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不不不不不不热
秋风起,枫叶落,我的面前不由得浮现出群山深处大舅的身影。
他的心像清风一样自由散漫,却被黄土生生掩埋,囿于深山,失了自由。
大舅今年50多岁了,高中文凭,农村人,未婚,无子女。
黝黑的皮肤下一颗纯净的心,岁月将他的背碾压至佝偻。他眉头总是紧锁,那忧愁,似乎揉也揉不开,散也散不完。
大舅为人忠厚老实,像黄牛一样任劳任怨,深耕浅息。一辈子循规蹈矩,短褐穿结,无欲无求,是个远近闻名的老好人。
到底是年过半百的人了,鬓角已染了风霜,双目也开始凹陷,那双眼睛里,装了多少生活的不易、世事的艰辛,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那深邃的目光,我是读不懂的。抑或说,那目光是空茫无依,是爱而不得,是壮志难酬。
大舅一辈子都在和动物打交道,或是高大伟岸的骆驼,或是忠厚老实的黄牛,或是驰骋奔腾的骏马,或是忠诚不二的良犬。
然而最亲密无间的,还是羊。有和善温润的绵羊,有灵巧跳跃的山羊;有垂垂老矣的老羊,有机灵活泼的羊羔;有病病怏怏的病羊,有活力四射的成羊。
大舅的职业,说的文雅点,是牧羊人,说的粗俗点,是羊倌。50多年来,他一直以放羊为生,虽只够勉强糊口,但也活的自在惬意。
慢慢我才发现,一个人的职业,会不动声色地濡染他的性子,二者也不知是谁遇上了谁,但就是那么无缝契合,落地生花。
所以在大山里放羊放久了的大舅,性格也就依了那山坡上的羊,乖巧隐忍,柔和温润,不吵不闹,不争不怨。
每日在晨光熹微中赶着羊群上了山坡,在暮色低垂时又驱着羊群返回村子。一天里,晓看天色暮看云,和日色做伴,和山泉对唱,和羊群言说。
日子久了,不仅那些羊认识了大舅,就连那条蜿蜒的山路也认识了这个老实的牧羊人――每日在尘土飞扬中扬鞭驱羊,在狂风暴雨中迎山而立。
羊群在山上吃草,东走西窜,他也坐在山坡上,看羊吃草。津津有味地抽着一锅旱烟,使劲吸一口,呛的咳嗽几声,然后看着烟雾随风缭绕。
羊儿咩咩叫着,似乎能听懂大舅的话语,大舅也好像通了灵性一样,和羊应和着。我有些感谢这些羊儿,化解了大舅日复一日的寂寞。
风吹着草动,羊循着草去,我在草里藏了起来。大舅眯起了眼,望着白云深处的人家,不动声色,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自己的一生,还是一生的自己?我暗自揣测。细想来,这风中日下,这树旁林中,这漫山遍野,明明哪里都可漫步,哪里却都不是大舅的归宿。
大舅读到高中,由于家境贫寒,家里还有几个妹妹需要供养,他便不得不被迫辍学,转身当了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
大舅虽然只读到高中,但在那个年代,已经算得上是个读书人了。大舅会背很多诗词歌赋,推理算术也十分了得,知晓很多唐贤古人的事迹,文章句读样样精通,象棋技艺也远近闻名。
我一直觉得,大舅是个才子。若放在古代,若诸事顺利,若得以深造,就该是李白杜甫那样的文人墨客了,有茶伴酒,有花前月下,有红袖添香。
大舅年轻时结过一次婚,但后来那女子不甘寂寞,嫌大舅无能。便决绝地从深山里走了,从此一去无踪,自那以后,大舅也再没结过婚,一个人过了半辈子。
小时候他总教我猜谜作诗,背诵诗书,给我买沿村叫卖的雪糕,带我去看镇里的集市。没有子女的他总是对我偏爱有加,所以我童年的记忆也便五彩斑斓。
和他在家时,我染了书香,去坡上放羊时,我染了草香。渐渐的,我也和大舅一样,自由散漫,诗书满腹,对人谦和有礼,对自然虔诚无比。
可惜啊,总是天妒英才,大舅纵使是有李白那样的八斗英才,却只能像杜甫一样愁绪满怀,忧民忧己。
本来是人如玉、世无双的陌上谦谦君子,却沦落为一个漂泊无依暮年大叔,与野为朋,与羊为伴。
我常想,大舅恨过姥姥姥爷吗?恨他们强行中止了他的教育,也终止了他的大好前途。
可能有吧,虽然从未提起过,但我知道他其实是有过壮志雄心的。不然年少时,为什么总偏爱陆游那句“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只不过那些落寞与孤寂,失意与不甘,痛楚与破碎全都被黄土席卷,被山风埋葬,被岁月风干。
有时我有多恨,恨这无常世事,恨这暗无天日,恨这深厚大山,禁锢了我最亲爱的大舅。
可我终究无能为力,只不过是蝼蚁一只,连我自己尚在苟且,又如何能反转他人的命运。
人说“十年饮冰,难凉热血”,那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呢?还能永远热血沸腾,永远热泪盈眶吗?
终于,五十多年的光阴用她看似平和柔弱的身躯,将大舅那颗向往自由的心磨的粗糙,碾的粉碎。
春风落,秋风起,山上的草绿了又黄了,坡上的花开了又谢了,羊儿肥了又瘦了。
而大舅,依旧在大山深处默默耕耘,虔诚无比,不问前程。
一声长啸,一把长鞭,一群羊,一座山,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