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缺月珏
伏凌山山势险峻,常年云雾缭绕,古树参天,草木葱郁,时有飞禽走兽,遍地泉涌,似人间仙境。
在云隐台可看崇山峻岭,风起云涌。风景四时不同,冰月已经在这里生活了十二年,这里的风景早已看倦。
台上的凉亭之中,一人着青衣负手而立,衣袂随风摆动,放眼层恋叠嶂,云海辽阔,让人心旷神怡。
“师父原来在这里,让徒儿好找。”身后忽想起一女子的声音,音若风铃,婉转动听。
冰月应声出现在倾夜的身后,拱手作揖,发髻上有点点落花。
“嗯,起来吧。”倾夜转身,虽已中年但容颜俊朗,身形修长,轻轻颔首。见她头上有点点落花,便伸手为她摘去。
“谢师父。”冰月起身,冲他嫣然一笑,胜过万紫千红。
他蓦然有些出神,看着冰月不发一言,眼中竟然有些落寞。这眼神,冰月曾见过的。从她决定下山之后,她便察觉倾夜时常这般出神。
“师父?”她轻唤一声。
倾夜这才回过神来,回复了刚才的神态,温言道:“你何时下山?”
“明日。”
“真快啊。”倾夜叹道,复转身眺望远方。
风起云涌,时有飞鸟穿梭。
冰月亦望向远方,又看着倾夜的侧脸,心下有些难过。她从六岁时便来到了伏凌山,成为了名震天下的灵谷剑派掌门人的入室弟子。她的父母早已过世,是倾夜将她抚养成人。倾夜于她,如师如父,恩重如山,情深似海。
那时的倾夜不似现在这般深沉,调教出的徒儿皆如他那般性情洒脱。师兄弟都说冰月最像是倾夜年轻的时候,天资聪颖,性情洒脱,敢爱敢恨,敢做敢当。
“师父,可还有要嘱托徒儿的?”冰月问道。
“为师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你的武功已是上乘,放眼天下没有几人能伤你。自古人心难测,你素来聪明,能明是非,辩黑白,阴谋诡计你懂,明枪暗箭也知,为师确实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可是师父仍是不放心。”
倾夜似是在看风景,又好似什么也没有看,淡淡地道:“还有一样东西,为师未曾教你。”
“是什么?”
“情。”
“情?”冰月好奇地看着他,“何为情?”
“你会遇上一个视你如命的人,但切记不可深陷。”倾夜望着远处,仿佛那里不是山雨云海,而是深渊泥沼。
“徒儿明白。”
虽然倾夜面色从容,但冰月仍是在其眼中看到一丝异样的光。
“这缺月珏你且收好,这玉佩能帮你寻得良人。”说罢,倾夜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缺月形的玉珏递与她。
冰月应声接过缺月珏,仔细瞧着。玉珏晶莹剔透,浑然天成,却是在哪里见过。
“还有……”倾夜嘴唇动了动,犹豫半晌方才继续吐出,“罢了,明日不必向为师辞行。”说完,便拂袖而去。
看着倾夜离去的背影,冰月忽感岁月无情,即使倾夜道行高深,却也有心结。她将缺月珏紧紧握在掌心,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为师父解开心结。
虽然倾夜吩咐不让她辞行,但她还是在门外磕了三个响头。离去的时候透过侧窗,冰月看到他的背影,墙上挂着一幅没有人面容的画。画的落款写着“梨湘”二字,她曾在倾夜的书房中看到过,也看到过倾夜的哀伤。
画像虽然没有面容,但她的耳饰却分外抢眼,正是冰月手中的缺月珏。恍然间,冰月似是明白了什么。缺月珏本是一对,如今却只有一只。
2 遇良人
冰月辞别倾夜之后,便踏上了去往江湖的路,一路上走走停停,看这山那水,秀丽多姿,仗义执言,路见不平。
她虽远离红尘多年,却并非懵懂无知少女,鬼厉人心亦是懂得。世人皆以为她一女子,欲轻薄无礼,但总是落得跪地求饶的下场。她敢爱敢恨,是非分明,她快意江湖,恣意潇洒,一时在江湖上声名鹊起。
她不懂情,终有人教会了她。
只因她救了一人。她本救了许多人,却偏偏救了一个江湖上臭名昭著的人,叶不归。
那夜,夜色如水。她住在客栈之中,夜里无眠,便起身坐在窗边,对月饮酒。她拿出玉珏对着圆月细细观摩,玉珏熠熠生辉,想着自己已下山三月有余,寻人之事仍未有一丝端倪,心中难免有些烦躁。她想找到缺月珏的主人,也许就能了却师父的心结。
她饮毕壶中的酒,将玉佩置于一旁,忽看见玉佩散发出淡淡微光。同时,屋外发出有规律的三声口哨声。那是她与乞丐约定的暗号。
她每去往一处,便委托乞丐打听下落。
喜上眉梢,她立即拾起玉珏握在掌心,从窗飞身出去。
正是更深,一片寂静。冰月察觉玉佩的光愈发强烈,但她始终不见丐帮的人。她正欲离开,忽有一人擦身而过,带着阵阵血腥味,同时发现了玉珏的光愈发强烈,看见了倒在客栈后门的巷子里的乞丐。她匆忙走近,那人已然断气,心中有些自责和失落。
巷子的另一头是一个死胡同,正是那人望去,又见房顶上有四人对其穷追不舍,最后,将其逼近了死胡同。她眉头微皱,心有不解。少年郎看起来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武功平平,怎敢去招惹别人?
冰月对其中纠葛并不感兴趣,让她讶异的是,自从另一块玉珏出现后,微光便暗淡下来。
借着月光,冰月看到少年的衣衫,有刀剑留下的痕迹。他握剑的左手微微颤抖,左肩依然负伤,血顺着臂膀和剑上滴血,在月光下格外鲜红。
在四人与少年厮杀时,冰月出手相助。四人不敌,狼狈离去。冰月这才看清少年的面容,面色沉重而疲惫,眉眼竟然与倾夜有几分相似。
“你可还能走动?”
“无碍。”话音刚落,少年却倒向冰月。
冰月以为他要轻薄,稍稍侧身,却又发现他是昏倒了,只得伸手扶住。
3 往事依稀
夏日的雨,总是来得急了些。
窗外雨声潺潺,街上行人无俩,寂寞清冷。
叶不归醒来时已是隔日午时,一夜的休憩使他神清气爽。他起身打量着屋内,珠帘后的桌椅上煮着茶,此刻正咕隆冒着白烟,茶香四溢。
“你醒了。”冰月倚在门口,手中握着缺月珏,望着雨幕,背对着他。
“在下叶不归,多谢姑娘相救,恩情来日再报。”
“叶不归?”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名字。冰月收起玉珏,转身回到屋内,为自己倒了茶:“何必等到来日,今日即可。”
“嗯?”少年愣了愣,甚是为难。
“听说江湖人最是重情义,有恩必报,难道你……”
“姑娘想要什么,直说无妨,在下竭尽所能。”叶不归连忙打断,走到她面前,拱手道。
“本姑娘在意你手中的玉珏。”
“缺月珏?”胡不归疑惑地看着她,拿出玉珏,“要这个?”
冰月点点头。
“此物对我十分重要,恐不能交付姑娘。”
“哦?”冰月好奇地问,“为什么?”
“此乃在下母亲遗物。”
“遗物?”冰月诧异,心中有几分窃喜,“你可知玉珏有何来历?”
叶不归没有说话,只有屋外细漱雨声。冰月也不着急,毕竟亲人故去实在是伤心事。她在想,这缺月珏在他这里,不知是否就是乞丐要告知的消息。
良久,叶不归才说道:“姑娘,当真想知道?”
“此事与我十分重要。”
“往事漫长,恐……”
“长话短说罢。”
叶不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门口,望着漫天雨幕,才将往事徐徐道来。
缺月珏是叶母所有,与一个人有关,叶南安。
二十五年前,白梨湘独自在江湖流浪,只为寻找母亲。初入江湖,懵懂无知,差点被人骗去青楼,是叶南城救了她。她本无处可去,便跟着叶南安。叶南安起初不愿她跟着,但无奈她就是不肯离去,说是要报恩,后来也慢慢习惯了。
那时的叶南安意气风发,在江湖上已有名声,意欲在朝为官,报效国家。回到京都后,他将白梨湘安置在家中照顾母亲,叶母对她颇为喜欢。同年,叶南安考取了武状元。他生性洒脱,却不懂官场之道,得罪不少权贵。虽然皇帝对其信任,仍然避免不了被中伤。
恰逢皇帝有意招其为驸马,他那时已与梨湘生出了情谊,便自请去边关平战乱以避婚事。临去时,他送她这副玉珏,向她允诺:战事终了,与你携手逍遥。
边关常年征战,环境艰苦,此一去便是一年。白梨湘每日翘首相望,夜夜为他祈祷,愿他能平安归来。
得胜归来之时,叶南安执意辞官,与白梨湘成亲。成亲当日,叶母亲自为白梨湘梳头,换洗,十分重视。而成亲当晚,宾客宴宴之时,她耳带玉珏,越发明艳动人,叶南安不禁在她额头深情一吻。哪知,七日后叶南安忽然一去不归。
白梨湘独守空房,终日枯等。纵使他不辞而别,但白梨湘把叶母当做亲娘对待,照顾有加。她从不怨恨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后来,她生下孩子时,取名不归,后半生也算过得安稳。
叶不归常见母亲拿着缺月珏发呆,知这玉珏很重要,叶不归自然是晓得,所以这才踏上了寻人之路。临行死前,白梨湘将这玉珏交给他,将这段往事说给他听。
可纵使他踏破江湖,仍未找到他丝毫下落,江湖上似乎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七日前,一个乞丐找到他,将他带到这里,说有消息。谁料,才刚到这里,便遇到了强盗,将缺月珏抢了去,还杀了乞丐。
冰月实在没有想到,这玉珏背后竟然是这样一段伤心的往事。她想叶母为他取名不归,乃是在问胡不归,胡不归?叶母是否也想,倘若有朝一日,叶南安遇到叶不归,会有所恍然?
“叶南安是什么模样?”冰月问道。她隐隐觉得他要找寻的人就是师父。毕竟,这对玉珏乃独一。
叶不归从怀中取出一块折叠好的宣纸,将其展开。冰月看着上面的画像,虽然有些泛黄,因经常摩挲而有些模糊不清,但是她仍能从眉眼之间辨认出那人的模样,那赫然是倾夜的模样。
难道,叶南安真的是师父?她为何从未听倾夜提起过,也从未问过?
“你认识他?”叶不归察觉到异样,连忙问道。
“也许吧,但……”
“真的吗?”不等她说完,叶不归双手搂着她的肩激动地问,“他在何处?能带我去找他吗?”
冰月抬眼,对上他炙热的眼,一时失了神,“当,当然可以。”
4 亏欠
当冰月带着一对缺月珏和叶不归回到伏灵山的时候,倾夜已然明白原委。不似冰月想象那般,两人并没有过多寒暄,倾夜便让她带着他熟悉这里。即便他刻意提醒这个人姓“叶”,即便她说他的母亲是白梨湘。
有那么一瞬,冰月觉得倾夜好似知道叶不归会来。
她以为倾夜会展眉一笑,却不想眉头又紧皱几分。或许是因为,从见到叶不归的那一刻,倾夜便知道那个人已飘然离世,那份期待和希望不再有。
开始几个月,两只人总是很疏离,日子久了,才终于有了一些亲密。
自从与叶不归相认之后,倾夜时常带着他下山去历练,教他武功,结交江湖侠士。有时会带着冰月,但多数时间只有他们二人,冰月留在山上打理帮中事物。一去或是三五天,或是一月。
倾夜待叶不归极好,将毕生所学教授与他。在所有人看来,这是倾夜欠他的,是在弥补当年的缺憾。
冰月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做了什么,只知道每次回山之后,两人之间的关系便加深一分。她看在眼里,深感欣慰。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转眼经年。
叶不归也再是当年的少年,得倾夜倾囊相授的武功已然天下无敌。他与冰月之间,情愫亦是日渐深厚。
灵谷剑派已经很久没有过喜事了,冰月也很久没有见到倾夜这般开怀了。
灵谷派超然世俗,很少接客,此番却邀请了而各大门派和诸多江湖侠士前来。山门大开,一派清寂的剑派立即变得热闹非凡。
倾夜亲自在山下接客,他一向不喜热闹,此番却亲自出山可见其对冰月的宠爱。冰月记得,倾夜曾说要让他的婚礼,成为江湖之最。
他做到了,还未到成亲这一天,灵谷派已然汇聚了天下英豪。
成亲这天,宾客满堂,谈笑生风,祝福不断。有人比武助兴,招式精妙绝伦;有人为三人作画,栩栩如生;有人献上绝世之舞,有人抚琴,余音绕梁……
是夜,烟花绚烂,欢歌笑语,一派喜庆。
叶不归对着烟花,对着天地,对着明月,对着倾夜,向冰月许下至死不渝的誓言。
自成亲之后,倾夜便将灵谷剑派掌门之位传给了叶不归。叶不归不负众望,剑派在他手中已愈发壮大,俨然成为了江湖之首。
5 不归
今冬的雪,总是来得急了些,下得极大。伏灵山层林尽染,俨然一片雪海。
云隐台上,积雪深深,寒风凛冽。走在雪地上,发出唰唰的声响,冰月将手中的毛裘披在倾夜身上,轻声道:“师父,天寒,小心着凉。”
“月儿来了。”倾夜拢了拢毛裘,看了看冰月。自成亲后,冰月便一直带着那对缺月珏,似是有意,也似无意。
不知为何,冰月总感觉近年来倾夜苍老许多。
“师父唤我来,可是有要事?”
“为师要走了。”倾夜看着她的耳饰,淡笑,眉眼温柔。
“走?去哪儿?”
“我与人约定,待到无牵无挂之时,便是践诺之期。如今你寻得良人,为师也弥补了前半生的遗憾,也该是无牵无挂了。”
冰月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有什么也没有说。她知道倾夜做的决定,向来无法更改。那一瞬,心中恰有千斤石,于是说道:“那师父何时归?”
“不知。”
风声速速,雪终于慢了几分。
“师父可会,一去不归?”
倾夜没有答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那个约定,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有些事情,拿得起,放不下。
“师父,徒儿会在此等你回来。”
冰月没有等到倾夜回来,等到的,是他死去的消息。虽然这消息,比她想象中来得慢了些。
可她还是承受不住打击,亲耳听到叶不归亲口说出来,在灵堂哭得晕了过去,足足病了一月。
她病时,叶不归一直守在塌前,不曾远离。她要做什么,叶不归也都由着她。
“不归,师父待我如父,你说杀父之仇要如何报?”昏睡了一夜,冰月仍然纯色煞白,一脸疲惫。她缓缓睁开双眼,似是什么也没有看,开口问道。
她知道,他就守在她身边。
“月儿?”叶不归见她醒来,面露喜色,听到她如此说之后,眼中掠过一丝不安。
“你应当知道,师父是我最敬重的人!”说罢,她复闭眼侧着身子,背对着叶不归,“你出去吧。”
“月儿,我求你别这样,好不好?”
“我也求你,求你出去!”
叶不归无奈,只得退了出去。在听到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冰月的眼角流下一行泪。
冰月怎么也没有想到,此生挚爱之人杀了自己最敬重的师父;也没有想到,叶不归会如此憎恨倾夜。她以为,她能替师父弥补那些伤害。
而自打病愈之后,她便很少言语,也不再戴缺月珏,甚至刻意保持与叶不归之间的距离。
叶不归很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两人若即若离。
冰月始终记得三个月前的那个雪夜,就是倾夜离开的那夜。那夜醒来时,发现枕边无人,起身寻找,来到了云隐台。
大雪纷飞,风声凌冽。
台中站着两个人,一个面色安详,一个神色沉重。
“你早就知道?”叶不归问道。
“是。”倾夜答道。
“为什么?”
“你的故事七分真,三分假。总有你不知道的事。”
“什么?”
“我并没有子嗣。成亲时,母亲告诉我她在为梨儿梳洗的时候,发现了她身上的胎记。我与梨儿,是同母异父的兄妹,所以我并没有与她成亲,而是当众毁了婚。”
“什么?”这超乎了他的想象,“那你为什么还……”
“为了月儿,也因为你的确是梨儿的孩子。”
“是,母亲一生郁郁,等你一生。你始终是负了她!她恨你,恨你不辞而别,恨你一去不归。”
“我始终是欠了她的,所以我将毕生所学传授与你,这是我弥补对她的亏欠。只希望你好好待月儿,不要让她知道这一切。”
“我唯一能向你保证的是,我视月儿如命,此生绝不负她。”
“动手吧。”
剑落,雪上焰红一片。
7 尾声
冰月一直以为自己能放下,能原谅,能坦然面对叶不归。可是她错了,她做不到。
放不下,忘不了。
思忖了一夜,她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当叶不归来找冰月的时候,屋内已空无一人,梳妆台上放着那对缺月珏。
铜镜里,映照着叶不归流泪的容颜。
泪水流过脸颊,落在缺月珏上,一层层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