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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里,早晚天气凉,穿厚些!”母亲的唠叨,我全然不听,我只穿了件单衣裳就出来了。我知道,我比驴犟的脾气又上来了,不撞南墙不回头。
刚出门,风就飕飕地从衣领里、裤管里钻进来,还不管不顾地往我的身体里钻。我打了一个寒颤,把身子蜷住,凑着猫腰,边走边嘟囔:“怎么这么冷!”
院子里是一地的阳光,像水库里蓄满的水。我赶紧跑到院子里,阳光照到我的身上暖暖的。原本凑着的腰刷地挺直了,蜷着的身子也伸展了。这么好的阳光,不晒晒可惜了!从房子里搬来一把椅子,把椅子挨着台子放好,我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
把自己放空,当做一个空空的容器来盛放阳光。阳光像水流到容器里,充盈我身体的每个角落,我身上每一个毛孔里都是阳光。我舒服的哼叫着,又换了个姿势。躺在椅子上,两只脚撑在地上,来回晃动椅子,把椅子当做秋千来荡。头顶上的房檐一会晃进来,一会又荡出去。天空没有云彩,天空比纸还空,除了蓝,还是蓝。
四四方方的院子像一口井,把天空分成两半,而我就是井底的那只青蛙,抬头看着井口这小小的一片天空。井口是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井外是无边无际的天空。院子里的这片天空很小,很窄,方方正正的,似乎只有邮票那么大。我长久地盯着院子里的这片天空,我要记住这片天空,我要把这片天空烙到我的心里。院子外的天空接到远处的山上,接到远处的地平线上,延伸都更远的地方。只有院子里的天空是我的,院子外的天空是别人的,我不关心,我只关心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这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曾是我遥不可及的梦。小时候,我就做梦,梦想拥有这么一个方方正正的院子,而我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喝茶,发呆。曾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这个梦想无法实现了。没想到,在三十多年后,哥哥用并不坚实的肩膀扛起了这一切,让我的梦想成为现实。
我身后齐溜溜的是房子,我面前是院子,院子前面用红漆油过的是庄门。我身后的房子有五间。正中间是客厅,客厅东侧是主卧室,主卧室东侧是客房,客厅西侧的房子分成两间,靠外的房子我哥家住,靠里的房子是我和妻子住。西面紧挨着这两间房子的是杂物间。客厅、大卧室和客房连在一起,大卧室的东西两道墙上各开了一道门,这样就把客厅和客房联通了。
院子东西两侧各有两间房子,这两件房子完全对称。东面的两间房子是厨房和洗澡间。洗澡间连着南墙,厨房连着洗澡间。西面的两间房子是杂物间和厕所,厕所连着南墙,杂物间和厕所连在一起。院子是水泥打过的,抹得很平整。
院子里有一个不大的花园,花园里种着番瓜、茄子、辣子、黄瓜、西红柿、刀豆、萝卜等蔬菜,还种着菊花、八瓣梅这些花。番瓜紧紧地趴在地上;茄子、辣子、西红柿、黄瓜和刀豆挂在枝头上,把秧子都坠弯了;萝卜往上长,露出半截身子招摇着;黄色的菊花和粉色的八瓣梅自顾自的开着。
这个房子是二零一七年盖起来的,盖好装修好住进去是二零一八年。我们这边盖房子都是包出去的。有两种包的方法,一种是包工包料,即把所有的都给别人包出去,自己什么都不管,还有一种是包工不包料,即盖房子所用的水泥、砖、沙子、钢筋都是自己提供,工人和设备这一块由包工头负责。我们选择的是包工不包料的方式,自己买的材料自己放心。包了我家房子的工头和我们是一个庄子,那个人姓张,大名叫什么我不知道。包工头往往同时包了好几家的房子,先在这一家干几天活把地基打好了,再到别的家去干上几天,再回来干这一家的活。如果只给一家盖房子,用不了一个月就能把房子盖起来,但是这样轮番奔忙,一般要好几个月才能把房子盖起来。房子盖起来还要砌围墙,打院子,装修。我家的房子就是盖起来之后,包工头领着工人到别家去干活,过了一个多月才砌围墙的,在墙和房子接茬的地方有一道明显的裂缝。装修好以后已经翻年了。院子一直是土院子,没有用水泥打。给包工的人打了好多电话,让他把院子打一下,他老是推,今天说忙这个,明天说忙那个,这次说张家的房子还没盖好,下次说李家的人催的紧,每次都找不同的借口。父亲被惹恼了,说那我再找别人吧,气哼哼地挂了电话。我通过装修的同学找了一个师傅,那个师傅是夫妻档,和她的老婆一起干活的,不到三天就把院子打了,整的花园也挺漂亮。新房子终于完工了。
在这套新房子之前,我们住在老房子里。那座老房子就在新房子的斜前方,两套房子相距不过二十米。老房子是什么时候盖起来的,我不知道。问过母亲,母亲说她嫁过来的时候老房子已经盖好了。这样算来老房子已经有四十多年的历史了。对老房子我一直抱有复杂的感情,不得不需要它,同时又很嫌弃它。尤其是别人谈论我家房子的时候,我很自卑;尤其是外面下着大雨,房子里下着小雨的时候,我很苦恼。但是现在,这种复杂的感情已经完全化成清澈的爱了。我的心里满满的是感激,看到老房子仿佛看到了全部的回忆。
在我上初中的时候,老房子就变成村里最土的房子之一了。老房子是土块和木头建造起来的。土块在长度和宽度上都比砖块要大上一圈,厚度和砖块的厚度差不多。听母亲说,盖房子的土块是父亲用模子一块一块脱出来的。先把土堆成堆,土不能有疙瘩,把土弄得细细的,把疙瘩用铁锨拍碎,把土堆的中间挖空,四周垒起来,垒成湖的样子,把水浇到中间,用铁锨把土一层一层铲到水上,水纳透了,用铁锨把泥抄起来,一下一下像和面似的和匀。就这样慢慢的把那一滩土都和成泥,然后把麦壳和一尺长的麦子秸秆撒到泥里,一遍一遍翻好,翻匀了。用泥抹子把泥装到模子里,装满以后用泥抹子挂几遍,使泥和模子的边沿一样平,然后端起模子到院子里找一块平的地方,把模子翻过,把里面的泥倒出来,泥已经形成一个长方体了。一块一块脱好,晒干了使用。老房子的墙就是我父亲用土块这么一块一块的砌起来的。
老房子是东西向的,背朝东,面朝西,有三间。北面是厨房,中间是大房,南面是小房。厨房和大房之间有个夹道,有一米多宽。大房分成两半,北面半拉是炕,南面半拉摆着方桌和装粮食的柜子。大房具有客厅和卧室的功能。大房里都是家里的老人在住,老人没有了就是父母住。南侧的小房是我和我哥的天地。小房边上是一个圈圈,三面用土块圈起来的地方,堆放杂物。房子前面是院子,院子前面是个花园。院子是土路,花园里种着三颗果树,一颗苹果树,一颗李子树,一颗秋子树。花园的南面种着几墩玫瑰。厕所在西北角,厕所边是一个低矮的鸡棚,鸡棚东侧是一个独立的房子,放着以前闹社火的时候穿的服装、铁锨之类的农具,花园前是水井。
老房子没有围墙和大门。我们老家把这种房子成为敞院子。所谓的敞院子就是没有围墙和大门的院子。我家的院子成了路,成了一条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人走的路,成了一条什么人想走就能走的路了。穿过我家院子往北是几块地,过了地往北就是另外一个社了,好多图方便的人便从我家院子里走捷路。从我记事的时候,我家就是敞院子,一直敞到了现在。母亲为了这个敞院子不知把父亲唠叨过多少次,我和哥哥在年少时也曾把父亲怼过几次,为什么把院子不圈起来,为什么要敞开。父亲说,把院子圈起来,后面那家就没路了,他们从哪走路呢。我和哥哥说,管那么多干什么,他们从哪里走是他们的事情。父亲说,你这娃们,怎么这么说话呢。如今,我完全理解了父亲的话,也明白了父亲的善良。
而今旧院子已经破败了。厨房的墙面已经被雨水冲刷的掉落了一层又一层,每次下雨,雨顺着缝隙就下来了,地面上全部是水。近一年,我没有打开过老房子的门,没有到老房子里进去过。
像我家盖得这种新房子,别人家在好多年前就已经有了,在这样的房子里吃饭、睡觉、晒太阳、吵架。对我而来,来的仿佛迟了些,比别人迟到了三十多年,但是有这样的房子,有这样的院子,看着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我还是很开心。
从新房子里出来,我走到老房子的院子里。我的父母正好在老房子里取东西,他们取完东西掀起门帘出来,放下门帘就走了。老房子虽然散发着苍老的气息,但依然挺立在那里,但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已经老了,他们的头发白了,牙也掉了,腰也没有那么直了。我突然有些伤感,想痛哭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