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注意到这个女人时,她正在一幅画前。那是一幅名为“香妃戎装图”的画,是香妃墓里少有的关于香妃的画像,据说是清代郎世宁奉乾隆帝命所绘,画布上本属柔弱的女子,看上去竟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这个女人穿着白色的莎丽,脸上蒙着白色的纱巾,我很奇怪,即使是聚居本地维族人,也很少有年轻女人愿意蒙着纱巾了。
注意到她时,她正小心翼翼地伸手,像是要抚摸那幅被玻璃窗保护着的画。手指快要触摸窗子的时候,她顿了顿,似乎察觉到这样的动作容易让人误解。
尤其在这极其看重文物保护的时代,这样的举动,难免让人觉得失态。
她轻轻打量着周围,抬首间,正好迎着了我的目光,彼此离得太近,以至于我来不及收回。在这里,盯着别人看是一种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对异性而言。我只好用微笑来掩饰着我的尴尬,她轻轻颔首,便转过头继续她的欣赏。
纱巾裹得很严实,但却很轻薄,我仍旧能感觉到她扑闪的眼睛,如湖泊般纯净。一颦一笑间的眼角里,满是思绪,即使如此也遮掩不住她典雅从容的气质。
“你很喜欢这幅画?”鬼使神差地,我问她。
她怔了一下,想来是没料到我会主动搭讪,又或许是沉浸在思绪中过久,有些神情恍惚。
她看了看画上的香妃,点了点头,片刻,又摇了摇头。这样的组合动作,让我不能理解她想表达的真实想法。
“这幅画是皇上最喜欢的,郎先生也喜欢,可惜香妃不喜欢。”她的汉语说得很好,很标准,夹杂着些北京口音,在维族女人中,这不多见。
“为什么呢?这幅画挺美的,柔弱的女子竟也有如此英姿勃发的瞬间,不得不佩服郎世宁的笔触啊。”
“世宁的笔法很好,只是画的却不是真实的香妃。”
难道这流传百年的名画,是假的不成?我仔细打量着这幅画,也许是我眼拙,真的没看出什么端倪。我的疑问太多,以至于我下意识忽略了她对宫廷画师郎世宁的称谓,“世宁”?多么亲切熟悉的称呼。难道这是新流行的,对古人的称谓?
“香妃不是汉人,身材没那么娇小。皇上命郎世宁照着香妃画像,却又悄悄改作了汉人的模样,”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补充了一句,“大抵男人都是这样吧,总想把爱的女人,改造成心里完美的样子。”
我不禁有些感叹:“世上哪有完美的女子,即使最宠爱的香妃,终究也不是乾隆心里最理想的模样。我不知道,对世间的女人来说,这算不算得上一种凄凉?”
我看着她,又看看墙上的那幅画。突然觉得画中人和她很像,隐隐约约有相似的脸部线条。
“你在哪儿学得汉语?”
“京城。。。。。。不,应该说是北京。太久不讲了,说得不好。”
“挺好的,很地道。”
我很好奇,这个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关于香妃的故事。
“一个身有异香的奇女子,难怪乾隆宠爱她。女人的香味,即使是一杯有毒的酒,男人也会心甘情愿饮下,更何况这杯酒还有奇香。”
我看着她,落地窗外的云影映在她的脸上,看不出来是落寞还是平静。
“终归是薄命的红颜,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逃不开宿命。”我有些感叹,香妃香消玉殒的太早,可能越是美丽的事物,越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吧。
“你知道香妃怎么死的?”她的语气里有些讶异,仿佛我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关于香妃的死有各种说法,据野史《岁清鉴》载: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三十一日,香妃偶感血咳,身不适。帝临嫔宫,见而不得,再三拒,帝怒而归。是夜,香妃薨,卒年二十八岁。帝悲恸,着百人扶棺,西迁万里,葬于喀什阿帕霍加墓。
当生则生,当死则死,不在世间拖沓,吐血而亡,倒也去得悲烈,走得干净。
她笑了,我确信她笑了。不是礼节式的微笑,而是会心的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勾起的嘴角隐含着得意,有点嘲笑我的意味,但不知为何,面对这样的笑容,我竟生不起半点气。
“你像是知道些什么?”我的确很八卦,对待古人的秘闻也是。至少在我眼里,女明星出轨的绯闻和古代绝色美女的情事,都是我佐酒的好菜。
“哦。。。这个嘛。。。”她看看我,神色有些犹豫,也许是想找合适的词语表达,“我给你讲个故事怎么样?”
我对这样突然地转移话题感到不忿,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但是理智告诉我,总得耐着性子听一听才好,我有些不耐烦地点点头。
“弘历对香妃很好,为了能让她开心,便按照故乡的式样,为她造了嫔宫,只为博她一笑。”
“又一个幽王褒姒的故事。”我轻声而出,打断了她的故事。大抵男人讨好女人,都是在权势地位金钱上下功夫。
她皱了皱眉,似乎不太喜欢我这样的评价。我不敢多说什么,现在想想,我那时的掩饰拙劣得很。
“或许是君王真的不能把爱给一个人吧,香妃在宫中并不受欢迎。”
“爱情让人嫉妒,即使不是纯粹的爱情,也见不得别人好,尤其在后宫,怕是香妃的日子不那么好过。”我下了定义。
“太后也不喜欢香妃,她认为儿子耗在香妃身上的日子太多,不利后宫安稳,江山社稷。”
“看来,婆媳关系在古代,在皇宫,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啊。”我笑了笑。
“再加上香妃天生奇香,就有不知何处而来的传言,说她会妖术,迷惑了皇上,于是群臣上奏,欲处死香妃。”
“欲加之罪,言语是最利的刀,杀人无形,却又处处致命。”满口仁义的人,在实际利益面前,诛心最深。
“弘历虽为皇帝,但抵不过群臣与后宫的压力。”
“又一个唐明皇吗?”
“于是与香妃密谋,明为偶感血咳,薨于当夜。另寻能工巧匠取檀木雕造一个与真香妃一模一样的“香妃”。全身裹以白布,只留出面部以便人现瞻吊唁,葬于墓中。”
“那真的香妃去哪儿了?”我急切地问。
她摇摇头说:“我说了,这只是个故事而已,听听就好,莫要放在心上。”
我不满意她的说法,但我也不想去追问什么。她的深情告诉我,她不会再向我透露什么。有时候,女人比男人更决绝。
再一次见到这个女人时,是在午后。我躲在树荫下,啃着馕饼。我太饿了,吃相凶恶,来来往往不少人回头看我。
香妃墓前的镜池波光粼粼,外面的人不多,地方很空旷,也很安静。如果在这里生活,应该是个蛮舒适的选择,只要你不介意,夜晚得伴着外面成堆的墓冢入睡的话。
我不经意地一瞥,不远处,她环着一个男人手笑着走过镜池。那男人头发有些灰白,岁数看上去不小了,脸部的线条却很刚毅,身材算不上高,却很有力量。隐约有一种气魄,那是一种手握权柄多年,坐看江山云起的气魄。那个男人时不时地跟她聊着,看得出男人对她好,谈笑间带出骨子里的宠溺。
我一直觉得,一个帝王的魅力往往由权势地位等附加值所决定,剥离了这些,那帝王也就剩不下什么了。但这个男人不是,似乎是岁月将某种别样的气质刻进了他的灵魂。
她一定注意到了我,她的目光在瞥到我时顿了一下,然后又不着痕迹地消散了。
我有很多疑问,却不知该不该前去询问。或许流传百年的,本该就是这些疑问吧。但愿这一世,他们的爱情,不会那么曲折。
——《香妃怨》写于2019.9.20 想着送给喀什一件礼物,毕竟来过,也算留个纪念,想来想去,那就写篇文章纪念一下香妃与乾隆的爱情故事吧。另外,其实“香妃墓”里没有香妃画像,光秃秃的,没啥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