向简洁大方、清新脱俗,那种与生俱来的气质令人耳目一新,从不看重这些“俗物”,这点我和母亲很像,今天她老人家却关心起别人的耳环,兴许是年龄大了没什么事可做,无聊吧!我没多想,继续忙手上的事。

77岁的母亲病得很重,弥留之际唤来姐姐,轻声耳语,

“我死后,你给我置办一顶轿子吧(一种纸糊的轿子,祭奠死人用)!”

姐姐迟疑一下说

“妈,现在破除.....”

突然话锋一转说

“您放心吧,我会帮你置办的,比棉子妈的好看....”

姐姐其实想说,现在破除迷信,没有轿子了,突然想到棉子妈死的时候有一顶很风光的轿子,母亲就站在旁边,还幽幽地说上一句

“棉子妈可以坐上那顶轿子上路了……”

像是看见棉子妈就坐在马车上的轿子里冲她招手,我愚钝的脑袋还是不以为然,有点奇怪,我就站在母亲床边,靠她更近,母亲却唤来姐姐。

那几双红鞋在我眼前跳跃着,把我的心踩的惶惶不安,如今我已不再年轻,也少了份当年的武断,多出一点细腻。一直觉得母亲思想解放,不流于形式,不拘小节,不盲目跟风,清新脱俗,我们对她的孝顺也就是给点钱,让她自由支配,给她更多自主权,没少表孝心,没想到“老小老小”,人老了,思想行为是会改变的,有的就像个孩子,有时甚至变得幼稚可笑,需要儿女们细心观察,呵护,此时的母亲大约也变得“虚荣”起来。

闰月了,几个年龄相仿的老姐妹坐在一起,各自晒着自己的幸福,滔滔不绝,母亲拘泥地坐在一边,反倒插不上嘴,一双闰月鞋变成一种奢侈的羡慕。女儿每次都把她这种小小的虚荣堵得死死的,不留一点希望,母亲该是怎样的渴望与纠结,又会是怎样的失望?如果那时,我心细一点,多考虑一下老年人的感受,给母亲买上一双闰月鞋或一副耳环,即使母亲不穿、不戴,也不用在老姐妹面前躲闪,替女儿“不孝”分辨。可以毫不掩饰地告诉大家,她的女儿也是“孝顺的”,只是她不习惯这些东西,都摆放在家里,也或许她会自豪地领着老姐妹,在她们面前捧出女儿的孝心展示,也可以滔滔不绝,晒晒她的幸福清单,一脸骄傲。

母亲终于在弥留时说出她许久的渴望,她大约想在九泉之下,遇到熟人、遇到棉子妈时,告诉他们,她的女儿一样很孝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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