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身着脏兮兮的长裙,挎着一支小小的篮子,独自游荡在昏暗雨雾弥漫的城市里。
一栋栋被雨打湿了深灰色墙面的建筑星罗在城市中,建筑没有窗户,没有裸露在外的房门,没有晾在外的衣物与搁置在外的杂物。建筑物星罗在地面上,紧挨着,像是三五个成群结队的学生,像是一对对手足相依的恋人。城市没有街道,不需要街道,留落在地面上的只有狭窄逼仄的缝隙,与从空中坠下堆积的垃圾。
少女侧着身从夹缝中经过,紧闭口鼻,喘不过气。
建筑留出了一个通往地下的狭巷,狭巷中外溢着尿骚味与欢笑声。狭巷充满了色彩,色彩是五光十色绚烂的霓虹灯光,狭巷充满了受挫的精神与压抑的灵魂,精神与灵魂混在尿骚味中一起从地下飘散而出,搅拌成绚烂自由梦幻的亮光,是这座压抑的城市少有的色彩。
少女不愿从旁经过,远远透过交错的缝隙便能嗅见那野性的本能的欲望,欲望很深,欲望很强烈,欲望聚集成群,欲望在发光发热,欲望在舞台上燃烧,烧尽后化作下一位欲望燃烧的燃料。那太吵了,吵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那太刺眼了,光照强烈到看不清他人的面貌,只留了一个个烙印在视野银幕上活蹦乱跳的阴影。倘若要成其一部分,需要摒弃自己的声音,摒弃自己的形貌,成为千万阴影中的一员,然后从心脏中拽出灵魂,将赤裸的灵魂充当燃料的一部分,共同呻吟,共同呐喊,为苦难的事业献上微薄的一丝丝贡献,以换得血肉组织间相互依存的温暖的温度与能量。
建筑间通过纵横交错的空中长亭相互连接,长亭的两端尽头是建筑物们唯一对外打开的孔洞,用以维持生命的气体交换着,气流剐蹭着风蚀的墙面,发出饥渴的浑浊的嘶吼。长亭悬挂在高高的空中,伸手难以触及,望而生畏,如此梦幻,犹如遥远的空中花园,美丽,祥和,种植着充满生命力的鲜花绿植,燕雀伫立庭顶,发出欢快的歌颂生命的歌曲。
少女抬头遥望着空中那层层叠叠如同蜘蛛网一般交织的一条条长亭,那上面真的有如此美丽的景象吗?她透过逼仄的窄巷向上眺望,有些模糊,她眯了眯眼,还是看不清楚。真的有鲜花吗?她不确定,她闻不到花的香味,从未真正闻过那花的香味,她只能想象那花的香味,只能想象能够形容那花的香味的词语,幸福,高兴,欢快,永恒。她能够看见视野中长亭顶上豆粒大小的活物在动着,可她看不清颜色,是什么种类的鸟呢,她不知道,视野太过黑暗,她只能看见一只只犹如死亡的黑色乌鸦一般的阴影朝着她叫,而声音她也遥远得难以听见,她只能听见脚下踩着的淤泥扑哧扑哧的声音。她全当那是幻象,是极度渴求水时视野中的出现的海市蜃楼,模糊不清,不曾回应她的呼唤。她深知朝着海市蜃楼前进的人的下场,但她还是希冀那般梦幻,因此她常常不知觉间朝着那长亭行走,停在那长亭投射下的阴影中短暂地休息。
这座城市并非没有空旷处。
当然有,在那多有一座座未被长亭连接起来的孤立的建筑群中,那儿有天然形成的街道,有街道上该有的长椅,路灯,自动贩卖机。那儿的景象祥和吗,并不。少女曾多此经过那里,那的景象恐怖怪诞。路上有行人,准确地说时行人的影子,他们没有具体的形态,只有虚幻的阴影,穿梭在建筑物间,那儿的建筑物更加紧闭,连可供交换空气的空洞都没有,有的仅仅是阴暗角落的排水口,悄悄地滴着粘稠的污物。
这座城市的建筑物被藤蔓缠绕着,在夹缝间,在风化后裸露的砖墙缝隙间,在台阶的夹角间,在有着长亭的洞口处,到处都肆意生长着藤蔓,而这在那个孤立的建筑群中更为显著。长椅上存在着藤蔓,街道的栏杆上缠绕着藤蔓,路边的街灯被藤蔓包裹,藤蔓动态地生长着,朝着一个个虚弱的路人伸出橄榄枝,路人没有反抗,任其爬上身躯,附上大脑,最终包裹住整座身躯,像是一个个永不成蝶的茧,藤曼吊起那些形似肿块的躯体,吊在高高的建筑物上,那些建筑物也被许许多多的肿块包裹,成了一个个不伦不类的巨大肿瘤。
少女路过那儿时,也从未反抗过,尽管她恐惧那样窒息绝望的感觉,但心底还是留存着那般绝念,倘若死得痛快,死得毫无折磨,她并不介意就此死去,在茧房中溃烂,成为养料。但事实并不如她所愿,她曾试着站立不动地等待那些藤蔓包裹住自己,然而,当他们刚要接触自己时,枝端便如同烧焦了一般变为枯黄色,在半空中痛苦地摇摆着,随后逃离,远远地避开自己。因此,每当她经过那里时,那由藤蔓织成的地面总是迅速解体,让出一条过道供她经过,每一条藤蔓都害怕她,远离她,将她视作许许多多空虚的路人的异类。藤蔓同样也是欲望,贪婪生长的欲望。不甘居于狭窄的地下舞厅的膨胀的欲望,欲望相互吸引,强大的欲望包裹住弱小的欲望,生长成更强大的欲望,生长成具有现象级影响力的欲望,铺满天地,包裹整个空洞的世界。
少女并没有什么欲望。少女唯有一个愿望,就是自己也想拥有一个影子的愿望,让影子时时刻刻陪着自己,多么浅薄,多么易于满足,但少女从不奢求靠着别人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少女饥饿着,所以总是到这个唯一能够接触到人的街区兜售篮子里的火柴,可惜的是,鲜有人愿意接受,影子们一边痛苦地被藤蔓紧缚,一边红着眼汲取藤蔓的养分,甩手将她打发走。而她被藤蔓所恐惧的事实被影子们发现了,于是影子们也躲着她,深怕得不到藤蔓的庇护。至少在这个地方,没有依存的欲望就是错误的,没有欲望是会被集群唾弃的。
亚麻色头发的少女淋着雨雾,久久遇不到一个心善的人愿意接受她的火柴,饥饿疲惫地倒在空巷中,连整理脏兮兮裙摆的气力都没有了。
她颤抖着跪坐在空巷里,一根一根地点燃篮子里的火柴,火柴的微光拥抱着她,给予她一丝丝的温暖,火光中并没有出现什么幻象,但火光照出了她的影子,影子在墙面上,她很开心,她很幸福,她拥靠着影子,身子蜷缩着,绵柔得睡意沉沉,幻想着就此永恒。
直到只剩最后一支火柴那时,她停了下来,她感到了微弱但温暖的幸福,伴着朦胧的睡意如同梦境一般。她心中的细小空洞得到填补,剩下残存的绝念——她多么恐惧得不到影子的明天。于是微笑着点燃了最后一支火柴,引燃自己的裙摆。
她盯着那一小朵火苗,灰色的瞳孔中映着亮光。
但仅仅是一瞬的灼烧感,火苗便在淋湿裙摆的水雾中湮灭了。
仅存的亮光也消逝后,她不知该怎么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