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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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麦灌浆的时候,天公不作美。一春天老天爷硬是一丁点儿雨没有落下来。村里的人急得团团转。树凉荫下的老头老太太每天都会望着苍天祈祷一会儿:老天爷,下点雨吧!下点雨吧!这小麦可不能绝收呀!要是颗粒不收娃们不还得挨饿吗?老天爷一直不下雨,这是得罪了哪方神仙?

老人磨破了嘴皮子,太阳依旧。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老天爷不懂老百姓的心思,只顾每天日出日落。

村里的老人说,天大旱的时候,要是一直不下雨,就得让村里的寡妇扫干坑,七个一组。寡妇扫干坑,老天爷就会下雨。不知是从哪个朝代延续下来这样的传说。

七个寡妇扫干坑被认为是干旱时期能下雨的最好办法。

村里的七个寡妇默默地组织在一起,头顶毛巾扛着扫帚跳进村东头的干坑里。龟裂的坑底被切割成很多不规则的豆腐块,豆腐块里冒着灰色的团雾,有一股又腥又臭的渍泥气味。

村里的寡妇很卖力,她们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只要天能下雨,不要说扫干坑,就是让她们在坑里打轱辘她们都愿意。她们在坑里忙碌两天,天上倒是布满了黑色的云彩,眼瞅着雨就要飘下来,谁知一阵风儿吹过来,云彩散了,黑云彩飘走了,下雨的愿望又落了空。

旱天雨难下,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田里的干热风像着了魔一样,刮了一场又一场,仿佛永远也没有刮完的时候。

干热风一吹,地里的小麦好像被风干了一样,干瘪的麦穗变成了白色,浑身炸刺的麦芒苍老地杵在那里轻飘飘地在干热风里摇摆,它们好像在呼喊着:渴死啦!渴死啦!

辛事成望着自家地里干瘪的小麦,看看天上的太阳一脸愁容。他蹲在自家麦地的垄梗上 看着村里正浇麦的大槐媳妇,心里既羡慕又嫉妒。

他想上前去和她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用一下她们组的水泵浇一下自己家的小麦。可是面子上又觉得挂不住,想起老婆夜里在他耳旁的唠叨,想起几个未成年的孩子,为了一家老小,辛事成觍着老脸向大槐家的麦地走去。

辛家湾有二百来户人家都是辛姓。 有东队和西队两个生产队。实行生产责任制后,西队又划分了两个组,有大组和小组。

辛事成是小组里面的成员,共有四家,这四家不出五服。因为都是小家户经济不宽裕,手里没有闲钱买水泵浇庄稼,只能靠天吃饭。

大组里有十几户人家,他们倒是有水泵,那是队里分农具抓阄时,水泵被他们抓了去。轮到辛事成他们小组浇地自然就有了困难。分开了,农具各归各。要想浇麦只能靠借,借的时候还得看人家脸色,要是有一家不愿意,这水泵就借不出来,小麦就浇不成,只能等老天爷下雨。

辛事成本来是西队队长,大集体时说话很有分量,吐口吐沫是个钉。谁家婚丧嫁娶,谁盖房上梁,辛事成是村里必请之人,取东借西不在话下。现在包产到户了,都是各干各的,谁还拿他这个豆包当干粮。队长在这些村民眼里屁都不是,他们不像从前那样见了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又是递烟又是递茶的。自从包产到户那天起,辛事成这个队长就成了摆设,他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 你看分开以后把那些人能耐的,没有了管束就好像老天爷老大他就老二似的,没分开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这次去找大槐媳妇借水泵是他想了几个半夜才做出的决定。他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落到这般田地。

他老婆说,当初你当队长时没少给他们办事,他们去南乡挑鸡做生意不是你给他们批条子,大槐能走出去?做生意就要买工分,大槐买了吗?他赚了钱塞进自己的腰包,日子过得汤是汤水是水的,谁家有他家过得滋润?挑鸡回来给咱家送几个毛蛋不假,谁不知道那是糊弄人,他以为咱没有吃过毛蛋咋的?他那叫糖衣炮弹,收买人心。收齐庄稼时,还不忘把队里的大葫芦给偷家去,要不是你老辛给他横遮竖拦,大队部早把他挑鸡赚的那俩钱罚个精光。

辛事成媳妇说起大槐那一家子满脸的不高兴,总觉得他那一家子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人。

辛事成经不住老婆的唠叨,狠狠心决定去找大槐媳妇借水泵。

大组的人多数都同意把水泵借给辛事成浇麦,只有大槐媳妇和黑鸭媳妇两人不同意,理由是辛事成当队长时把她们当做计划生育的重点对象,政策让她们结了扎没能多生。

她们本来是想多生五六个娃的,结果没有达到目的。在乡下,户大人多就是本事,生得越多在村里就越有话语权,大槐媳妇和黑鸭媳妇就是这样想的。

她们结了扎,是她们一辈子的遗憾。她们把心里的恨都归结于辛事成。不是辛事成,也许现在她们生的孩子都能排成一个排了。是辛事成阻挡了她们生育的道路,所以她们提起辛事成就恨得牙痒痒,背地里她们骂辛事成断子绝孙。

本来大槐家和黑鸭家都是超生子女户,大槐家生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黑鸭家生四个孩子,三女一男。都是儿女双全的人,只是心中的目标没有达到。 如果不采取计划生育措施,给上面交不了差。政策在那摆着,谁生谁不生不是他辛事成一个人说了算。因为计划生育,辛事成把她们得罪苦了。

辛事成走到大槐媳妇跟前问,能不能让他用下他们组里的水泵浇一下麦,不是天旱得很谁也不想开这个口,更不会去求一个晚辈的女人。

大槐媳妇说,水泵借与不借不是她说了算。这是她们组里的公共东西得大伙都同意。

辛事成说,组里都同意了,只差黑鸭和她家没有同意。

大槐媳妇说,只要黑鸭家同意她就同意。 辛事成正和大槐媳妇商量借水泵的事,黑鸭从地头那边跑了过来。

“不能借给他水泵,得让他尝尝旱死的滋味。”黑鸭说着手里拿着铁锹飞快地跑到大槐媳妇和辛事成跟前。他一手把铁锹立在水垄沟里,一手拤着腰,露出一嘴假牙气势汹汹地在辛事成面前张牙舞爪,大有打架的姿势。

辛事成说:“黑鸭,我哪个地方得罪你了,你这样舞渣(野蛮)?”

“不能让你浇,就是我说的。”黑鸭假牙里喷出一股臭气。

“这水泵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哦。”辛事成很无奈。

“不是我一个人的你也不能使。”黑鸭强势得很。

“你想让我家的小麦旱死绝收呀!你家养孩子,我家也养孩子,你家孩子吃馒头让我家孩子喝口汤不行呀?”辛事成近乎乞求黑鸭。

辛事成从来没有这般求过人。自己也感到窝囊,可是为了一家老小不喝西北风只能忍气吞声。

大槐媳妇一看黑鸭不让辛事成用水泵,自己也说这水泵不能外借。辛事成没办法只好去求大队书记辛华章。

辛华章是大队里干了多年的老书记,人前人后还是有点威望。辛华章说,要是这水泵不借给辛事成浇麦,那就把这水泵重新分了吧。这刚包产到户,人人手里都没有闲钱买水泵,要是大组没有抓阄到水泵,不也是得借人家的水泵吗?做人得讲点良心,得给自己留条后路,不然以后哪有脸面对自己的子孙。

辛华章说了一遍,辛事成才有机会把垄沟里面的水改到自己地里。刚刚浇了几分钟,那黑鸭和大槐媳妇忽地又从地里跑过来把电闸给扳了下来。扬言就是天翻过来,也不能把水泵借给辛事成浇小麦。

看来这小麦是浇不成了。辛事成恼怒地蹲在那里一筹莫展。大组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都纷纷要求把水泵给重新分掉,这哪行啊,这水泵就好像是他大槐和黑鸭自家的一样。要知道这是全组的水泵。分,必须得分!

辛事成家一个十岁和一个八岁的女儿用一根木棍抬着水桶去浇小麦,两个小女孩哭哭啼啼从机井旁边的大垄沟里搲了水装进水桶里,抬了五百多米走到自家的麦田里,她们边哭边浇,一桶水倒在麦棵里,只湿那么一点点地皮。干涸的土地浇上水的一瞬间发出叽叽的排气声,好像喝水的时候被噎着打了几个响嗝。 

十多亩小麦,用这种抬水浇麦法,啥时候才能浇过来一遍?再看看大槐家和黑鸭家的小麦,大水漫灌后一片碧绿。麦穗个个都是饱莹莹的。辛事成家的小麦瘦骨嶙峋地立在那里旱得快要枯死。

一个男人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屈辱过。为了浇麦,为了不让孩子喝西北风,给他拼了!辛事成头脑里忽然迸出想和他们拼命的火花。

本来这水泵都有自己一份子。不就是抓个阄抓来的吗!想当年这水泵是他辛事成饿着肚子溜地走,跑了三十里路从县城拉过来的。现在分开过了,自己出力买的东西连使一下的权利都没有。看着两个抬水浇麦的女儿,辛事成心疼得怒火中烧。他掂起铁锹气冲冲地走到机井旁把电闸推了上去。

黑鸭和大槐媳妇又跑了过来,两家的铁锹都握在手里,怒目圆睁,随时都会发生一场血战。黑鸭两口子、大槐两口子手里分别掂着家伙什。

大组、小组的人都来了,机井旁站满了劝架的、还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

辛事成老婆慌忙跑过来拉开辛事成说,咱不浇麦也不能玩命呀!辛事成这才感到自己是这般无用。自己的老婆孩子都养活不了,还算什么男人!

午后的天气异常闷热。天空的西北角忽然冒出来一大片一大片的蘑菇云来。蘑菇云翻滚着,带着灰色的黑暗汹涌澎湃,瞬间巨大的蘑菇云遮住了耀眼的阳光。

天上的云越聚越多,树梢开始晃动起来。轰隆隆,远处好像响起了闷雷。难道真的要下雨了,七个寡妇扫干坑真的灵验了吗?辛事成看了一眼天,心里祈祷着老天爷能下场透雨。

风吹过来裹着黄沙,村子里所有的树木都开始摇晃起来,整个树冠被大风吹得仿佛要趴在地皮上。风是雨的头,空气中好像闻到了湿漉漉的水气,要下雨了,这次可能真的要下雨了。

辛事成觉得是自家的女儿抬水浇麦感动了上苍,老天爷终于开眼了。

风中夹杂着豆大的雨点飘落下来,没有人往里家跑,他们顶着风用双手捧着雨点,就像捧着一个从空中降生的婴儿遥望着苍天。

雨,唰唰唰,哗哗哗,雨点越来越大越来越密,成千上万个雨点变成一道道雨线落在地上流淌在垄沟里,成千上万条雨线汇成千上万个水泡泡连接在一起,漂浮着,拥挤着流向麦地里……

风越来越大,雨越来越急,大水漫灌后的小麦被这场风雨吹得倒伏在地。

大雨下了一天一夜,大槐家和黑鸭家的小麦全部倒伏,躺在污泥地里。

雨停了的时候,他们两家都在地里扶小麦。一缕一缕地扎起来像给小女孩梳辫子。

村里好事的人走过去不由得说上一句:真是应了那句:有福不用忙,无福跑断肠啊!看看人家辛事成,不慌不忙地等来了一场大雨。你说你家这小麦不是白忙活了?这连浇带下的把小麦都给撑倒了不是?你还得把它们扶起来给它们梳辫子,多麻烦啊!

那两家人听后脸上一阵通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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