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七点多，天已经黑透了。
坐落于朝阳路旁，向来死气沉沉如贫民窟般破旧的朝阳小区，现在却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围观群众。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显得格外热闹。
这里有人被杀了。
接到报警的警察们匆忙赶来，警车尖锐的呜鸣声，以及闪烁的霓虹灯光更是将气氛拉到了顶点。
长长的警戒线被拉起后，才总算是将围的水泄不通的地方给隔绝开来了。
“要我说啊，这黄少凡也是该死，简直就是个人渣。”
“说他是人渣都是轻的，吃喝嫖赌抽，打老婆孩子，他哪样不占？”
“可不是么，能逼死自己亲生女儿，像他这种人活着就是祸害。”
“唉，可惜了他老婆，这杀了人怎么说都得被判刑的。”
“她是自首，黄少凡又这么畜生不如，应该会轻判的吧？”
“但愿能轻判，不然她儿子可怎么活，初中都还没毕业呢。”
尽管被警戒线拦得远远的，围观群众的议论交谈却依旧没有停止。
而作为案件主人公的受害者，黄少凡完全没有得到众人的同情，哪怕一丝一毫。
李璐扶正警帽下了车，听着这些近乎唾骂的对话，迈步走向了居住在二楼的黄家。
黄少凡是被人砍死的，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整整有十八个，狭小的客厅里到处都是血迹，尤其是他躺着的茶几旁更是有一大滩，因为干涸颜色已经变得暗红。
这么惨烈凶残的画面，不难想象凶手当时下手有多狠。
而在卧室里，床上和地上也有着斑斑点点的血迹，混合着模糊不清的血脚印，一直延绵至客厅。
很显然，卧室才是第一处案发现场。
二
“人是我杀的。”
“因为他该死。”
警察局，审讯室里。
周芸呆呆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面对警察的审问，她很坦诚地认了罪。
这并不让李璐意外，毕竟一开始就是她自己报警自首的。
“周芸，既然人是你杀的，那就请你复述一遍整个案发过程。”
接到李璐递来的眼神，严淮芙指了指桌子上的笔录本，语气严肃地说道。
周芸先是楞了一下，而后点点头，缓缓说出了她是如何杀死了自己老公的。
黄少凡一向爱跑出去鬼混，昨天他又去赌博了，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整个人醉得昏天暗地。
没有任何缘由的，把周芸从床上拽起来就是一顿毒打，黄少凡身强力壮的她根本反抗不了，只能和往常一样默默忍受。
第二天，周芸早早的就去了超市工作，直到中午吃饭时，才想起来自己因为害怕会再挨打走得急，忘了给黄少凡做饭了。
往常都是这样的，她出去工作之前，要先做好一天三顿的饭，留着给黄少凡吃。
不是周芸贱骨头，实在是她真的被打怕了。
可回家后，黄少凡还没有醒，倒是有一伙要债的人找上门来了。
他们打砸了家里的东西，抢了周芸积攒的钱，然后扬长而去。
好吃懒做，赌博成瘾，家暴打人，黄少凡甚至逼得女儿跳楼自杀。
想起以前痛苦的种种，周芸渐渐生了杀意，她受够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都说冲动是魔鬼，的确如此。
周芸越想越恨，她像是中蛊了一般，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只剩下了杀人的念头。
最后她自厨房里提刀出来，砍向了还沉迷于睡梦中的黄少凡……
讲述完这些，周芸抱着头崩溃地大哭起来。
她这些年来所经历的折磨，换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足以令其崩溃。
三
“周芸不是凶手。”
办公室里，李璐扫了一眼刚才做的笔录，十分肯定的说道。
周芸的供词看似没有什么问题，却处处都是漏洞，与案发现场的细节很不符合。
在讲述杀人过程的时候，她说话总是磕磕绊绊，眼神也一直闪躲，微表情极不自在。
这些表现除了是害怕，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周芸在撒谎。
“璐姐，怎么个说法？”
作为一个新手，严淮芙表示不理解。
人证物证都在，周芸自己也承认了，不是她还能是谁？
“周芸在说谎，她在黄少凡逼死自己女儿的时候都不敢反抗，又怎么会因为讨债的人抢钱就突然转了性子。”
“这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璐摇了摇头，叹息道：“不，你不了解这些被家暴的女人，她们之所以承受下非人的打骂和折磨，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孩子。周芸在女儿跳楼后没有反抗，就是因为她还有一个儿子。”
“她儿子还没有成年，当初她没有反抗，现在就更不会反抗。”
严淮芙反驳：“她这是激情犯罪，冲动之下哪还记得儿子。”
“如果是激情犯罪，就更不可能了，她不具备杀死黄少凡的能力。”
激情犯罪是指犯罪人在强烈的情绪推动下，实施的暴发性、冲动性的犯罪行为。
这类型的犯罪事件都是没有预谋，没有准备，甚至是没有预兆的。
而一个女人想要杀死一个男人，只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有杀死这个男人的实力，二是她提前做好了周密布局。
李璐翻出档案袋里的照片，问道：“你应该还记得案发现场吧？”
“你看，卧室里的血迹是点滴状的，说明受害者当时没有伤到要害，脚印模糊却路线笔直，说明受害者速度很快，且有目的性，所以他不是在逃命，而是在反杀。”
“周芸也说了，黄少凡昨天喝得烂醉如泥后对她实施了家暴，她连喝醉的黄少凡都打不过，更别说是被刀激怒后的黄少凡。”
如果周芸是激情犯罪，没有事先做好杀人的准备，面对黄少凡这种有家暴恶习的男人，她根本不可能成功。
还极有可能会被对方杀死。
“是有那么点儿道理，可是璐姐，咱们警察办案讲究的是证据。”
严淮芙开始有些动摇了。
毕竟周芸的遭遇任谁听了都会感到同情。
虽然她想不通，为什么周芸要说自己是杀人凶手。
“证据，那就找证据。”
李璐圈画出朝阳小区的地图：“小芙，你去调一下小区周围的监控，仔细查看，尤其是关于那伙讨债人的。”
“好，我这就去！”
四
“凶手也许真的另有其人。”
三天后，同事张晓将手里的验尸报告递给了李璐：“李队，你看。”
接过报告，李璐定睛一看，顿时眉头舒展的笑了。
报告上面写着，在黄少凡的脸部皮肤上检测出了乙醚成分。
周芸的供述里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乙醚。
三天了，李璐等人始终没有查到实质性的证据，案件也一直没有新进展。
与黄少凡有过节的人，都被传唤到警局一一审讯过，每个人都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她们调查了监控录像，案发当天，进入黄家的人只有讨债人和周芸。
那伙讨债人有作案动机，却没有作案时机，监控显示的清清楚楚，他们只待了六分钟，且周芸也在场。
更不要说，他们是光明正大的去黄家讨债。
而周芸在家里待了近半个小时之后，她才换了一身衣服，出门去上班。
所有的一切都在说明周芸就是凶手。
可李璐知道，她不是。
现在，她终于找到证据了。
“张晓，除了乙醚，还有没有其他证据？”
张晓摇头：“没有了，除了乙醚，尸体上就只有刀伤。”
“凶手很谨慎，现场应该是被清理过，我仔细勘验过现场，连半个指纹都没有留下。”
随后他话锋一转：“不过这也说明了，周芸不是凶手。”
使用了乙醚，清理过现场，这显然是一场有预谋的犯罪。
这些犯罪细节，整个案件的重点，周芸一个都不知道。
她只知道揽罪。
五
果然，面对新的物证，周芸依然坚持自己是凶手。
可她连乙醚的作用是什么都不知道，只单纯的以为是毒药。
为此，周芸推翻了之前的供词。
开始改口说自己原本想用乙醚下毒，结果失手了，现场也是自己清理的，只是为了伪造凶案现场。
李璐将计就计地问她：“既然伪造好了现场，你为什么又要自首？”
“你不担心你儿子以后没有依靠了吗？”
周芸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沉默许久后，她才红着眼睛说道：“我儿子明年就要中考了，你们不要去打扰他。”
“人是我杀的，真的。”
“算我求你们了，别再查了。”
看着周芸一脸哀求的表情，以及她担心儿子的话，李璐似乎明白了背后的真相。
这几天一直困扰她的问题，也在这一瞬间有了答案。
比如人明明不是周芸杀的，为什么她就是铁了心的说自己是凶手。
又比如就算人真的是周芸杀的，为什么她从不为自己辩解，只想着认罪伏法。
这根本不合常理。
要知道，在这次杀人之前，她是一个被黄少凡家暴的受害者。
这么利己且有减刑价值的供词，周芸却从来都没提及用来博取同情。
李璐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第一次遇到像她这种“老实”的犯罪人。
而且，不仅是家暴很少提。
在周芸以往的供词里，除了必要的地方，几乎没有出现过多少关于儿子的话。
李璐当时以为，她这是为了保护孩子，想要撇清孩子和这场犯罪的关系。
她是真的爱自己的孩子，爱到了骨子里。
现在看来，自己也被这位母亲给骗过去了。
她的确爱自己的孩子。
甚至不惜为儿子做替罪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