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善伪装柔弱,不善哭,不善博得同情和怜悯的人,如此不善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我牢攥着皱掉的书信,拦到了他和其他嫔妃散步的路上,把书信掷到他脚底下。
冷冷地问:“是你做的吗?”
伫风院遭遇灭门之灾,一手拉扯我长大的爹爹,诸位疼爱我的叔叔伯伯,叫我一声姐姐,年幼失双亲,投奔我们的小堂妹,一个个鲜活的人,一夕之间全部躺在肮脏的地上,身上都有无数个血窟窿,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脸上呈现或惊恐,或不敢置信,或生死由命,完全淡然的表情。我承受不了,他们就这样平白无故地死了。
收到书信,我原本不信,原本我以为我很了解朝夕相处多年的他。
我要证明那封信子虚乌有,我立刻策马扬鞭,风尘仆仆赶了好几个日夜,到了风伫院门口。
风伫院好安静,门口的灯笼有人忘记了点烛火,幸好月光皎洁,不是暗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
我走上台阶,心里高兴地想着:“爹爹,素儿回来了,和你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我伸手推开伫风院封闭的大门,我呆傻,泪眼朦胧中有遍地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尚未处理,发着恶臭,我软瘫在地,一路爬行,跌跌撞撞,青紫的淤痕满布于我的胳膊和腿上。
爬到伫风院的大厅,我看到了爹爹的尸体,他被砍掉了右手,那是他惯用大刀,天生神力的右手,小堂妹坐在椅子上,乖巧地靠着椅子,低着头,不哭不闹,我站起来,踉跄地去抱她,一个小孩子,他们应该不会这么狠心,一条生路也不放。
我刚刚触碰到她,她就直直从椅子上摔下来,背后的一把匕首贯穿了椅子准确无误地刺入小堂妹的心脏位置,我看得分明,是他的御用匕首,匕首的柄上面繁复地雕刻着龙纹,一次打猎中,他曾用过这把匕首,割过烤全羊的肉,给我吃过,一刹那,我回忆起这把匕首割下过的肉在我嘴里咀嚼过,从喉咙里吞咽过,填饱过我饥饿的肚子,只觉得异常恶心,想吐。
我捂住了嘴巴,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我把匕首从袖子里拿出来,上面干涸的血迹,触目惊心。一同扔在他脚底下,质问他。
“这把匕首难道不是你的吗?”
“难道不是你用它穿透过椅子,把我六岁的小堂妹一刀毙命吗?”
“难道不是你对伫风院的所有人,赶尽杀绝,下一个就是我,对不对?”
有人担忧,“陛下,风姑娘……”
他抬手,那人退下,在场的所有人,静如木鸡,像不存在一样。
我终于忍耐不住,悲怆得不能自已,哭得前仰后合,脑海炸裂的各种情绪,都一一归于麻木,慢慢失去知觉。
真惨,这世间,从头到尾,仅我一人,孤苦伶仃。
他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有些颤抖,有些害怕,他的呼吸飘忽在我的耳边,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欲将我紧紧怀抱,想稳定我的情绪。
我一把猛地推开他,哭得红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他试图再次靠近我,他进一步,我退一步,退无可退到身后一面湖前,我转身看到湖水可真澄澈,但有些东西根本不像表面看到的一样干净。
最信任我的梨儿死在里面,小杏仁也死在里面,每年我都会在他们生辰那天光明正大地烧纸钱,即便犯了宫规,不吉利,他全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多次容忍。
与我素不和睦的潘贵妃,某次故意引他来,他只说:“她非宫中人,不必恪守成规。”
潘贵妃见他走后,再次提醒,一脸嘲讽,“我道陛下是多用心,才将你留在宫里,自由出入,以往本宫尚且担心后位落入村野乡姑的你之手,现在听陛下一番话,你听清楚了,也该记得自己的身份,不是宫中人,更要懂得分寸,才能在宫中长存,不然哪日陛下喜新厌旧,记不起你,你没有位份,你的苦日子会过得比宫婢还不如。”她趾高气扬地追随上他的步伐,娇声细说:“陛下等等臣妾,御花园百花绽放,正合适赏花,臣妾和陛下一同去吧。”
真惨,这世间 仅我一人,孤苦伶仃,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如今是秋季了,枯叶凋零几片,枝头光秃秃的,死寂沉沉的一片,仿佛我的人生,亦再无绚丽多彩的一刻,我抬头看看晴好的天,和多年前只身入江湖,一心要找师兄履行婚约的风素是一样的,不过那时满心雀跃,此刻已心如死灰,我笑了笑,不假思索,一跃涌入湖中。
同样还不善水性的我,跳入湖中,抱着必死的信念,连扑腾都懒得扑腾,顷刻直接下坠。湖底森森骨骸,冤枉魂魄,必有两缕是梨儿和小杏仁的,黄泉碧落再冷,我相信他们会等我,会陪我一起走过奈何桥畔,他们从不会丢下我,哪怕临死的一刻。
都只求我:“珍重,好好活着吧,奴婢们命贱,死不足惜。”
对不起呀,梨儿,小杏仁,经历了太多,我真的撑不下去了,只能往绝路上走了。
我睁开眼睛,看到他们在冰冷的湖水里面,朝我招手,他们苍白的脸对着我,瞳孔里映出我毫无生气的模样,我说:“见到你们,真好!”
他们却忽然转身,我在后面追赶着,他们越走越快,我跑也跟不上他们,他们从我视线里快速消失了。
我闭上了眼睛,听到了声音……
什么声音呢?好像是担心的喃喃细语,好像是悔恨的嚎啕大哭,好像是他痛苦的叫嚷。
“噗通”一声,他终究看不得我死,也许旧情难忘,也许罪恶感作祟,他命人来打捞我,不让我轻易得以解脱。
我冰冷的嘴角扯出苦笑,眼泪溢出眼角,和湖水混为一谈。
耳边充斥着他急切,愤怒的命令。
“御医呢,给孤全力救治,她若死了,你们通通陪葬。”
被急传过来的御医们诚惶诚恐,唯唯诺诺,跪倒一片。
一双手托着我沉重的身体,“还不过来!”一只手轻盖了手帕在我腕上,把了会脉,御医激动地说:“陛下,风姑娘还活着,还活着。”
御医们捏了一把汗,风素活着,他们的项上人头就能呆得完好无缺。
“臣还把出风姑娘有……”
我挣扎不了,我昏了过去,漆黑一片,就像深陷漫长的夜,我不愿醒。
每天,他早起上朝,洗耳恭听大臣的口头呈报,下朝后第一件事来看我,和不会回应他的我自言自语。
“素儿,秋季的菊花开了,不止黄色,还有其他颜色的。”
“素儿,我偷偷溜出宫去给你买爱吃的芙蓉酥,结果被太傅撞到了,劈头盖脸一顿骂,除了太傅,只有你是不向我示弱的。”
“素儿,我好想你,我给你做了个秋千,等你醒了,心情好一点,我们就去荡秋千,我当你的推手,你想要荡多高,我便推你多高。”
“素儿,你个傻子,你恨,就该恨我,恨我去死,恨不得我万劫不复,都没关系,何苦拿自己的命糟蹋,你明知我舍不得的……”
“素儿,你不知道吧,我们有孩子了……”
我如五雷轰顶,这个孩子留不得,演戏演够了,我该醒了。
如果没有这个消息,我可能会一直睡着,把自己活活饿死,这也是一条可行的死路啊!
那日,他听闻消息,同往常下朝后第一件事一样,就是来看我。
我捧着药,捏着鼻子一口喝下,他站在我的榻前,见我喝完药,递给我一颗蜜饯解苦,我淡淡地看他一眼,从旁边重新拿一颗蜜饯,塞入嘴巴,复躺下,脸向里,一言不发。
良久,我听到他走开的步子。
夜深了,寝殿的一隅,烛火跳跃,他把奏章搬了过来,一丝不苟批阅。
我转过身子,半坐起身子,他听闻响动,亦抬头正好凝视着我。
我发了一会儿呆,问他:“你认识我师兄吗?”
他说:“认识。”
我说:“他在哪儿,我来找他成亲的,偷偷瞒着我爹的。”
他说:“他一辈子也就这一个心愿,娶小师妹风素为妻,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我问:“那他什么时候,娶我为妻?”
他掐着枝头算了算,“三日后,良辰吉日,他来娶你为妻。”
三天后,铜镜里的我笑容僵硬,桃妆待嫁,一袭红色嫁衣光彩夺目。
这才是第一步,他欠我的,需慢慢还。
“陛下,这是能忘记前尘往事的丸药,臣从一名游历的方士手中购得,想必陛下有用处,特来献上。”
忘记吗?也好!
他说:“我们回不到从前,重新开始,未尝不可。”
他将药渡入我口中,喉咙滚动,吞咽下去,才放心。
奈何药丸并无功效,不过是方士哄人骗钱,虚张声势的东西,我之前见一个伤情的书生吃过,但他是方士狼狈为奸的同谋,自然只是合谋演了一场好戏,让人信以为真,服用丹药有个过程,需要斋戒七七四十九日,届时即便购买的人发现乃假药,方士他们早溜之大吉,到别地骗财了。
那些人真傻,不想想自己用药需要七七四十九日,为何偶遇的一书生,当即服下当即有效。
所以,我并未忘记前尘往事。
他封我做了王后,即便群臣反对,他亦力排众议。即便众妃心不甘情不愿,不肯拜我,他执我之手,君王威严,赫然面上,“风素是王后,孤流落民间,四海为家时,是风伫院收留了孤,授孤武艺,教孤识文断字,于恩于情,风素都是最好的王后人选。”
民间茶肆酒楼,传颂他仁德治国,恩义并重,是个好君王。
我懒洋洋地趴在榻上,他派人送来了荔枝,我分发给了宫婢,让他们也尝尝鲜。
有妃嫔指我不知好歹,要知花无百日红。
我莞尔一笑。
过了几日,宫中各处传着消息,那日顶撞我的嫔妃惹龙颜大怒,进了冷宫。哭闹无果,撞墙自尽。
潘贵妃轻飘飘道:“好手段。”
我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