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死一条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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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他知道,只要顺着这条路前行,一定能够到达一切没有遗憾的圆满结局,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大陆尽头的终点。

他停下了,转身逆着道路,向着毁灭狂奔。

被介绍给阿本尼的时候陈深有点退缩,看起来是黄种人的阿本尼的皮肤是深古铜色的,他穿着简单的无袖背心,大臂上圆圆的腱子肉向外凸出,全身上下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抹着发亮的不知名的油。阿本尼伸出手来跟陈深握手,陈深不大自在地回握,他光滑的指尖触碰到阿本尼手心的茧子和伤疤时触电一样缩回。阿本尼低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自己的小臂,陈深惴惴不安地把付老板拉到一边。

“你,你找的这是什么人?”陈深瞪圆了眼睛问。

陈深是本地大学海洋专业毕业的学生,说是大学生其实也只是混到了本校文凭,没什么专业知识也没做过多少科研,加上海洋专业是数一数二的大冷门,他除过带了一身书生的穷酸气外一无所有地走入社会——这是他毕业后正式走入社会的第三个月,他在酒桌上几经辗转认识了做一点跨国生意的付老板,三杯白酒下肚,付老板在酒桌上一拍桌子签了合同。陈深正式成为了付老板公司的一员。

付老板的小公司做海产生意,简单来讲是进口便宜海鲜随后高价卖给内地市场,海鲜品质都不高,干不干净安不安全这些统统无法保障,这是个亏心买卖——但付老板在酒桌上拍着胸脯保证自己是要把公司做大做强的,要用积攒下来的本钱,建实验室、搞科研、养水产,争取把他的公司做成内地数一数二的海鲜进口良心企业。

为此付老板特意招了几个年轻人,陈深是其中学历最高的一个。

陈深身上还残留着学生气,在人才市场里摸爬滚打了几天自诩为老油条,但清澈的学生气和就业市场上的利益味掺和起来让他的脾气变得又急又燥。他第一个拜倒在付老板的能言善辩之下,第一个签了合同,计划是先建起一个水产养殖实验室,再进口优良水产养殖科研,付老板提供场地,科研成果和专利都归实验员,最后他们一起做出一番大事业。

付老板是典型的沿海生意人,身形瘦小,眼睛却刺亮有神,他在人才市场时眼珠一转后锁定了陈深,在实习期汇报结束后主动走过去握住了陈深的手,他连连夸赞陈深,示意陈深自己会把重要的工作交给他。

陈深当然心花怒放,他续了约,这不仅是一份供他吃喝的工作,这还是对他本人专业能力的肯定,是对他和他价值的赞扬。

于是陈深在入职一个月后被付老板引荐给了据说来自南方某国的阿本尼。

“……嗨呀,是个很靠谱的老板,人家那边的生意人都这样的,社会不安稳嘛,身子骨强,又不干坏事,你们好好合作,有什么可不安的。”陈深低着头弯着腰还想说什么,被付老板轻松地一拍背,僵硬地直起身子来。

付老板一副跟阿本尼很熟的样子,他甚至能说几句英语,阿本尼操着一口口音极重的英语跟付老板说了什么,往陈深这儿看了一眼,随后笑得花一样地握住了付老板的手。

“老板让你过来呢。”付老板转身招呼陈深。

陈深忙不迭地走近。

陈深今天穿了一身条纹衬衫配领带,他在此之前特意去理了发,花了他宝贵的十几块钱,但效果一般,后脑勺处头发的断茬扎得他很不舒服。他有些无所适从地挠了挠后脖颈,顺手擦掉了要流下来的汗。

“你会说英语吗?”阿本尼突然用怪里怪气的汉语问他。

陈深点点头,又摆着手补充:“也不是全会。”

但以他的英语底子跟阿本尼交流起来也算是没什么障碍的,阿本尼问了几句“你多大年龄”“你老家是哪里的”“你学的什么专业”后,陈深一一作答,阿本尼对着付老板竖起了大拇指。付老板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向阿本尼频频点头,阿本尼也点点头,他对着付老板做了几个手势,付老板伸出三根手指,比了个地域通用的“ok”手势。

陈深还想说什么,阿本尼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上船。

船看起来是一艘私人载客船,因为才刚刚上船,陈深就听见了几个相似口音的人在用英语争论怎样均摊租船费用的事,听口音像是东边某国,尾音却带着南边小国的上扬的调。阿本尼跟在陈深身后上了船,他礼貌地让陈深稍等一下,自己钻到船舱里喊了几声。

在争论的几个人立即不吵了,静了一会儿后几个黄种人探出头来。陈深被盯得不太自在,阿本尼挡在陈深面前,挥舞着双手用另一种语言说了点什么,盯着陈深的几道目光随即变得友善且柔和起来。

“科学家!”一个看起来七八岁的女孩子指着陈深用蹩脚的汉语喊了一声。

有点紧绷的气氛松动了一些,年纪大一些的看起来像是女孩的妈妈嗔怪地把女孩拉回船舱。探出头来的人也都一一向陈深打招呼表示友好,大概被南国人天生的热烈外露的情感感染到了,陈深感觉自己疯狂跳着的心脏现在安稳了一些。

“这些都是我的,呃,学生。”阿本尼对陈深说。

“我们要回我们的地方做科学研究,付是我的朋友,他经常买我的贝类——哦,你研究贝类吗?”

“研究一点,”陈深矜持地点头,“我的主要方向是鲸豚类。”

“噢噢,鲸。”阿本尼点点头,又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陈深被请到最大最整洁的船舱里,船在海上行进的时候,陈深走到甲板上看海景。他的口袋里揣着付老板亲自写的劳动派遣的合同和证书,他的胸口处别着“付向前水产公司”的胸针,脖子上挂着“付向前水产公司实验员”的中英双语的牌子——付老板说这是他身份的象征,这也确实象征了他的身份,在他登上船后的几个小时里,在船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都向他投来好奇且敬畏的目光。

这让他感受到安心的同时又有些雀跃。

船上有很多水果,只有热带才长得出这么甜美多汁的水果。一直给他送水果的瘦瘦高高的年轻小伙子英语说得不太好,但他用肢体语言和炽热的目光表达了对“科学家”陈深的崇拜后,信誓旦旦地说陈深可以对他提任何要求,只要他能做到,比如如果陈深想吃鱼,他现在就可以去捕鱼。

“不用不用,”陈深慌忙放下手里的椰子,拦住了他,“不用——你们,啊,阿本尼老师是研究什么的?”

阿本尼在安顿好他后就忙得不见人影,陈深试探着用英语跟瘦高小伙子对话。

小伙子叫哈彼,今年才十九岁,在东国某个很不错的大学读大一,专业是生化专业,但也涉及到海洋类研究,现在用暑假来跟阿本尼出海,他跟阿本尼算是半个老乡,阿本尼平时很关心他,他的生活费和零花钱有一半都是出手阔绰的阿本尼给的。

“诶?出国留学啰?”陈深有些羡慕。

哈彼笑着摆摆手:“嘛,还是比不上你们那里的研究生,我还没做过科学研究呢。”

“你以后想研究什么呢?”陈深突发奇想在脑中搜索了自己曾经跟着付老板学过的一点东国语,磕磕绊绊地问哈彼。

哈彼愣了一下,随后像礼尚往来一样,兴高采烈地就要讲汉语。

“鲸?”哈彼憋出一个发音标准的汉字来。

陈深很喜欢哈彼,他喜欢受过高等教育培养的年轻人,两人相谈甚欢后他又觉得哈彼很可爱,哈彼是他在船上认识的第一个人。

似乎在夜色降临不久后,阿本尼说他们到了。彼时陈深脑中还没有所谓“目的地”的概念,大概是上船后吃得太饱又心情放松的缘故,他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繁星满天,阿本尼在这样好看的星空下专注地、小心翼翼地弯腰看着陈深。阿本尼问“醒了吗”,陈深迷迷糊糊地点点头,阿本尼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跟在自己身后下船。

在新的一天来临之前,陈深跟着阿本尼、哈彼和一些陌生的面孔上了一条新船。

新船速度很快,哈彼说这是柴油驱动的,出动一艘要好多钱,这次出动了五艘,肯定要“收获满满地回来”。几条船上的人都是生面孔,男性居多,年龄与阿本尼差不多大。阿本尼也在陈深和哈彼这条船上,阿本尼此时看起来沉稳又严肃。

“我们是去……捕鱼?”陈深问哈彼。

“对呀!”哈彼点点头,“有了船,才有鱼,有了鱼,才有实验材料,才能卖给……”

哈彼顿了一下,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音。

“——噢,还有鱼叉!”哈彼恍然大悟一般,“我说错了,有了鱼叉,才有鱼,我们每年捕鱼可以赚好多钱,赚一个村子所有人一年用的钱,多吧……”

“哈彼!”一脸阴沉的阿本尼忽然喝住哈彼,“去甲板上看看工具都准备齐了没有。”

哈彼开开心心地应了一声,鱼一样敏捷地钻进人堆里。

长时间的海上航行会令人容易疲倦,哈彼被叫走后船上再没人的英语足够日常交流的水平,陈深低着头昏昏欲睡,忽然一枚拳头大的弹力球滚到了他身边。

他闭着眼睛,手搭在甲板上,弹力球碰到手指的一瞬间陈深猛地清醒,他以为哈彼回来了,反手抓住整颗弹力球。

不是哈彼。陈深茫然地松开手,恰好此时一个浪头带得船轻轻耸了一下,弹力球在甲板上一弹,随即掉进了大海中。

“——科学家!”有个小小的稚嫩的声音在不远处惊呼。

陈深抬头,是在第一艘船上,第一个叫他“科学家”的小姑娘。

然而此时小女孩的表情又伤心又气愤,她咿咿呀呀地对着陈深说了好多话,用她会讲的仅有的几句英语,大声地对陈深喊“为什么”和“科学家”。陈深有些无措,他连连后退。

小女孩做出一副要哭的表情,这时候哈彼回来了。

哈彼跟小姑娘用另一种语言交谈了一会儿,他抱歉地用英语回复陈深:“不好意思,她说科学家扔掉了她的玩具,她在问为什么科学家要扔掉她的新玩具。”

“玩具?”陈深才反应过来,“对不起——我是说不好意思……”

“这是她攒了很久的钱跟游客买的,”哈彼叹了口气,“但是没关系,”他又眉飞色舞起来,“我告诉她科学家在带她去捕更好的鱼,科学家会帮我们处理鱼,处理好的鱼可以换更多的钱来买更多的玩具。”

“你说是不是,科学家?”哈彼笑着看向陈深。

“是的——呃,我是说,我们现在到底要去捕什么鱼?”陈深忽然感觉有点不安。

此时又一个浪头打在船上,水流划掠过坑坑洼洼的船板发出刺耳的声音,陈深站立不稳,身子仄歪了一下,他对面的哈彼却站得很轻松。哈彼揽着气鼓鼓的小女孩,努力想给他解释他们即将开始的捕鱼活动。

“鱼嘛,就是……特别大,很长,深色的,会流很多血,肉可以卖掉,皮也可以卖掉,内脏里的东西都可以卖掉,很值钱,东国很喜欢……鱼,让我想想它的发音,鱼嘛……”

陈深觉得一个令他恐惧的答案呼之欲出。

“鲸!”哈彼憋出一个准确的英文单词。

早有预兆这是一艘捕鲸船。不仅这一艘,同行的五艘船都是捕鲸船。他们正在驶向罪恶的杀戮之地,而这一切被阿本尼和付老板包装成了“科学研究”。

陈深浑身发冷。

他不远处的正在擦鱼叉的阿本尼正频频向这个方向看。此时天已经很亮了,阿本尼的肌肉在阳光下油亮光滑,随着阿本尼的用力而一鼓一鼓。陈深才发现船上大多是身材健壮的中年人和睁着一双机警的眼睛的小青年。面前的哈彼还在兴致勃勃地跟小女孩说着什么,陈深逼着自己坐下。

“捕鲸……”陈深勉强开口,“你们这些人,怎么捕鲸啊?”

“这还不容易吗?”哈彼有些惊讶,“阿本尼老师对着鱼射一枪,鱼叉这样子扎上去,然后,然后再拿长的鱼叉扎上去,那边有小艇——”

“可以用小艇拖回村子,也可以用我们这几艘船,带回去了,就能请人来处理,之后卖掉了。”

“卖掉后够了我们一整年的零花钱,当然可以再买一个玩具了。”哈彼安慰一样地摸了摸小女孩的头。

“科学家!”小女孩指着陈深尖叫。

陈深这才知道付老板口中的“实验研究”是什么,也知道了为什么阿本尼要大老远地带他回南国——在庞大且高成本的捕鲸售卖链上,阿本尼想找一个能够帮他们处理鲸鱼的人,从而免去鲸鱼产品加工需要的费用,来获得更高的收益。

可他不过是个本科生,陈深颤抖着想。

捕鲸是错误的,是不道德的且违法的。陈深脑中警铃大作。

不仅捕鲸是错误的,从捕鲸开始到之后的任一的鲸鱼产品贩卖都是错误的。

鲸鱼是食物链的顶端,食物链一旦被破坏没有海洋生物能够幸免,这是他们在本科的第一节课就学到过的重要的相关思政的课程。讲课的专业课老师说鲸鱼的数量在急剧减少,如果食物链真的因此动荡,人类也会跟着遭殃。在他本科时甚至有老师提出过“共同体”的概念来将人和海洋生物环境联系在一起,成功与否暂且不论,陈深曾在心里发过誓,永远不做这种背良心的勾当。

他要下船。哪怕现在就被丢在海里,也好过助纣为虐一样参与捕鲸。

他要下船,他的专业素养和道德信仰都不允许他留在这里,他受到的道德和教育撕扯着他。

陈深觉得自己有点眩晕,像喝醉了酒一般。

阿本尼在这时候走来。

他弯腰摸了摸女孩的头,又对着哈彼说了几句话,哈彼看上去很惊讶,阿本尼向反方向推哈彼。哈彼犹豫了一下还是带着小女孩走了,走前转头看了一眼——陈深几乎肯定他是在看自己。

阿本尼招呼着叫这附近的人暂时离开,目送最后一个人离开后,阿本尼转向陈深,忽然毫无预兆地屈膝跪了下来。

陈深想过他会威逼利诱自己留在船上,但怎么也想不到健壮的阿本尼会向自己做出这种表示卑微和尊敬的动作。

陈深僵住了。

“我们都是穷人。”阿本尼诚恳且热烈地看着陈深。

“……我也是穷人。”陈深大声说,“这是违法的,你们会被审判的,你们……”

“不,不是,”阿本尼摇头,“我们才是真正的穷人。”

“阿本尼,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我拒绝。”陈深闭上眼睛。

阿本尼似乎在思索怎样回答他,陈深悄悄地睁开眼睛看了阿本尼一眼,阿本尼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赤裸着身子,腰间绑一块破布,膝盖在用力的时候大腿上的肌肉凹出好看的形状。阿本尼是个健壮成熟的成年男人,此时他正恳求陈深。陈深暗暗握紧了拳头。

不远处的哈彼和小女孩被这样的氛围吓得说不出话,小女孩哭了,眼泪在脏兮兮的脸上划出一道浅色的痕迹。

阿本尼指了指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你看,这里是我去年捕鲸时候被鱼叉误伤了……这里是被贝类划伤的,这里是在你们那里交易的时候,被人砍伤的,多亏付先生救了我。”

“……没有用,我要下船,你安排船送我回去。”陈深闭上眼睛坚定地摇头。

“我们的村子是个特别穷的地方,我们一年里能吃饱饭的时间没有一半,”阿本尼继续说,“我们以捕鱼为生的时候,海上总是有风暴,总有男人被网和鱼一起拖进海里……每家都有男人的破渔网,每家都有死在海里的男人。”

陈深的呼吸顿了一下。

“哦,哈彼的爹就是因为捕鱼被卷进海里的,哈彼小时候没东西吃,只能吃沙子,沙子吃不下,就吃贝类——那个小女孩,小萨也是个孤儿,她娘被浪头卷走了,她爹在海里捕鱼时被贝类刮伤了脚,海虫子顺着伤口钻进了身体里,也死掉了。”

“我们是个贫穷但无罪的村子,”阿本尼双手盖到脸上,“上帝已经带走了那么多的村民,也给我们带来了捕鲸的机会,一头鲸能救我们一整个村子的人,求您帮我们。”

“——科学家。”阿本尼诚恳地用英文和中文各喊了一遍,“您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您是世上最有才学的人,您……我们宁可因失去鲸鱼而被饿死,也不愿意失去您。”

陈深攥紧了拳头。

阿本尼长长地叹了口气。

“当然,如果您一定要下船,丢失我们这些虔诚的信徒,”阿本尼突然换上哀伤的语气,“那么我们只能在这里说再见,如果以后还能够在边界处遇见您,请您一定要施舍我们,给予我们爱和帮助,拜托了。”

阿本尼的这一段话流畅且急切,语气里透着绝望和叹息,陈深像是被刺了一下。

“您一定要回去做那些工作吗?”阿本尼近乎哀求地询问。

“您是我们唯一的科学家!”阿本尼哀伤地说。

陈深感觉自己仿佛被扔进了深海中。窒息和压迫感要将他淹没。

阿本尼做完一系列深情的演讲后,哈彼和叫小萨的女孩很合时宜地抽泣了起来,哈彼压抑着自己的呜咽声,小萨一边小声嘟囔着“科学家”一边哭出呜呜的声音。不久前还有说有笑的船此时被笼罩在死亡一样的寂静里,每个人都压抑且小心翼翼地看着陈深,仿佛真的在看主宰他们命运的神邸。

“我……你们,你们去找其他人不可以吗?”陈深颤抖着声音问。

“不,只会是您。”阿本尼虔诚地看着他。

船还在航行,他们离一头抹香鲸越来越近了。

陈深不觉得自己是心软的人,但当他真的把自己放到“神”一样的位置上,这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神爱世人,如果鲸鱼真的能够拯救一整个村子的生命的话,一条生命与几十条生命相比,对他来说孰轻孰重呢?如果只是一条鲸鱼,他会怎么选择呢?或许他能够用自己的专业知识教大家怎么捕其他的鱼、从此后他们不再捕鲸,这样达到两全呢?

陈深此刻仿佛真的像一尊散发着爱和慈悲的神,他沉默地、怜悯地看着阿本尼。

“科学家……”

“有鲸游过来了!”

阿本尼软弱的祈求的目光突然变得犀利起来,他向还在愣着的陈深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迅速跑远,再转身时扛着一柄巨大的鱼叉和一根长矛。他熟练地吩咐船上的人摆出什么阵型,他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野兽。

有人拿着枪,有人手忙脚乱地在枪里填充火药,主攻手是阿本尼,阿本尼身后站着两个拿着巨大捕鲸叉的壮年人。阿本尼像个训练有素的指挥官一样做了个手势,另外几艘船上的人也拿上了长矛。

阿本尼紧紧盯着海面,忽然纵身一跃,捕鲸叉猛地向下一扎,阿本尼由于惯性向前扑了老远,几乎整个人顺着捕鲸叉滑进了海水里。

陈深的心跳一滞。

船上的人发出紧张的嘘声,阿本尼没有扎到要害,此时第二批人摩拳擦掌顺便冲进海里。

阿本尼忽然从第二艘船处冒了出来,他像真正的鱼一样钻到船与船的缝隙之间躲避大浪,紧接着第二批捕鲸叉也狠狠地对着海水插了下去,船被海水和发狂的鲸打得东倒西歪,陈深被甩到船头摔得头昏脑涨。

阿本尼翻身上船,他持一把长矛。

陈深能看见鲸鱼深色的皮肤在海里沉浮,他看不见鲸鱼的伤口,但鲜血已经漫开,最原始的攻击的号子和血腥味冲击着他的心脏和大脑。手执长矛的阿本尼似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他高高举起长矛,对着鲸鱼用尽全力刺了下去。没有利器划破血肉的声音,没有受伤的鲸鱼痛苦的哀号,甚至连海浪都没什么变化,以至于陈深在一瞬间以为阿本尼再次失手了——然而无声地扩散开的鲸鱼的血染红了整片海域,阿本尼再次落入海中,这一次他很快再上了船,身上散发着长矛的锈味和血腥味,他向大家点点头,船上的人都欢呼起来。

“阿本尼!阿本尼!科学家!科学家!”

阿本尼摆摆手,示意大家都来看陈深。

陈深从来不知道捕杀鲸鱼是这样一种残酷而直接的原始争斗,他感觉呼吸不畅,阿本尼走过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科学家,它变成钱了,”阿本尼说,“它变成了我们一年的钱……科学家,它还变成了你的研究材料,你会变成世界上最厉害的科学家的。”

“科学家,”阿本尼的声音像蛊惑人心的魔鬼在吟唱,“这里面一部分的财富也是属于你的,只要你做出产品甚至半成品,你将成为科研界的新星,也将成为世界上少有的大富豪。”

“这样的第二人生,您愿意吗?”

“我,”陈深感觉一阵眩晕,“我不愿意。”

自己一直在追求的东西是什么?财富?道德?价值感?

他好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因为一份实习合同跟付老板对拼白酒到差点昏厥、因为十几块的剪发费用跟老板讨价还价,最后差点顶着剪了一半的头发离开、因为生活费不够而不敢每天吃包子、在人才市场里被品头论足一番后被迫看着不知名老板的背影还要保持微笑……

痛苦的在底层挣扎的生活和如今财富且“科学家”的生活摆在一起,陈深觉得自己开始恍惚了。道德和底线的撕扯让他觉得头皮发麻,职业操守这样的东西在绝对的财富和他一直追求的尊重的面前,似乎就像是沙砾一样轻砝码了。

他颤抖着探出头去,满眼的血色逼得他后退几步,船颤颤巍巍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血腥味熏得他有点头晕。

但至少不能是现在——在这里、在这样的情况下。

阿本尼已经收了鱼叉,另外几条船上的人开始整理绳子将鲸鱼带回岸上。阿本尼看了看陈深,陈深没做声。

海水在陈深的眼里不时变成黑色。

突然小船猛地一抖,陈深恍惚间感觉自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猛地推了一下,一瞬间他想起了小时候被扯掉翅膀的蝴蝶,他的身体飞了起来,船上的人声很嘈杂,陈深想伸手抓住什么,海风强得令他睁不开眼睛,哈彼在惊叫,阿本尼一脸阴沉地站在他刚刚站的地方,陈深无力地下坠。

陈深掉进了海里。

阿本尼的最后一叉没能彻底杀掉鲸鱼——鲸鱼陷入了失血造成的短暂眩晕中,眩晕下鲸鱼毫无预兆地掀起一波巨浪——陈深刚好处在这一风暴中心,他被甩进了海里。

这下窒息感和无助感真真正正地淹没了陈深,不知是海水还是鲸鱼的血猛地灌进他的口鼻。

他还能依稀听到船上阿本尼的叫骂声和七手八脚拿鱼叉的声音,但海水滤去了他耳中的杂音,以至于他不确定自己是真的听到了阿本尼的声音还是幻觉。他不再挣扎,他向下沉。

忽然什么尖利的东西猛地刺入了他的大腿,剧烈的疼痛逼他从朦胧的睡意中苏醒过来,他迷茫地睁开眼,拿着鱼叉的阿本尼一把将他捞回了船上。

他的腿开始剧烈疼痛,海水倒灌进伤口刺激得血液几乎喷出,阿本尼沉着地帮他包扎止血,用不熟练的英语向他解释刚刚是因为海水太急、他必须保证陈深的生命安全才出此下策。

剧烈的疼痛把陈深从近乎神游的状态里拉了回来,一时间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清晰了,蓝色的海水、鲸鱼、古铜色的皮肤;被漆成白色的渔船、黑棕色的长矛、捕鲸网、捕鲸叉、小臂粗的麻绳;他看向天空,眼睛被太阳刺得没法睁开,在蒙了一层雾的眼睛里,没有云的天空仍然是蓝色的,纯粹的、充满生命力的蓝。

他想挣扎着坐起来,被阿本尼不着痕迹地按了回去。

陈深浑身发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阿本尼。

“现在,您要留下帮我们做实验了。”阿本尼叹息一般地说。

什么合作,什么水产公司,什么科学实验。已经没法再站起来的陈深麻木地想。

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亏他会相信付老板那样的商人要搞科学实验这样的话。

阿本尼的客气、祈求、软弱都是假的。阿本尼是个习惯与大海缠斗的野性的人,他用流畅的英语说完那些可怜的、自揭伤疤一般的话本身就很可疑,然而陈深被肃穆的氛围和恐惧震慑到了。全都是假的,阿本尼的目的一直以来只有一个,就是让陈深这样的人来做处理鲸鱼的中间人——或者更直接,让陈深加入到他们的捕鲸活动中来,成为廉价可牺牲的劳动力。

根本不是因为贫穷和危险,贫穷不是不顾生态而大肆捕杀的理由。这样相对易得又昂贵的海洋资源总会有人觊觎,人的贪心深海一样危险且毫无尽头,陈深和鲸鱼作为人群和海洋里弱小的其中一环,只能无助地、遍体鳞伤地溺死在黑暗的深海里。

船拖着鲸向前走,阿本尼给他送来了新鲜的食物和淡水,阿本尼赌咒发誓上岸后会提供给他任何需要的资源,他会收获所有人的尊敬和爱戴,在岛上过上富裕的、不需要为生计发愁的生活。

在这个岛上的所有人都以捕鲸为生,男人杀死鲸鱼、力气不足的女人和小孩处理鲸鱼肉和鱼骨,几乎唾手可得又一劳永逸的捕鲸活动、在各国法律和公序良俗上明确表明抵制的破坏海洋生态的捕鲸活动在这个地方变成了最合理不过的日常。

从土生土长的阿本尼到已经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哈彼、再到满心只有自己的玩具的小孩,几乎跨越所有年龄段,成为动物保护协会黑名单上令人头疼的“私自捕鲸的民间组织”。

可怕的是这一切的“理所应当”已经渗入这里的每个人的血液和思想中且根深蒂固。

陈深丝毫不怀疑船靠岸后会有人来帮他治伤,至少在他彻底拒绝帮忙处理鲸尸之前,阿本尼依旧会把他捧成“神”。他会获得所有村民的崇拜和保护,在这个陌生的热带小岛上迅速成长为根基深厚的“本地人”。

——这都是阿本尼对他做出的承诺,在这样的对方绝对掌控全局的情况下,陈深本人的意愿如何都不重要了。凶险且真实的现实在他面前铺展开来,武力掌控和生存环境只允许他走一条路。

他清楚,他知道,只要顺着这条路前行,一定能够到达一切没有遗憾的“圆满结局”,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甚至已经可以看到大陆尽头的终点。

陈深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飘远、肉体在狠狠下落,他一手借力,一手狠狠按着自己的伤口,在忍受了剧烈疼痛后,伤口再次裂开,血液流到甲板上,陈深却成功站了起来。

此时海浪很温柔,大海在短暂的阳光照耀下变成了浅蓝色。大海在假象中泛起温柔的光辉,他像一条只剩下一口气的鱼,无力地、轻飘飘地一跃而下。

不能再前行了。他停下来,转身逆着道路,向着毁灭狂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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