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盛夏的正午,陈暮夏的凉鞋陷在田埂的软泥里。他踮起脚尖眺望,金黄的稻浪从脚下一直漫到天边的青山,风掠过时带着谷物特有的醇香,像是外婆刚掀开的蒸笼里溢出的槐花糕味道。
"阿夏!"苍老的声音随着夏风穿透稻田。少年转身看见外婆立在老槐树下,蓝布衫被风鼓成一面褪色的旗。她扬手向我摇晃着一包东西,我努力眯着眼睛去看外婆手中的东西,原来是包着油纸的麦芽糖,被外婆捂着有点软的麦芽糖,吃一口黏在齿间能扯出金丝。
蝉声突然停了一拍。暮夏记得那天稻穗沉得快要折断茎秆,空气里飘着暴雨将至的腥气。外婆说要去给稻田开缺放水,竹斗笠下露出花白的发梢。他蹲在田垄上折纸飞机,看着苍老的身影渐渐融进晃动的稻浪里。
惊雷炸响时他数到第七架飞机。雨点砸在油纸伞上的闷响混着慌乱的脚步声,隔壁王婶的胶靴裹满泥浆:"阿夏!你外婆在田埂上摔了!"
积水漫过青石板路,暮夏赤脚推着板车在雨幕中狂奔。车轱辘碾过碎瓦片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外婆的手垂在车沿外,腕上银镯撞着木板叮当作响。卫生院廊灯在雨帘中晕成昏黄的光团,他盯着白大褂下露出的半截蓝布衫袖口,直到那抹蓝色被推进泛着消毒水味的门后,然后门上亮起了红色的灯光。
雨停了三天,祠堂里的线香熏得人睁不开眼。暮夏跪在草垫上,看纸灰随着穿堂风打着旋儿。父亲皮鞋上的泥印从门槛一直延伸到供桌前,西装革履的男人与周遭格格不入:"跟我回城里念书。"
最后一个梅雨季来临时,暮夏在石桥边数了十八只纸飞机。它们载着撕碎的作业本,歪歪扭扭地扎进暴涨的河水。货车的柴油味盖过了稻香,后视镜里的村庄在晨雾中蜷缩成模糊的灰影,慢慢的消失在暮夏的眼中。
十年后导航提示偏离路线时,暮夏正被堵在省道施工路段。摇下车窗的瞬间,某种沉睡的感官突然苏醒——收割后的稻茬在夕阳下泛着蜜色,空气里浮动着发酵的谷壳气息。他鬼使神差地拐上岔道,轮胎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村口石桥装上了不锈钢护栏,便利店冰柜里躺着罐装咖啡。暮夏站在贴着瓷砖的二层小楼前,忽然听见头顶有纸张振翅的轻响。褪色的纸飞机卡在电线间,机翼上还能辨认出蓝色圆珠笔画的星星。
晒谷场的水泥地裂开细缝,野草从缝隙里探出头。暮夏弯腰拾起半粒稻壳,身后传来沙沙的脚步声。穿校服的男孩抱着篮球经过,塑料凉鞋踢飞一颗石子:"叔,找谁啊?"
暮夏张了张嘴,风突然转了方向。远处收割机正在作业,金属刀刃啃噬土地的震动顺着脚底传来。他转身走向老宅的方向,裤袋里的稻壳在掌心硌出月牙形的红痕。
暴雨在午夜突至。雨水冲刷着老宅残破的瓦檐,暮夏蜷在外婆生前睡的雕花木床上。霉味混着陈年稻谷的香气从地板缝隙渗出,恍惚间又看见蓝布衫的身影在灶台前忙碌。雷鸣惊醒了浅眠,暮夏摸黑撞倒了墙角的陶瓮,发酵的稻谷哗啦倾泻而出。
潮湿的黑暗中,某种熟稔的芬芳悄然绽放。暮夏忽然想起那个暴雨夜,板车颠簸时外婆袖口漏出的金黄色稻穗,还有卫生院走廊里,自己沾着泥浆的指缝间死死攥着的三粒稻谷。
晨光初现时,施工队的挖掘机开始轰鸣。暮夏站在破旧的老宅前,西装口袋里静静躺着从旧屋里捡回的银镯。不远处的工地上,打桩机正在夯实地基,未来这里将建起度假山庄的观景台。
他最后望了一眼飘着塑料薄膜的天空,转身时有什么轻飘飘的东西掠过肩头。沾了泥水的纸飞机栽进新翻的红土里,机翼上未褪尽的蓝墨水,依稀是孩童歪扭的字迹:等外婆病好了,去镇上看大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