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四十章
2015-02-18 13:2639
四十
梁思云对小镇陶瓷业等考察,渐渐地捋出了一个明晰的线索。在共和国建立之后,小镇上人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忙碌时光。
由合作社转成陶瓷厂,对于生产的规模要求更大。人口的增加意味着对日用瓷永远的刚性需求。生活有所好转,破旧的器皿也就淘汰了,碗盘盆都有了明确分工,使用起来也方便。农村贮藏粮食也慢慢不用荆条编制的粮屯,都选择用结实坚固防潮防鼠的陶缸。陶瓷厂生产一线的组织就像是严格的生产线。刚刚出了的窑口还没有凉下来,厂里就组织青壮突击队开始重新装窑。此时里面的温度在五十多度。从窑外往窑里送陶坯的人还好,苦的是在里面装窑的大师傅。陶瓷制作四大基本工序,耙泥、制坯、装窑、烧窑。其他辅助的工序算上,一共是二十七道。但主要的是这四道工序。料选不好泥就耙不好。没有出众的手拉坯匠工,陶坯制不好。没有好的装窑师傅,烧制过程中就会漏气歪斜甚至倾覆塌窑。烧成师傅是最后一关最牛的人,其他技术可以自己摸索,唯有烧成是要积累足够的查看火情的经验,开火时迅速冲上窑温,然后保持温度。如果在冲击窑温的阶段中道下滑,再好的装窑师傅装的窑都会倾斜和塌腰。如果在窑温升上去后,就关涉如何把握火候,按时添加煤炭,既能够衡平温度又能够节约燃料。个体经营的年月,烧窑师傅是很牛的,不仅有学习烧窑的学徒像对待亲爹一样伺候着窑匠,瓷户也要笑脸相陪,好吃好喝好茶叶伺候着。稍有慢待处,不是部分塌腰,就是燃料超出预算许多,这时候还只有窑匠说的话没有瓷户发的言:“你这求炭在哪里驮的?根本烧不上火,就是个冒烟,还结燎渣。你不想弄了就算了,你拿着就是糊弄你自己哩么?”瓷户明知窑匠在对自己发噱,但打掉牙齿只能往肚子里咽。到成立工厂是就好了,窑匠之间展开竞赛,就看谁装的窑好,连着多少窑都没有出问题。被人比下去的窑匠会很没有面子。有一回有人说一个窑匠在值班时睡觉,最后导致相当大一块塌腰,造成很大损失,窑匠辩称自己没有睡觉,一切操作都没有问题。如果说少要得少成功没有问题,就应当在装药的师傅身上找根源。但恰恰这位装窑的师傅就是烧窑师傅的叔叔,问题于是变的比较复杂。就在各种猜测纷纭复杂莫衷一是的时候,这位心理脆弱的烧窑师傅选择了一条出人意料的解决方式,使后来的人们遇到这样的问题时再也没有那样激烈的表现。因为那个年代谁都担当不起破坏生产的重责。这个烧窑师傅在一孔刚刚钩开火焰歇火的窑炉的烟囱里跳了进去,此时的窑温还在一千两百度左右……
小镇陶瓷厂因为是广大区域内唯一的一个生产日用瓷的企业,在人口和工业企业军大干快上的年月,获得了绝大的发展机遇。年产量以百万件计算,市上省上每年政府工作报告一定有对于该厂年度生产计划的具体指标,一度全场的职工人数已经超过一千五百人,二三十座传统窑炉从来不歇窑,新上的隧道窑更是纯生产线管理,。上口进钢制车子多层架上排列的坯子,下口出来就是成品完全,颠覆了传统的陶瓷烧制方式。质量稳定,成品率高,不变形没窑变,少疵点,一时间又掀起了一场陶瓷生产的革命。领导视察,多级奖励,获得国家级排名,在共和国最高层次的人民大会堂接受领导接见和嘉奖,大工匠进京参加国庆阅兵仪式观礼。那是多大的荣誉啊。后来有根据工业发展需要,新开发了耐火砖,抗腐蚀陶管,更是给企业发展提供了新的机遇。厂里的工人一听上级有人动议要把企业性质变成国营,消息一出来就炸了锅:厂子是有手工业者公私合营而来,按说厂里还应当有我们的股份。现在大集体了就不说了,厂里形势这样好,职工待遇也不错,为什么一下子就成了国有的,成了所有国民的,不干。在这种强烈的呼声中,转国营的事就此画上句号,再也没有人提起。
其实,世界上从来不存在永远的产品。就像抗战之前的西安市场一样,当时南方的细瓷几乎占领了城里的所有日用瓷市场。但凡有一些家底的人家,都选择了使用细瓷产品。但抗战一开始,陇海铁路运输就没有民用品的市场了,这就给小镇上的粗瓷产品提供了又一波市场机遇。共和国建国二十多年以后,是人口增加的刚性需求一直走高和产品辐射市场的扩大,给企业又造就了几十年的机运。
只是,仅仅在一个点上守候着,终究会失去时光的关爱。
在人口和企业的日用瓷和工业用瓷达到基本饱和程度的时候,小镇陶瓷业发展的瓶颈就出现了:生活条件改善后,所有的粗瓷日用品在很短的时间内,以一种难以抗拒难以预料的快捷退出了家庭;工业用产品有了更高级的需求和更好的产品,所有的路全面在一夜之间堵死。企业何去何从?或者下马,或者寻找新的出路,开发新的产品。矛盾是:企业不能下马,但要寻找新的出路一是需要时间,而事业要大量裁员。新的出路就是开发工艺瓷,从人们的餐桌上离开,去吸引人们新上的眼球。但裁员的压力是巨大的,新产品开发的时段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刀切下去,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拿到一些补偿自谋出路。四十五岁以下留下来的员工因为没有活干发不出工资,也都纷纷离开小镇到外头去打工。这时候镇上的一些老职工就在感叹,当初叫转国营不转,现在拿的退休金连国营的一半都不够,真是后悔呀。似乎,小镇上流传数千年的传统产业走到了历史的尽头。镇上除了还在厂里上班的百十号人,就只有不可能再到外头去打工的老人和上学的小学生。所有的厂区都成了闲置的,所有的烟囱都再也没有熟悉的火焰冒出来。没有了来来往往往外运输陶瓷的车辆,没有了机器声和人们的呼唤,甚至厂里作为生产调度设备的数处高音喇叭也没有了声音。只要有太阳的天气,小镇上的人们吃完简单的饭食,就会在层层叠累的院畔或窑背上坐着晒太阳,只有暖洋洋的太阳属于他们,其他的一切都没有了。因为有人提起当年厂子鼎盛时期,为了一心一意搞好企业生产,把当初加入合作社时各家各户连带的土地,一起无偿的交给了周围的农业社,之前的家属队一直还在种着粮食,像以前一样农耕和陶冶两不误,只是把一家一户的生产变成了集体生产。现在陶瓷业没有了,土地也已经无常的给了农业,后来被农村分到一家一户耕种,农村生活变得有滋有味,镇上的人心里就酸溜溜的。人老多少代,镇上姑娘不外嫁,周围农村好姑娘才能够嫁到镇上来。如今是天翻地覆。周围农村都因为政策改变而过上富足的日子,镇上人却只有靠着南墙晒太阳。看着孙子孙女上学时主业,等着儿子媳妇打工回来就是节日。老人们感叹,而今着镇上是没有了魂。
韩有粮死后,两个儿子没有改变过去父子同时从事的事情。接过父亲和叔叔的业务,专门从事袜套吐得事,几乎是干了一辈子。尽管没有什么大的进项,一家人的日常生活还有家里人的生老病死事宜,还是得到了保障。所以,一家人也就没有别的向往。后来合作社了,韩有粮两个二儿子韩栓牢、韩栓柱依然负责采料耙泥工作。后来韩栓牢、韩栓柱的儿子分别接父亲的班进了厂子,尽管十分的不乐意,但还是从事父亲辈的事情。后来厂里几乎下马了,只剩下一些从事传统工艺品生产的人,韩家的下代人韩双成、韩国富因为从事的是最简单的劳动,也就没有事情干了。闲暇时没有事干,韩双成就拿了些陶泥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捏制一些娃娃造型,简洁粗朴,旷达实在,完完全全脱胎于渭北农家的生活原形。没地方展出,就在自家的门口摆放起来权当是玩。某一日,有一个到小镇来游玩的老者停留在汉家门口,流连忘返的查看着这些娃娃,久久不舍的离去。叫来韩双成询问:“这些娃娃是谁制作的?”韩双成说:“是我做着玩的。”
“是你?”
“是我呀。”
“你在哪做的?”
“我就在我家做的么。”
老者跟着韩双成走进院子,厦房里各级台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娃娃,比门口的更多更有姿态。老人一件件的细细品鉴,不停地赞美也不停地叹息,闹得韩双成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还会做啥?”
“你想要啥我就会做啥。”
“嚯”,老者吃惊的后退一步。“你是哪个院校毕业的?”
“我就是陈炉中学初中毕业的。”
“你没有上过美术学校?”
“美术学校?没有。我们镇上没有美术学校。上学时有美术课。”
“你会手拉坯吗?”
“十几年前都淘汰了。你如果想要,我就能学会。”
“真的?”
“这还能不真?没有啥事学不会。你要是要手拉坯产品,半年后来取货,把产品型号说好就行。”
老人一定一千个高把小号老碗。走时留下联系电话,并以每件一百元的价钱买走了韩双成三十件娃娃。
送走老人,韩双城跌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他没有经手过这么多钱。这在他来说就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啊。韩双成感觉到,自己的面前已经有一条明确的充满阳光和金钱的路子。他要沿着这条路子踏踏实实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比自己的爷爷、比自己的父亲和叔叔们好处许多的路子。那天晚上,韩双成失败者他的三千元睡得。在香甜的睡梦中,他梦见自己的三千元就像一口袋金种子,被自己种在自家的院子了,最后结出了满树的金果,他在金果的堆子上坐着,脸上是无忧无虑的幸福的笑。
韩双成拆掉自己的小蛋蛋窑,建起一座正规的瓷窑。找回早已经被厂里废弃的手拉坯轮盘安装起来,找来早已经被镇上人家淘汰的高把子老碗,请来还会手拉坯技术的老人指导,正正规规开始了自己的陶瓷作坊。半年过去,韩双成交上了一千个高把老碗,同时开发出了几十种新产品。利用灌浆技术把陶瓷厂工艺瓷研究复制的倒流壶、公道杯、良心壶、凤鸣壶等全面复制出来,自己又开发了工艺品挂盘,各种摆件。把传统的梅瓶、玉壶春加以改造,制作出了外贴花的工艺瓶和书写有古诗词极富现代人欣赏习惯的直筒瓶。当那位美术学院的老学者再次光临韩双成家的时候,寒假已经是一个地地道道陶瓷工艺坊。学者当下电话找来自己的所有学生,定点在这里实习研究新旧两个时代的陶瓷艺术,把韩家瓷坊确定为长期的实习基地。再过一年,韩双成租来邻居的窑院,购回最现代的燃气炉,开始把深综指陶瓷的周期由七天变成四十八小时。新扩建的产品展示大厅有近二百个平方,里面是各种琳琅满目的陶瓷新产品。往来的宾客络绎不绝。
就在韩双成陶瓷坊发事的过程中,镇上有十几座窑炉也在一夜之间建立起来。没有人号召,没有人动员,甚至也没有金融机构的融资政策扶持,显示一水的老式瓷窑,后来又在一夜之间全都变成了燃气炉。各家各户自己开发自家的产品,走进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杀手锏,都会找到不同的工艺品。一个陈炉小镇崭新的陶瓷生产新纪元就这样开启了。
梁思云在后来的访问记录中有一段有关陶瓷制作和工艺创新的精彩论述。作为一种特殊的行业,相比于农户种地来讲增加了许多后期检验的标准。农夫种地最后的检验着是他们自己,而作为社会产品的陶瓷制造尤其是工艺创新,却要经受社会多重的检验。首先是针对市场提供足够的功能要求,这一点能够做到的很多。但在满足功能要求之后的工艺实现,却是最难的富有挑战性的事情。百人百姓,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欣赏习惯和爱好,如何满足不同个体的欣赏习惯就成了最主要的话题。这就决定了作为陶瓷制作者必须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素养,来制作有一定艺术品位的作品,也决定了这一类产品只有走个体制作的路子再会有前途。归结一句话,就是艺术创作是个体的作为,只有充分挖掘个体的艺术=潜质,才能够生产出富有个性意识品味的产品。所以,在日用瓷退出市场后,对于功一次的恢复与开发上,旧的体制不能够挖掘出每个人自己的艺术追求,也就注定不能够生产出富有特色的工艺品。同样的陶泥,同样的人,在同样的甚至更差的条件下,生产出了富有朝气和活力的产品,这就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一件产品里面熔铸的价值,已经不是它的功能,而是熔铸在产品之中的艺术成分和艺术价值。若果说给产品定价,影响产品绝对价格的已经不是产品本身的功用,而是附加在其中的文化。结论是,现代陶瓷产品,卖的不是瓷器而是文化。
后来,一留下许多文化符号和遗迹的小镇成了城里人旅游消闲的好去处。在层层叠叠的民居中寻找群居的乐趣,在罐罐垒墙墙不倒的粗朴中寻找简单和特色,在轮制拉坯的转动中体验古老工艺的神妙,在富有当地鲜明特色的饮食文化中追寻简单而新鲜的口味,在多神崇拜的传说中和古人的淳朴与狡黠对话。再后来,北堡子上的兴山寺被修葺一新,红墙琉璃瓦顶,你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的金碧辉煌。小镇被确定为国家级的历史文化名镇,最吸引人们眼球的就是千年炉火绵延不断,这在国内所有窑场来讲都是独一份,一脉传承,一路验货持续数千年,烧出了多少代人必须拥有的器皿,也烧出了小镇人祖祖辈辈的梦想。至于耀州青瓷,梁思云认为,应当是把宋代时汝窑的色系复制过来的。宋徽宗赵佶,可以借张岱的墓志铭精准概括其一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他信道教,而道教是享乐的背面,道教可能因其美学吸引了徽宗。道教对青色的追求有其渊源。青辞,又名绿章,是道教献给天庭的奏章,以朱料书写在一种蓝灰色的纸上,雅致之极。宋代重文轻武,以文人审美占主流地位。苏轼、米芾提倡的文人画也始于此时。“逸”格从北宋起成为文学甚至视觉艺术的最高标准。青瓷是消极,退淡,冷遁的。这是一个高音的,淡色的世界。“在存天理灭人欲的重压下,当时的人要做一个艺术形式,包含了七情六欲,看上去还要很平静,这就是简约主义的上好示范。它不是贫穷,是高度净化的能力。”
青瓷不是应景之作,不是源自一种原料的扩张,而是倾举国之力造就的简单思想的产物。宋代的瓷匠,奉命用地上的泥土烧制天空的颜色。他们是炼金术士,把道教的精神,物质的至美和统治者的理想炼在一起。青瓷跟人没有任何距离感。青瓷是带着一种佛像上的表情,入了宋代主流的思想和色空观。
梁思云最后选择去察看了雒武母亲父亲还有雒武的墓。墓堆早都没有了,早大干农田基本建设的年月,在抓粮食生产“以粮为纲”“跨黄河过长江”那个时候,所有的坟都平掉了。人们挖出雒武的棺材,把厚重的还十分坚固的棺材破开,直接做成了生产队饲养时的门。雒武的尸骨在天地边上挖了一道沟渠埋了。有人说,按照雒武对待他母亲的心思,雒武母亲的棺材应当更加结实坚固,说不定里面换有许多陪葬品。那个年代只要有人提出一个新点子,立即就有人响应。人们接连在当年埋葬雒武父母亲的坟地开了三道坑,但都没有找到落伍父母亲的棺材,甚至没有见到墓穴的夯土层。有人小声说:”哎呀,这还成了神了。”没有人附和,一片静悄悄,人们相互看看,就都低着头往回走了。从此再没有人提说这家事情。
梁思云坐在据说是雒武母亲坟地的边上,静静地想,在那个年代,在那样路途遥远的情况下,一个女人凭借这怎样一种力量和勇气,从平凉回到小镇上。如果说父亲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考察秦直道,经历了那么多的危险,干成了一件足慰平生的事情。一个男人在有一定资源的情况下独自出行,在孤独寂寞与重重危险中一路走过来,已经是已经非常不易的壮举。那么,一个没有文化不辨方向体力不支求生能力远远不及男性的女人,他在实现这一壮举的过程中,遭遇到了多少困难,经历了多少饥饿病害和狼虫的肆虐和狙击。什么力量和信念驱使着她走完了这没有任何支持没有任何资源,甚至没有果腹之食的艰难跋涉?想着想着,梁思云的眼睛了就溢满了泪水。
母亲是在形势转好的时候去世的。那时候外公已经去世,父亲已经因年龄为题离开了教学一线。一切家在父亲身上的罪名被一阵风吹走。简单的一次谈话,最后是询问患有什么问题需要组织照顾。父亲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要说的话太多了,但听众不应当是来传递某种声音的人。说给他们听等于没说。所以,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一出门就把那张解除他头上紧箍咒的纸片撕的废碎,扬弃在热辣辣的风中。一个季节过去了,另一个季节已经来领了。对于上一个季节的承诺还有什么意义?母亲就是在知道父亲解除一切管制和带在他头上的帽子之后,突然发病住进了医院。母亲自始至终是那样的宁静,似乎没有任何病痛在折磨着他的身体。在父亲和女儿面前,她永远的矜持的微笑,是她留给这对父女的最好的礼物。母亲叫女儿到姥爷屋子里搬来一个箱子,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开。里面是厚厚两摞画框。一摞是画的父亲,一摞画的是女儿。每个人的每一种姿势美一个神态每一个眼神,都是精美的传神的饱含感情的。父亲和女儿手里捧着这些擒住了母亲所有心血的画,心里是翻江倒海的波动。母亲这么多年借口身体不好,从来拒绝参加各种宣传画的制作。原来她在女儿入睡之后,就带着对女儿和丈夫深深的感情在想象中描画他们。她是把自己对亲人所有的眷恋和真情都倾注到笔下了。或许母亲没有坚强地信念能够与之那个事带一定会过去,一家人一定会亲亲热热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也许母亲很早都已经知道自己有病在身,只是不愿意叫亲人担心才没有给任何人说。母亲在生活中是一个弱势的人,除了艺术除了爱他什么都不会与人去争。她在心情快乐的时候最出色的表现就是看这丈夫和女儿在一起嬉戏,母亲看着自己的亲人快乐她就快乐。
母亲最后是在父亲的怀里阖上眼睛的。对于生活简单的需求和梦想,铸就了穆青一生的平和与宁静。也许,在不得不分开的那些岁月,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一家人能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所以最后母亲在父亲的怀里的弥留之际,应当感受到的是幸福和快乐,她已经把为这个简单愿望所付出的这么多年的痛苦,忘得干干净净。母亲白皙的脸上是圣洁的笑满足的笑。因为这么多年过去,她所拥有的没有改变,就像她在做姑娘时在树洞中所许诺的愿望没有改变一样。女儿在这期间健康成长了,没有因为父亲的境况受到任何影响。母亲认为自己在这乱象丛生的年代,已经拥有了幸福和快乐。母亲看着丈夫和女儿在欣赏他们自己的画像,那种陶醉于痴迷在母亲看来,就是上天给自己最好的回报。在父亲的怀里,母亲闻了闻父亲的新书,优拉过父亲和女儿的手,在这两个人的手上印上妻子和母亲的吻,然后微笑着走了。
对于过去岁月发生的事情,梁思云是后来才知道全部真相的。她曾经想,如果自己处在那样的时代,应当怎样去选择,是一家人因为某种原因一起走向更加迷惘的未来,患失选择保护能够保护的亲人,让他们拥有一份相对的宁静和安全。梁思云思考的结果是不知道。在自己拥有了家庭拥有了爱人和儿子之后,梁思云明白了,这其实就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爱人在出国浪潮中远渡重洋的选择,梁思云没有提出自己的想法。刚刚经历了那样一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人们不知道后面还会有怎样的运动在等待。梁思云不知道,其实是所有人都不知道。所以爱人出国,后来又接走孩子到国外上学。梁思云没有反对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意见,就随他去吧。十几年的隔海相望,十几年的冷屋冰床,十几年的孤独与寂寞,梁思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来的。只是,在大洋彼岸只要有快乐的声音传来,梁思云的一切不好的心情就一扫而光。在那里没有梁思云自己的专业,不可能照顾年迈的老父亲的生活,梁思云在这一切之间选择了留下。丈夫是婚约上的配偶。只有爱人是自己心灵的归宿。当爱人是丈夫,有何必在乎他是什么或者在做什么。如果他已经不是你爱的人就根本无须去在乎什么。最重要的事,爱人在遥远的地方带着儿子,在完成这本应他们夫妻两个人共同承担的事情。就凭这一点,他就是最好的爱人。梁思云简单的推理使自己的思路更加的明晰。因此也拒绝了许多外来的干扰。世界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值与不值,只有美与不美。你苛求别人对于你的美丽,你就要首先对别人美丽。否则,一切的畅想都是虚像,都会灰飞烟灭。世界上剩下的不是金钱和雄峻的建筑,能够在最后时刻叫人留恋的只有情感。你拥有了你享受了,就是你的福份和造化。你失去了你为之痛苦了,就真的就是这世界上的赤贫,真正的乞丐。
其实,一代代人的经历,只有内容和方式不一样,痛苦和快乐都是一样的。母亲没有雒武母亲那样经历长途艰苦的跋涉,没有遭遇惊险和虫害的侵扰,但母亲在与父亲这十年的分离中,品尝过的痛苦却是一样的。对于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既要承当对于近在咫尺又不能见面的丈夫的思念,又要管理好自己的老父亲和女儿的生活,在那样物资紧缺的年月,所经历的每一天都需要在精打细算中度过,而这种竞得细算对于穆琴来说,简直就是折磨。但这后来却成了母亲最最熟稔的事情。父亲没有经历雒武那样的豪侠仗义的义行壮举,但在国家民族处于危难之际,毅然选择了求学之路。后来在遭受迫害的情况下,寻求在夹缝中生活,然后秘密的在探求历史真相的艰苦历程中走过来。没有任何人能够躲得过去,人人都是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之中游泳冲浪的人。游到哪里经见过什么,只有自己知道。没有人能够代替你做选择,所有替代选择的都是不负责任的。穆青云,还有爷爷梁靖云,还有穆琴,还有郭金山夫妻和他们精灵一样的女儿,都是历史过程中的过客。走进死胡同的人,那是机遇巧合的局。这局有人为的有偶然的,但都使你躲无可躲藏无处藏,最后在既定的节点上显现自己的历史作用。
梁思云起身采摘来一束山花,是那种话多很细小的山菊花。有粉红的有黄的有紫色的还有姜黄的。梁思云把话书放在她自己认为最合适的地方,以祭奠这位祖母一样年龄的母亲。她知道,这位母亲一定能够收到来自一位女性的祭奠,因为这是对这位老母亲人格和品性的最高的赞美。
再回来的路上,梁思云不由自主的联想到人们传说的了缘的故事。
了缘和尚最后一次来镇上是为雒武的父亲料理丧事。没有人去请他,但他就是在该出现的时候恰恰就出现了。这就是后来镇上人不断流传他的故事的原因。在料理了雒武父亲的丧事之后,丈八老汉了缘到文昌阁。就在了缘转头就要园区之际,已经显得很是老迈的张八老汉说:“师傅留步。敢问什么时候再会到镇上来?”了缘不假思索的说:“张施主,该来的时候就来了,该走的时候就走了。没有定份,又何必相问?”
“师傅,我想问问,时间什么是缘?”
“见就是缘。一切来到的,都是该来的。一切来到的,都是最好的。或者给你体悟,或者给你感受。不需要贪妄,无需痴或者嗔,放下一切妄念,就成就了缘。”
“我会想你的……”。
“不必。来来往往,无无来由的来,亦无无来由的往。来来往往世间事,曲曲折折就是道啊。”了缘言罢,也不作辞,转身大步流星走去。那时已经是黄昏,天幕上笼罩着淡黑色的云,了缘黄色的袈裟在土黄色的大地上和淡灰色天幕之间,是一团浓烈的夕阳一样的金黄。
从此,了缘再也没有在小镇上出现过。作为出家人,了缘的心里装着怎样的信仰,时的一个人真的就超然物外有往来期间结缘度人?从各种信息分析,了缘并非不食人间烟火,甚至把世界悲苦早已经了然于心,并非游离于俗世生活之外,却能够进出两重天地,慈悲为怀,奉行佛旨,践行不辍。就从简单快乐超然这个角度讲,忘却人间痛苦,放下一切名利,进入无望的状态,都是一种真正的人生化境。
禁止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