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学校之后才会怀念在学校的时光。
那时候我读大学三年级,那一天,我为一个哥们儿两肋插刀,和一个非常丑的女孩子坐在食堂的餐桌旁,进行爱情谈判。
我那哥们儿姓王名磊,帅得让我不想花费文字去形容了,爱他、喜欢他、崇拜他的女孩子像夏天西瓜皮上的苍蝇一样多,用当年我们专业的词儿来说,供他挑选的女孩子构成了一个幸福的小“堆栈”,他只做“POP”和“PUSH”两种操作,后进先出,先“进栈”的女孩子往往被他永远地忽略在栈底。
有那么一个文学院的女孩,位于王磊的少女堆栈的最底层,她从王磊刚来学校的那天起就爱上他了。这个女孩叫赵灵秀,可惜既不灵也不秀,难看的让我不想花费文字去形容了——但是,我们私下里还是会友好地称她灵秀姑娘。灵秀姑娘长得不好看已经是很麻烦的事了,奈何她还很有自己的主见,三年里坚持不懈地追求着我那可怜的哥们儿,其用心之诚挚,其用情之专一,即使天下所有漂亮女孩的爱心累加起来也不及其十之一二。
王磊那帅到极致的脑袋里面隐隐作痛,痛了整整三年,一千零九十五个日日夜夜。终于有一天,王磊忍不住了。他跑到灵秀姑娘的学校,当着大班学生的面,对灵秀姑娘说:“赵灵秀,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绝对是不可能的。请你以后不要来烦我,千万千万。赵灵秀,你是个好姑娘,但绝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相信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好老公。”
有些男生令异性倾倒的本领实在太大,而他们往往无法全面地认识到自己难以被抗拒的魅力,他们往往会低估自己对女生的致命吸引力,王磊便是这种男生。
他那天要是省下最后一句话不说出口,灵秀姑娘在大哭一场、住院一个月、自杀未遂之后也许就真的不再痴迷于那不可能得到的爱情——可惜王磊蛇足的“你是个好姑娘”以及“你以后会找到一个好老公”给了她不恰当的暗示,最后才有我出面的一幕。
我点了不少菜,多打了四两米饭,还烤了几串羊肉,开了两瓶啤酒,但是灵秀姑娘连筷子都没碰一下。她那单薄脆弱的身子像是随时可能被风吹跑的纸模型,她的嘴角起了泡,眼睛红得像小兔,脸上没有一点肉。
我磨破了嘴皮,告诉他王磊只喜欢美女,不喜欢恐龙,帅哥配美女是千古明训,可她就是不服输。
谈判到了要紧的关头。
“王磊说我是个好姑娘。”灵秀淡然道。
“他那是跟您开玩笑呢。”我说。
“不!不是!他是很认真的!”灵秀急了。
“好吧,假设您是个好姑娘,但您不是漂亮姑娘,您懂得这两个定语的区别吧,您是学文的。”
灵秀姑娘沉默了,落泪了,好像世间的悲苦都在那个瞬间给了她一个人承受,她凄凉地喃喃道:我不是漂亮的姑娘吗?我歉意地笑,不敢说得直白,我怕她一冲动又做出什么预料之外的事来,为这次谈判带来灾难性的影响。灵秀姑娘微微地摇头,抽了抽鼻子,自言自语,重复说那句话:我不漂亮吗?我不漂亮吗?
于是我只能说:可以用微积分瞬间解决的题目,你不会再用初等数学去计算吧——我们学理科的相信光电效应,漂亮女孩只要有可见光照在她们的脸上就可以吸引男孩子,哪还犯得着如此痴情。你看这些年你累不累,你就知道你漂亮不漂亮啦。灵秀姑娘,王磊是真的不喜欢你,你设身处地为他考虑一下吧,让他在三千院丽中了此残生算了。离开美女,王磊活不了的——我语重心长地说——灵秀姑娘,做人不能太
自私,不能只考虑自己的需要,对不对?当然,王磊虽然不喜欢你,我想总会有人喜欢你的。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可是灵秀姑娘说:他说我以后会找到一个好老公的。在我心里,只有他才是好老公。我不能放弃,我不能放弃。
我忍俊不禁了,我说:王磊要是好老公,天下老公就都升仙了。王磊是个花心的萝卜,是个球面多边形,他的爱都是弯的,你延直线看到的结果、想到的未来,都是不可能实现的。总之,他可不是什么好老公。
灵秀姑娘又说:你走吧。我不跟你说了,三年了,我坚持下来的事情,我一定不会错的。只要我不放弃,我总有成功的希望,我总会打动他的心。
我心里暗笑,其实我当年死皮赖脸追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也是这么对自己说的。但我立刻就想到了反驳的方法。
我说:别说三年,你二十多年来相信的事情,有时候也可能是错的,你信不信。灵秀姑娘摇摇头,表示不信。我大喜道:姑娘,若是小生说出一件这样的事情来,就劳烦姑娘不要再缠着王少侠不放了,这行么?
灵秀姑娘看着我,不置可否。
我想了想,说道:姑娘,3×5=5×3,6×9=9×6……这些你相信吗?灵秀姑娘点点头。我又说:这些你在幼儿园就知道了。乘法交换律的一般形式是AB=BA。对于自然数、有理数、实数、复数……对于数轴上那无穷多的数,AB=BA总是成立的,这定律你用了有二十年吧,你有没有想过它有一天会不成立呢?
灵秀姑娘犹豫道:那……那不可能吧……
我得意地说:姑娘,那简直太可能了。在线性代数里,两个矩阵相乘,一般都不遵循乘法交换律,甚至只有矩阵A的列数和矩阵B的行数相同的时候,AB才有意义,因为矩阵乘法另有其概念,AB和BA是不同的运算。你只猜到数的乘法,却猜不到矩阵还有左乘和右乘之分,可悲啊,可悲。
灵秀姑娘愣了,她说:我不懂线性代数。
我说:你不需要懂。你知道3×5=5×3就够了,如果夏天番茄3块钱一斤,那么买5斤是15块钱,要是冬天涨到5块钱一斤,那15块钱就只能买3斤啦,对不对?再复杂一点的算术还有计算器帮你呢,你一辈子也不会碰到两个矩阵相乘,所以你本来也不需要知道原来AB是可以不等于BA的。
灵秀姑娘不说话了,她大概是晕了。
我看着她,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说:我不管,只要我不放弃,我总有成功的希望。
“有希望,换句话说就是不太可能;不太可能,换句话说就是不可能。灵秀姑娘,你得不到王磊,就像你不懂得矩阵乘法——你应该过普通女孩子的生活。普通女孩子根本不需要知道世界上还有王磊那样的男人,更不会为了一个不爱自己的花花公子苦耗三年青春,普通女孩子只知道AB一定等于BA,你应该是这样的女孩子。”
“可是我不能忘掉他,我真的爱他……”
“可是他真的不爱你。你应该恨他。”
“我不恨他,我爱他……”
“爱和恨其实只是一种感情的不同表现形式而已,就像电子既是粒子又是波,可以表现出波的性质,也可以表现出粒子的性质,你说它究竟是什么?爱之深,恨之切,有爱就不可避免地有恨,就像微观粒子总是伴随着物质波。没有绝对不变的情感,这是物理定律。”
灵秀姑娘苦笑了一下。
她的苦笑配上那消瘦的苦脸,苦得让我不忍直视,苦得让我气短心慌,像是有人逼着我嚼碎了黄连上清丸,品味着下咽。
这苦笑消失之后,灵秀姑娘就沉默着不出声。我想,这可怜的女孩现在应该是彻底绝望了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预料之外的事发生了。
灵秀姑娘突然抄起桌子上的啤酒瓶向我的脑袋砸来。
好在她力气不大,动作不快,等到她举起酒瓶,啤酒都洒在她头上,我已看准时机起身躲开了。
酒瓶砸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接着掉到地上,摔碎了。
灵秀姑娘大哭,眼泪和着啤酒,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她站起来喊:你说的都是屁话,你只是不想让我得到幸福,我恨你,我恨王磊!
我想说:这就对啦!但是我没有说出口,她就转身冲出去了。
那天下午,王磊热烈地拥抱了我,足足一分钟没有把我放开,我在他臂弯之中奋力喘气,我好容易推开他,他还深情地看着我,那投入的表情让他身边的女孩们嫉妒得胸口起伏不停。王磊对我说:哥们儿,以后有用得到兄弟的地方,一句话,只要你一句话。
那天晚上,我回到自己租的屋子,我的可爱、漂亮又听话的女朋友正在看电视。我扑上去把她抱在怀里,对她说:老婆,我想死你了。她柔声问:你干嘛这么想我呀。我贴着她的脸说:嗨,别提了,先跟我亲热一下吧。她说:不行,你还没洗澡呢,你去洗澡吧,我做汤圆给你吃。我把嘴唇凑上,说:我昨天不是刚洗过嘛,来,先吻我一下,不用吃汤圆我就饱啦。她说:你想的美,你先吻我,我就吻你!我说:好吧,那你就等着我咬你吧,你猜猜我今天要咬你什么地方。她不依道:讨厌,哪里都不许咬!我说:这可由不得你做主……
那个晚上我睡得十分舒服,把灵秀姑娘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是,像每个傻乎乎的大学男生一样,我总以为男人不应该留恋这点小小的温馨,男人应该追求那些远大的,摸不着边儿的目标。此外,王磊还带给我一个错觉,那就是普天下的女孩子都会像馅饼一样从天上往下掉,我只要坐在大马路上接住了随意挑选,他王磊一次能消化十个馅饼,我来五个总不是问题吧。
于是,我越来越冷落我的女孩,我自以为聪明得不行,我在外面忙东忙西,花天酒地,那属于我的小房子里常常一连几周没我的影子。结果呢,我当然是高不成低不就,生活一塌糊涂——在一个伤感的季节里,我跟我的可爱、漂亮又听话的女朋友分手了。在那之后,我也尝试过寻欢作乐,却再没有碰到过像从前那样简单温暖的爱情。最近二年来,我干脆只能抱着一床棉被入睡了,在孤枕难眠的时候,我就玩电子游戏解闷。
现在,我变得跟那灵秀姑娘同样的可怜,更甚之还少了她那份执著,不光是对女孩子,我在所有幸福生活的面前都自惭形秽,畏首畏尾。
有时候,我会想起从前的点点滴滴,线性代数当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学问,我们碰到矩阵乘法的概率总会大于爱情完美无缺的概率吧。缘分越小,我们越是去追求,最不可能得到的东西,我们最渴望得到。
拿不同的概率举例其实也是无聊之极,即使赵灵秀学会了行列式,也不可能得到王磊的青睐;而我呢,我倒是见过乘法交换律失效,观察过神奇的电子衍射实验,学习过伟大的贝尔不等式,如今还不是孑然一身,事事无成,徒叹奈何。
不知道多少年后,我又会怀念今天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