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上播放着早间新闻,但我仍在认认真真地听,奶奶也在认认真真地讲,讲述她后半生最重要的两个男人——丈夫和儿子,也就是爷爷和我爹。平缓的语调,浓厚的乡音,零言碎语勾勒出那个时代的生活图景。
“他爷儿俩上不来,”奶奶抽了一口指尖夹的“哈德门”,“没嘛好谈的,你爹嫌咱家忒乱,整天家这么多人来唱歌打牌他受不了,娶了你妈之后他就个人过生活去了。”焦油和尼古丁的香味随着奶奶的呼吸爬满整个屋子,云烟缭绕。
以前爷爷在我身边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云雾缭绕,但是爷爷只抽自己卷的大旱烟,几块钱一斤的干烟草搅碎了用白纸一卷就成,他说外边卖的烟抽起来没劲儿,其实就是他自己舍不得花钱。爷爷唯一一次抽成品烟抽的是“中华”,我爹给他买的,但那也是后话了。
跳动的火苗点燃前端,把尾端放进嘴里,深呼吸一口,已经黯淡的烟头骤亮,烟草香味就混着那浓郁的烟雾激流一般冲进气管,涤荡着肺叶的每一个细胞,“呼——”烟雾兵分三路被喷吐出来,往往这时,爷爷就会抽一抽鼻子,用沙哑的嗓音轻轻哼着“穿林海——跨雪原——”
爷爷喜欢唱歌喜欢京剧,最爱这出《智取威虎山》。
“他说嘛第一回没看好,这不又安排第二回见面嘛,那时候村里正当《智取威虎山》,你爷爷就跟童祥苓演的那杨子荣一样,白衬衫内扎腰,呵!精神!在那就定下来了。”
“给了多少彩礼钱?”
“那时候哪有那彩礼钱,就给了百来块钱我就跟他来了。哼,就这样那老东西活着的时候还总是跟我打仗……”
四十多年前,爷爷“空手套白狼”,一场电影就把奶奶领回了家,当时看的就是《智取威虎山》,爷爷之所以这么喜欢《智取威虎山》,或许就是因为那是那个年代的男人才有的也仅有的对爱情的理解。
我看了他请我的电影,我怎么能不嫁他?
她在看电影时碰了我的腰,我怎么能不娶她?
那个年代的男人都很浪漫,那个年代的男人都很有情怀。
但是爷爷不会表达,心里有感情可是没法说出来,就像老话说的“茶壶里煮饺子”,有真材实料可就是倒不出来,这也难怪他老是跟奶奶吵架。然而在这方面,我爹和爷爷如出一辙。
某一天爷爷因为太累终于病倒在了床上,手术后更是一病不起,话也说不利索,只能靠人伺候,那时候姑姑每天都来陪床,顺带早上给我做饭。
有一天早上她摊了一锅鸡蛋饼,表弟打喷嚏正好喷到我的饼上,我出于报复心理,也喷了回去,但表弟那小子“哇”一声哭着跑了出去,恰好我爹从外边回来,就问:“怎么回事?”
“哥哥……他……”
“小兔崽子,我打不死你。”
然后就是我爹追打我逃亡众人阻拦。
“你爷爷病这么严重,你爹他是一家之主他难受委屈,有火也要发泄。”事后奶奶跟我解释。
“那也不能啥也不说就打我啊!我又不是专业出气筒!”我哭着大吼。
那个时候我还不能理解“男人”这两个字的意思。
“男”,上田下力,力气要用在田里,苦累委屈只能憋在心里。
十多分钟后,我爹骑着摩托车回来,板着脸说:“我送你上学去,谁都别拦着!”或许向儿子道歉对于这个拥有“一家之主”和“父亲”双重身份的男人来说太难了,而那句“我送你上学去”应该就相当于“儿子,对不起,爹不该打你。”
要是以前,我爹是断然不敢在奶奶家里发脾气的,更不敢打我,他怕爷爷,而爷爷很宠我。
“你爹小时候不好好上学,跟东头你那个大爷出去打弹珠,我找他去他就躲到桌子底下,我都不敢让你爷爷知道,还不得打死他啊。还有那年,你爹想买件新衣裳,你爷爷死活不同意,然后爷儿俩就打起来了,我拉都拉不开,最后是我哭着问邻氏家(邻居们)凑了一百多块给你爹买衣裳。”奶奶掐灭烟头,不无感慨地说。
“我爹也是,好好的买啥衣裳……”
“你知道嘛啊!明天你妈就过门了,让你爹穿旧衣裳结婚去啊。也不知道那老东西怎么想的。”
怎么想的?四十年前老子一场电影一件旧的白衬衫就去老丈人家把媳妇儿领来了,日子不照样红红火火的吗?买啥新衣服,好好过日子才是真啊。可惜,爷爷全懂可他不会说。
“你看看你爷爷对你,你刚二十天的时候,你爷爷趁你妈上厕所就把你偷过来了,没办法,他想你啊……”
爷爷对我,真的是好的不能再好了。
上学的时候,基本上都是爷爷接送我,一旦有人说:“我去吧。”他一定会拦着,“你去干嘛去,我去我去。”
据说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吃包子了,那时候总是奶奶嚼碎了喂我吃,爷爷在一旁看着开心地眼睛眯成一条缝,露出他那满嘴被烟卷熏黄了的参差不齐堪比黄土高坡的大牙。爷爷从不会像奶奶那样喂我,他说他抽旱烟,味儿大,怕熏坏了我。
“要是你爷爷还活着,你就是要他那颗脑袋他都能摘下来给你!”奶奶经常这么和我说。
我完全有理由相信。
十一岁那年家里修新房,爷爷也和施工队一起干活,几乎每顿饭都很简单,甚至有时候一杯水几块廉价的酥饼就是一顿饭,他还满不在乎。后来,胃溃疡恶化成了胃癌,手术后他问的第一件事就是:“俺宝儿(我乳名)呢?”
也是由于那场手术,爷爷按照医嘱戒烟戒酒。他一辈子最大的两个爱好被禁止了,他倒是不觉得或者看上去不觉得有什么,每天吃糖吃花生认认真真戒烟戒酒,结果腮帮子全肿了。而且,由于胃被整个摘除,爷爷每顿饭只能吃很少,人整个瘦了好几圈,所有人都看着心疼,他却拉过我的手去摸他的肚子说:“瘦了不,以后俺可不跟你演猪八戒了。”
没问题,以后孙悟空归您演了,我演猪八戒,只要您能好起来。
最难受的应该是我爹。后来我知道,医生跟我爹说爷爷最多撑不过三年,戒烟戒酒或许能多撑一段时间。我爹听完只是回复了八个字:
去你妈的戒烟戒酒!
几天后爷爷出院回家,我爹带了一条烟和一瓶酒回来。
“中华”和茅台。
“我爹那时候跟我说,我这辈子啊,也喝上茅台酒了,也抽上中华烟了,我还有嘛放不下的……那顿茅台是我爹喝的最后一瓶酒,那根中华是我爹抽的最后一根烟,之后烟酒是再没碰过……”爷爷去世多年后爸爸在酒桌上聊天时说。
爸爸完全遗传了爷爷的坚强。十几年我只见他哭过两次。有一次就是爷爷葬礼。
“我爹还活着的时候,我不论干嘛事我都想,诶,我还有个爹呢。就不怎么正经干,后来我爹没了,我才知道,以后没人再护着我了。”爸爸有时会这么跟朋友感慨。
另一次见到他掉泪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他去重考驾照,同批学员里只有他没过。那一晚他请客说是帮其他学员庆功,其实是想自己喝酒解愁,结果喝大了我妈把他从饭店接回来,他一进屋门就哭开了,怎么劝都没用,蜷缩在被窝里握住被角呜呜地哭。
也许父亲心里一直是个小孩,只是生活逼着他成熟,逼着他坚强,如果爷爷还活着,那一晚,他也许会去跟爷爷谈谈,哪怕被骂几句“没用”,他也不至于这么难受,因为至少有人能听自己说说自己的不顺,而这已经很幸福了。
其实爷爷和我爹相处地或许并没有一开始我想象的那么糟,以前爸爸来过一个修车铺,爷爷有时就会来帮忙,我在旁边看着,两个老人各自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忙着手里的活计。爷爷咳嗽一声,我爹就会扳手过去,不用看,型号肯定对。
几年前我跟我爹还有姑姑一起去给爷爷上坟,我一路都在说最近看的《隋唐演义》,当我提到“薛仁贵”的时候,父亲瞬间兴奋起来,说:“那时候你爷爷天天给我和你姑讲《隋唐演义》,说什么薛仁贵和薛丁山都是白虎星下凡,这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所以薛仁贵会射薛丁山一箭……现在啊,再也没有人给你讲《隋唐演义》了……”然后我爹就沉默了,我能明显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瞬间被点亮有瞬间熄灭。
薛仁贵和薛丁山。爷爷和我爹。
“以前跟你爷爷走亲戚去,你爷爷老是嫌我走得慢,说以后去哪也不带着你了。结果啊……这就真的把我撇下了不带着我了……”奶奶还在继续说。
奶奶看了看表,“到点了,我得上班去了,一会儿你把咱的屋里收拾收拾。”
“哎。”我答应着写完最后一个字。
有时候,男人之间的情感一样可以很复杂,一样可以很真挚,就像爷爷和我爹。就像米开朗琪罗和他的大理石,不需要交流,没必要煽情,不管那裂痕是不是真地无法弥补,一锤一凿叮叮咚咚地过生活。因为在米开朗琪罗的心里,那大理石早已是独一无二的大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