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寻常工作日。某办事机构的大楼里,一派繁忙、平静的景象。
打印机里面的纸张咔嗒咔嗒的被吐出来,翻过来又覆过去。一一叠一叠的文件,像纷飞的雪花,覆盖堆积。业务办公室咨询的人们来了又走,一个接一个。年轻的职员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或怀抱着资料,跑前跑后。年长一点的,端起雾气氤氲的紫砂茶杯,若有所思地喝一口茶,或在指尖抖落掉烟灰,闭目神思。
无论是从区级的部门,还是辖区的,每个外表看着,悠然宁静的深宅大院,里面都是一片忙碌不堪的景象。
忙着调解的,忙着敲键盘的,忙着打印的,忙着谈话的,忙着前前后后带路请示的。也有忙着在手机上处理业务的。
每一个人的神色漠然,迈出去的步子看起来似缓似急,表情里似笑非笑。也许是被日复一日冗杂的工作所浸染了,职员们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整个办公大楼,显得气派、繁忙,且井然有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光阴,在楼栋之间,留下来斑驳的光影。午后的蝉鸣,鸟叫,花香四溢。
(二)
只有拿着一叠盖着鲜红印戳白纸的农民工,看起来与这繁忙的景象似乎格格不入。就像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急切、但茫然地,注视着大厅里的楼层分布图。
每个楼层对应的厅、部门、局、中心,在他看来。都差不多样儿。看起来都是一样的陌生,读出来又令自己费解。
于是,每一个进出大厅的人,相关或者不相关,在里面工作或者不工作。都被茫然无措的农民工热切地盼望着。他攥紧手中的拳头。拿着的纸张已揉搓发皱。浸透来回四十多公里的汗水。
嘴唇微微颤动,脚步欲前又止。伸手想拦下来来往往办事的人,粗糙手掌却如同孔洞巨大的渔网,挡不住任何一条匆匆向四面流走的小鱼。终是放弃了问询,鼓足勇气走上楼去。
从没见过的气派场面,烫金的大字赫然指示着要找的地方,确信无疑。他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安静的走廊,生怕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第一间办公室,中年男子正低头打盹儿。站立片刻,没有吭声,反倒手足无措退回走廊。
第二间还没进去,就听到一片欢声笑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们正热切地聊天嗑瓜子。
第三间,老板模样的秃顶男人一脸漠然,说啥事儿?你走错了吧,不归这儿管。
第四间、第五间,是热情的小伙子、小姑娘,都很认真看完纸上的字,说,很抱歉,我帮不了你,但我可以带你去我们领导办公室。
领导抬头,亲切地说您坐。有什么问题可以跟我说说。这个问题呀,实话跟您说吧,不属于我们管辖范围之内,这是分区管理,建议您找相关机构进行处理。相关机构啊,就在区里啊。直接找区职能部门解决这个事儿,对对对,并不复杂,您的疑问到哪儿一下就给解决了。您看,还有什么问题,没有问题了吧。那好,我们要下班了,有什么问题您改天再来。我们真的无能为力,这不属于我们做的事情。
(三)
踉踉跄跄的出来,脚下像踩着棉花一样。穿过曲折回环的走廊,穿过金碧辉煌的大厅,穿过幽深静谧的院区,领导亲切的话语仍然萦绕心间。
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弱的希望。他想,是不是就快了,把那被骗走的几千块血汗钱给要回来又近了一步。他快步走到路边,抬头看了看那锈迹斑斑的铁门旁边的大字,对照着手中揉搓得皱巴的地址,反复确认了这大宅院的名字。没错,找下一处地方,在心里默念着下一个目的地的名字。生怕在抬起头的时候就不小心忘记了。
还是不保险。他说。
突然,哗的一下,他将手中的纸条一分为二。被撕开的纸条悬在手上,停顿一秒。在那一瞬间,他好似豁然开朗了,又好似仍然沉浸在刚刚那个主任吐出的袅袅烟雾里,看不清。
犹豫着走到旁边的小商店,借了支笔,颤颤巍巍地在另外一半纸上写下心中反复念着的地名。这才舒口气。
把纸条折好,放进口袋。才想起这会儿妻子应该还在地里劳作,兴许煮好了饭菜站在门口等他回家,也说不准。只是答应过儿子,进城来要给他买一架遥控飞机的。他好像看到了他像个小猴子一样蹦到他身上,投过来的期盼的目光。
可是一摸口袋,除了汗水浸透的几张一块之外,就再没别的了。想起一天就只啃了个馍馍,有点饿。只是饿过了。
他下意识地想走到马路对面去等车。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刚一迈出步子就被飞驰而来的汽车撞出老远。
如同一张被揉皱的白纸,从空中飘落在地。
生命戛然而止。
那一刻,刚拿到驾照的年轻女司机眼前一黑,惊吓得哭出声。光天化日之下,车轮之上的她和车轮下的他,未来,什么也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