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诗人（二）

齐梁二代的诗风，更趋于形式的讲求。因声律说的兴起与民间乐府的显著影响，于是近似律体绝句的新体诗，因而生产，表现色情的宫体文学，因而兴盛。

齐永明时代在文学界最负盛名的，是竟陵八友。齐武帝第二子竟陵王萧子良性爱文学，招纳名士，一时文人都集于他的门下。王融、谢朓、任昉、沈约、陆倕、范云、萧琛、萧衍八人声誉最隆，时人称为竟陵八友。这种情形，与建安七子游于曹家门下有些相像。不过竟陵王虽礼才好士，他本人的文采并不高明。八友中谢、王二人在齐代被杀，后来萧衍纂齐称帝，其余六人都由齐入梁了。因此齐梁二代，在南朝的文学史上只是一个段落。

八友中任昉、陆倕工于文笔，余人俱有诗名。声誉最高者是沈约与谢朓。然在诗的成就上，谢高于沈，这是前人的定评。所以永明体的诗人，自以谢朓为代表。谢朓字玄晖，陈郡阳夏人（河南太康），高祖拔为谢安之弟，祖母为范晔之姊，母为宋长城公主，他正同谢灵运一样，是一个贵族子弟。因教育环境良好，他青年时代就有文名，加以美风姿，性豪放，故时人俱喜与之交游。不幸东昏侯废立之际，因反复不决，致下狱死，年仅三十六。

他的作品一面继承着谢灵运的山水诗风，所以他有许多好的写景诗，同时又运用着新起的声律，所以他的诗显得清新和谐。但他在山水的描写上，没有谢灵运那种苦心刻画的痕迹，还能表现出一点作者的性情与自然界的意境，他在声律与辞藻的运用上，善于镕裁，不流于淫靡的地步。因此他的山水诗与新体诗，都能保持着他那种清绮俊秀的风格，而成为当代诗人的代表。

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

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弱姿，终隐南山雾。

——《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

涘伫望长安，河阳视京县。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馀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佳期怅何许，泪下流加霰。有情知望乡，谁能癏不变。

——《晚登三山望京邑》

秋夜促织鸣，南邻捣衣急。思君隔九重，夜夜空伫立。北窗轻幔垂，西户月光入。

何知白露下，坐视阶前湿。谁能长分居，秋尽冬复及。

——《秋夜》

落日高城上，馀光入繐帷。寂寂深松晚，甯知琴瑟悲。

——《铜雀悲》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王孙游》

在这些诗里，确有一种清新的趣味，图画般的美景，细微的情致。五言小诗，格调更高，完全是唐绝的风味。难怪李臼狂傲一世，却耍再三赞美他。可是他的诗情虽好，诗才却不甚高，所以他的佳句极多，佳篇颇少。《诗品》评他的诗说：“一章之中，自有玉石。然奇章秀句，往往警遒。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此意锐而才弱也。”这话说得恰当极了。如《赠西府同僚诗》中的起联云：“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观朝雨》的起联云：“朔风吹夜雨，萧条江上来”，这都起得多么高远，多么雄浑，然接下去的句子都柔弱不堪，不能造成一篇完美的好诗。钟嵘说他意锐才弱实在是对的。

梁武帝（萧衍宇叔达），昭明太子（萧统宇德施，武帝长子），简文帝（萧纲字世缵，武帝第三子），元帝（萧绎字世诚，武帝第七子）父子四人，都擅长文学，与曹氏父子相仿。并且四人俱喜佛教，但除昭明以外，无不是艳曲连篇，促成宫体文学的大盛。他们的作品，是以摹拟江南民歌的小诗见长，再加以香腻的表情，细密的描写，使民歌加上了富贵绮丽的色彩。例如：

恃爱如欲进，含羞未肯前。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

——《子夜歌》

朱丝玉柱罗象筵，飞琯促节舞少年。短歌流目未肯前，含笑一转私自怜。

——《白纻辞》上二首梁武帝作

杨柳乱成丝，攀折上春时。叶密鸟飞碍，风轻花落迟。

城高短箫发，林空画角悲。曲中无别意，并是为相思。

——《折杨柳》

别来憔悴久，他人怪容色。只有匣中镜，还持自相识。

——《愁闺照镜》

游子久不返，妾身当何依。日移孤影动，羞睹燕双飞。

——《全闺思》上三首简文帝作

昆明夜月光如练，上林朝花色如霰。花朝月夜动春心，谁忍相思不相见。

——《春别应令》梁元帝作

他们父子的作风是一致的。在那些作品里，肉感淫滥的实在太多，上面几首，虽较为含蓄，然仍是一种靡靡之音。位为人君，不务政事，一面沉迷于佛教，一面又专写其艳诗，弄到亡国杀身，想也不是偶然的了。此外如江淹、刘孝绰、王筠、吴均、何逊、丘迟、张率、周兴嗣、徐摛、庾肩吾诸人，俱以文名。其中江淹善于拟古，庾、徐为宫体文学的翘楚，何逊、吴均的作品，较有一种清新的趣味，颇为难得。何逊字仲言，生卒年不详，山东郯人。吴均字叔庠,吴兴故鄣人（今折江安吉附近）。今将他俩的诗，各举一首作例：

暮烟起遥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

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客悲不自已，江上望归舟。

——何逊《慈姥矶》

君留朱门里，我至广江濆。城高望犹见，风多听不闾。

流蘋方绕绕，落叶尚纷纷。无由得共赏，山川间白云。

——吴均《发湘州赠亲故别》

他俩的诗里，虽也有不少的艳篇，但像上面这种清新的作品，也还不少。在当代宫体文学的狂潮中，这种作品，不能不算是一种清正之音。同时从永明时代提倡的新体诗，到了他们的手里，有了很大的进步，在形式以及音调的技巧上，又在谢朓、沈约之上。

宫体文学到了陈代，有了陈后主和江总、陈瑄、孔范一流人的推波助澜，更是淫艳之极。风格日卑，靡靡之音日盛，真是成为狎客文学了。如江总诗句云：“步步香飞金薄履，盈盈扇掩珊瑚唇。（《宛转歌》）”“未眠解着同心结，欲醉那堪连理杯。（《杂曲》）”“翠眉未画自生愁，玉脸含啼还似笑。角枕千娇荐芬香，若使琴心一曲奏。（《秋日新宠美人应令》）”陈后主诗云：“含态眼语悬相解，翠带罗裙入为解。（《乌栖曲》）”“转态结红裙，含娇拾翠羽。”“转身移佩响，牵袖起衣香。（《舞媚娘》）”“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玉树后庭花》）”在这些诗句里，完全是表现一种肉感性欲的低级趣味，而外面又包掩着一层美丽的文字表皮，诗的格调到这时候，确实是低落极了。不过在陈后主那许多民歌式的小诗中，却也有不少的好作品，这是我们不能一概抹煞的。这位风流天子的诗才，几乎在梁氏父子之上。只就艺术而论，他确有一种过人的技巧与才情。

在律体方面，阴铿、徐陵的成就较高。阴铿字子坚，甘肃武威姑臧人。他的诗句，很受杜甫的赞赏。徐陵字孝穆，山东郯人。他的作品虽以艳体著称，有那种“念君今不见，谁为抱腰看”的肉感句子，然在律体方面，确有很好的诗。例如：

征途愁转旆，连骑惨停镳。朔气凌疏木，江风送上潮。

青雀离帆远，朱鸢别路遥。唯有当秋月，夜夜上河桥。

——徐陵《秋日别庾正员》

大江一浩荡，离悲足几重。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阴铿《晚出新亭》

这些诗已有唐律的风格。自永明时代的声律论盛行以及江南民歌在诗坛上发生影响以来，到了这时候，无论律体绝诗，在平仄上虽尚未尽善，但在风格方面都得到完美的成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