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5-02

第二部分寻找

   内容提要

时间:2011年夏

地点:祖国大江南北

人物:穆林以及大江南北的人(穆林,基本信息基本没变,主业:怀疑人生,副业:打点零工。)

起因:怀疑

经过:寻找

结果:还在找…


抑郁

火车上,人们被挤出了各种表情,但看在穆林的眼里,都是幸福的模样;车窗外,依旧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能辨别铁轨伸向何处,但是她的心里清楚,那是朝着家的方向。

一行三人回到家中时,桐香、桐民姐弟已准备好了饭菜。看到穆林又恢复健康的样子,大家的开心溢于言表。

“你看吧,早治早好了,就作!”穆桐香看着穆林说。

“我愿意。”理亏的穆林强辩着。

“让你爸妈给你惯得!”穆桐香不依不饶。

“嘿嘿,作一下,才能知道,还是活着好。”薛匀君赶来解围。

“对,人生就是体验,各种生活都得尝试么。”穆桐民喝了一口酒,看着女儿的双眼有些湿润。

“来来来,吃菜。”徐树春岔开了话题。

穆桐香也不再说这些,大家转而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一顿还算愉快的晚餐过后,陈平问穆林是否要跟自己走,穆林并未同意。

“你自己能行吗?一包纸抽都打不开。”陈平想要说服她。

“那就不用纸抽呗。”穆林轻轻一笑。

“你跟我去待一段时间再回来。”陈平退让一步继续劝说。

“不去,我就想在这里。”穆林拒绝的干脆,没有丝毫犹疑。

“那我今晚去你姥爷家,明天就走了。”陈平没再勉强,但话语里满是无奈与不舍。

“去吧,明天不送你了,也不用过来了。”穆林的声音很低,低到听不清她话里的含义。

陈平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起身走向了穆桐民。细细的向他交待着,“她的床头柜一定要放水和吃的,面包、饼干、牛奶都行,早起后她得先吃东西。她一般六点多就醒了,你最好也别起的太晚,能过来看一眼,因为早上是她身体最弱的时候,可能连包装袋都打不开,甚至拿水杯都费劲。再有就是扶她的时候,一定要慢,管心脏的药放在方便的地方,不舒服立刻给她吃。”陈平停顿了一下,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了,主要就是她体虚的厉害,你什么都得帮她弄。”

“懂了,尤其是没吃上东西的时候。”穆桐民笑着说。

情绪低落的穆林静静听着,始终不语。直到听见大家寒暄相送,直到那重重的关门声撞在心头。那声音好似不仅把妈妈送走,还带去了能让自己开怀大笑的坦荡,安静读书的从容,还有酣然入睡的踏实。

这是上高中以来第一次跟妈妈形影不离的相处了这么久。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赖,被重新唤醒了。可如今那毫无顾忌的放肆,没有止境的慵懒,毋须掩饰的脆弱,却再也找不到依靠。

走出女儿视线的陈平,正贴着墙壁站立,因那透过泪珠的台阶正弯曲的浮现在眼前,使她无法走下楼梯。她不能说服倔强的女儿,可也不想因此而失去自己。她必须考虑到眼前人的感受,即使是为了女儿,这样长时间的跟前夫的家人生活在一起,怕是也说不过去。

“走吧,随时都能回来,又不是不再见了。”薛匀君劝着。

“不放心。”陈平哽咽道。

“那你再待几天。”

“算了,都一样。”陈平说着没再回头,走下了楼梯。

徐树春和穆桐香小坐了一会儿,也回了家。房间里又还原了三人模式,不过妈妈换成了爸爸。躺在床上的穆林,始终不能入睡。突然的冷清,让多日以来一直身处热闹中的自己,感觉孤独。她好像突然想起,这才是自己长久以来的生活,以后也是这样。而那医院里的时光,不过是一个梦,梦醒了,生活继续。不只是自己,童龄回去以后要重新找工作,“丈母娘”一家在出院那天还大吵了一架。也许这就是大家想要逃离生活的原因吧,甚至连住院的日子都会怀念。因在那白色病房里,只需承受疼痛的压力;但生活,却要迎接它无孔不入的琐碎,面对各种不及准备的打击。

在思考中都倍感无奈的现实,让穆林深呼吸后侧过了身,从枕头下面摸出了《小王子》,她看着玫瑰花旁的朋友说道:“我也是个大人了,不得不长大。”

天刚蒙蒙亮,头还埋在枕头里的穆林,就伸手摸向了床头柜。

“先喝点水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让她微微睁开了一只眼睛,视线里是老爸正笑着晃动着食指——被自己的手紧握着的。

原来这一个晚上,穆桐民都没有睡踏实。在不知看了几遍时间后,终于挨到了六点钟,他便轻轻的推开了卧室的门,坐在地上,静等熟睡中的女儿醒来。

原本想答应一句的穆林,却因沙哑的嗓子没能发出声音,于是就点了点头。穆桐民拆下了奶盒上的吸管,放进了水杯中。穆林喝了几口后,翻个身,抻了一下懒腰,慢慢坐了起来。看着还在等待自己下一步“指示”的爸爸,轻轻一笑,“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刚坐这。”

“以后不用了,搞不定就叫你了。”

“我也没什么事儿,早就醒了。”

“牛奶给我,你去做早饭吧,叫那个起来。”

“我下去买点儿,你吃什么?”

“都行。”

“那我看着买。”说完,穆桐民起身走出了卧室。

一盒牛奶喝完,穆林也缓慢的移下了床。来到客厅,听着另一个房间仍没有动静,她轻轻敲了几下门后走了进去。看着床上,丝毫没有起床迹象的人说道:“怎么还没动啊,起来洗漱、吃饭。”

“嗯,”徐阳慢慢睁开了眼,“小姐,你听说过吗?被妈妈叫起床,幸福指数会提升。”

“就你妈那‘咣’一脚把门踢开,大喊一声:‘徐阳,都几点了,还睡呢,赶紧给我起来!一会儿又急赤白脸的不赶趟了。’这样幸福指数会提升?”

“哈哈,这个幸福的原因在于,无论她是踢还是喊,我都可以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你这不行啊,声音再柔和,我都得立刻照办。”已经清醒了的徐阳说道。

“这不就是你当初叫我来陪你的原因么。”穆林笑了一下,接着说:“不过好像把你坑了。”

“一大早晨,别煽情啊!”徐阳笑着说。

“你误会了,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点儿。”

徐阳闻言,立刻收回了笑容,奔向了卫生间。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可重复的日子又仿佛只过去了一天。这让近来每天都是按时吃饭、按时服药、按时睡觉的穆林,有些心绪不宁。她觉得自己正在过着跟住院之前预想的一样的生活,下一步该做什么呢,等待它的复发么?越多空闲,穆林越多这样的想法。每天都无事可做,让一个年轻人更显躁动不安。

这些穆桐民都看在眼里,可他却束手无策。自己也不过是刚刚从‘可能失去女儿’的阴影里逃脱出来的人,让他如何去安慰女儿,为她编织一个谁都不能保证的余生美梦。

这种无法言明的压抑,大家都不曾吐露,只是通过呼吸渗透在空气里。可乌云的聚集,始终蕴藏着雷雨,它终将会倾盆而下,宣泄出那长久以来的堆积。

一个周末的晚饭时,穆桐民又端起了一大杯白酒,一边喝一边叹着气。

本就觉得呼吸不畅的穆林,看到他这样,心里便升起了怒火。

“这酒戒了不行吗?爸,喝它啥意思啊。”穆林的语气很平淡,但却能明显听出她的不悦。

“我就这点爱好。”

穆桐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看的穆林更是气恼不已。

“哼,你就这点出息,这辈子也没别的追求了。”穆林依然平声的说着。

“我他妈还用不着你呢,喝点酒就被你损成这样?!”穆桐民的火气瞬间被激了起来。

“你的这点爱好,把我的家喝没了!”穆林也提高了声音。虽然陈平没有直接说过离婚的原因,可是他们每一次吵架,都是在穆桐民喝醉之后,而陈平也多次说过,自己有多讨厌穆桐民喝酒。所以妈妈的离开,也让穆林对醉酒后的爸爸,厌烦不已。

“怨我啊!是她提出的离婚,不要你,不要这个家了!”

“她离婚的对象是你!如果不是你,喝多了之后就无法无天,骂人还打人,她会走吗?!我妈说过,她恨你,因为你让她没有了家!”

“我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养着你们,现在还全是我的错了?”

“你还这么说话。我们是人,你养着我们,我们就得对你俯首帖耳,让你为所欲为啊!对,我妈是这样,她走了,现在轮到我了,是吗?”

“你他妈有没有良心,我什么时候那么做了?”

“那你刚才是干嘛呢?我只问你能不能把酒戒了,你那是什么态度啊?没人能管了你,你就是天!”

“你想让我怎么样?我媳妇走了,女儿一天要死不活的,我他妈除了喝酒,还能干啥?行,你别说了,姑娘,我错了,都是他妈我的错。”穆桐民一边拍着桌子,一边掉下了眼泪。

“就这点事儿,那你想过我吗?我出去上个学,学没学成,回来家还没了!父母离婚,最先保护的不应该是孩子吗?可是你天天崩溃,跟我抱怨,大骂我姥家人,这些话我都不能跟我妈说,我想让她好好过日子。所以在我姥家人面前,我要维护你;在我爷家人面前,我要维护我妈。我不能让你们成仇人!可是到头来,我姑姑大爷会说我:‘你那意思,全是你爸的错了?’;阿姨舅舅又会说:‘你那意思,全是你妈的错啦?’。你们都没错,我错了!我他妈就不该活着!”说完穆林就冲出了门。

被摔门声惊醒的穆桐民立刻转身对外甥女说道:“快给你小姐拿件衣服。”

“哦。”被吓得在桌边低声哭泣的徐阳应了一声,拿起衣服追了出去。

大吵一架过后,穆桐民的酒醒了过来,多日的压抑似乎也全部释放。在空荡的房间里,他收拾着桌子,回想着女儿的话。自己从不曾知道她背负了这么多。只觉得她一直是个无忧无虑,不会烦心的小女孩。现在才知道,那快乐的笑脸下竟然藏着一颗千疮百孔的心。

本性里透着自私的人们,总是因此而迷失。以为只有自己在付出,而且没人能懂得。即使是看在眼里的,也认为那没什么。

出了门的穆林,发现自己只穿着睡衣,放慢脚步后,徐阳也跟了上来。

“你要去哪儿?”

“能去哪儿,没换衣服没拿钱。”穆林看着眼睛红红的妹妹问道:“你哭啥?”

“我害怕。从来没见过你这样,怕我二舅打你。”徐阳仍有一丝哽咽。

“他不可能打我的,我妈说过,我是他唯一的理智。”穆林拿过妹妹手里的衣服,垫在台阶上,坐了下去。

“说实话,你今天的火,发的确实有些莫名其妙,他喝酒又不是一天两天了。”徐阳倚着扶手站在穆林旁边。

“积压太久了吧,出院以来就不太顺畅,今天看到他喝酒的样子,就忍不住了。”穆林双手撑在膝盖上,托着脸。

“其实,我也从来没见过我二舅这样。你住院那段时间,他几乎没吃过饭,每顿就夹那么几口菜。然后一直喝酒,我们说他,他就说不饿,渴了。他可能觉得,没什么希望了。”

“懦夫,借口。”穆林的眼睛看着台阶,涣散无光。

“你这么说他,太不公平了。”徐阳的语气明显硬了许多。

“他是我爸爸,我爱他,但我不同情。尤其是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的人。”

“不同情也不能无情吧。”

“无情就不会吵架了。”

几分钟的安静过后,穆林问:“身上有钱吗?”

“给你,你要去哪儿?”徐阳从衣服兜里掏出了一些零钱。

“同学那,你上去吧。”穆林接过钱答道。

“我去给拿条裤子吧?”

“不用,下楼打车就走了。”

“早点回来。”

穆林起身穿上衣服去了江雪家。

开门看到穆林“睡裤配棉服”的打扮,江雪吓了一跳,“怎么穿成这样?”

“跟我爸吵架了。”穆林心不在焉的说。

“那他知道你来这吗?”江雪妈妈也迎了过来。

“应该知道吧,徐阳能告诉他。”

“那行,在这待一会儿再回去吧。”江雪妈妈说。

“因为什么啊?”江雪问。

“喝酒,亘古不变的缘由。”躺在上发上的穆林望着天花板。

“叔叔就这一个缺点,所以必须有。”江雪笑道。

“哼,一个就要了命了。”穆林感叹道。

“呵呵,这会儿要命了。曾几何时,某人还说过,将来就找老爸这样的当男朋友,做饭好吃,唱歌好听,写字好看。”江雪阴阳怪气的说着。

穆林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哎呀,老爸真的,不喝酒的话,绝对是最好的丈夫和父亲。”

“所以不可能啊,哪有完美。”

“嗯。”穆林重重的点着头。

“这都能跟你爸吵架了,身体恢复的不错啊。是不他伺候的太好了呀,啊?你们这群没良心的小崽子。”江雪妈妈也赶来帮腔。

“老巫婆,”穆林拉长了声音,“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小孩说话,大人别插嘴。”因为江雪妈妈姓吴,所以穆林一直这样称呼她。在一旁看热闹的江雪,嘿嘿的笑着。

“这会儿知道笑了?那刚开始哭的啊。”江雪妈妈夸张的说着。

“谁啊?”穆林好奇的问。

“还能有谁。那天我正在上课呢,电话响了,看是她的,挂断,又响,又挂了,还响,我看这是有事啊,赶紧去走廊接起来了。通了也不说话,就是哭,那声音才大呢。急的我就喊:‘别哭啦,说话。’她在那边说:‘穆林得病了……’”江雪妈妈绘声绘色的说。

穆林满脸笑意的看着也在傻笑着的朋友,“哦,我怎么不知道,还有着一段啊。”

“没良心啊,不知道想象不到吗?”江雪说道。

“我没良心,我记得某个人说过:我想去学医,因为你身体不好。结果为了某男生直接去读了一个中专,瞬间把我抛弃了。”穆林抱怨道。

“那个时候不是小么,不懂爱情。”江雪心虚的说。

“哎呦,那你现在懂了?”穆林一个假笑。

“懂了,地久天长的永远是友谊!”江雪坚定地握了一下拳。然后几个人大笑了起来。

“消气了没啊?”江雪妈妈问。

“早就没事儿了,不然我就在楼道里坐着,哪儿都不去了。”

“你这好的倒是挺快。”

“嗯,有的时候跟我爸妈生气,就想着,以后再不搭理他们。结果一听到声音,或者见着人,瞬间气就消了。”

“亲情啊,血缘嘛。”江雪妈妈柔声说。

“嗯,好神奇。”穆林轻轻点头,嘴角带着笑意。

“行了,让江雪送你回家,太晚了。”

“我自己走。”

拦下准备送自己的人,穆林独自回了家。

看到女儿进门,坐在沙发上的穆桐民立刻站了起来,“姑娘,饿了吧?老爸给你热菜去。”没等穆林回答,他已经钻进了厨房。

餐桌上,穆林看着不断向自己靠拢的菜盘,还有余光中一直偷瞄自己的老爸,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血脉相连,所以任何的解释都显得冗长无味。

春节已至,父女二人决定回农村过年。将自己包裹严实后,穆林跟着爸爸出门采购年货。年货大街设在一条步行街上,与儿时相比,渐渐丢失的年味儿,只有在这里还能窥探一二。

站在街口望去,琳琅满目的商品摆满了大街,两排摊位中间人头攒动,叫卖声、还价声此起彼伏。在黑龙江这寒冷的气候中,这片黑土地上,人们毫无保留的彰显着对生活的热爱。

挤进人群中间,穆林看着地下写满了吉祥话的春联,各式各样的烟花爆竹,和这片冰天雪地里所特有的冻货,她的心里也充满了节日的欢乐。

“老爸,要买对联吗?”穆林看着一副在阳光下闪着金星的春联问道。

“不买,咱们只买吃的,那些你大爷他们都买完了。”穆桐民抓起穆林的手向前走。

“冻柿子,冻梨!”穆林看着两边不停的说。

“咱们得买新鲜的,那些冻货家里也都有。”穆桐民无奈地拖着东张西望、随处驻足的女儿奔向了超市。

“恭喜你发财,恭喜你精彩……”超市里放着春节永远不变的旋律。

在一阵争抢似的购物与结账后,二人手上提着几个大袋子从后门逃了出来。

“这要是从正街走,估计得天黑能出来。”穆林一边喘一边说。

“现在什么都方便,不像过去都提前买回来在家存着。所以都赶着三十儿上午来了,还能吃个新鲜。”穆桐民说道。

“走吧,打车去。”穆林说完,叫了辆车,直奔爷爷家。

进了院子,爷爷像往常一样,正在那里向路上张望。下了车,穆桐民将一部分东西拿去了哥哥那里,穆林拎了两个袋子进了爷爷房间。

“你这都买的啥啊?”老人弓着腰,看着桌子上的东西。

“都是熟食,你不愿意做饭的时候,热一点就吃了。”

“哎,这小孩儿,乱花钱,爷爷不缺吃的。”老人一边摆弄着一边说。

“不是缺,是方便。你现在不是不爱做么。”穆林站在旁边看着爷爷说。

“拿那屋去吧,中午吃。”老人指着大儿子的房间。

“有,你不用操心了。挑两样一会儿吃,剩下的都拿外边去冻上吧。”穆林说着,拿出了几个小包后,剩下的全部扔进了仓房。接着就拐进了穆桐伯的房间。

“一会儿几个菜?”穆林对着正在厨房忙碌的人们问道。

“八个,咱们就四个人,做多了,总吃剩的。”穆林的大娘回了一句。

“可以,这也吃不完,”穆林接着说道:“贴对联啊,大爷。”

“贴吧,那不都在桌子上呢么,就等你了。”穆桐伯高喊着。

“浆糊呢?”

“用透明胶吧,打浆糊麻烦。”

“用胶没感觉,快点儿。”

“那你自己打。”

“我不会。”

“就是稀一点的面么, 比疙瘩汤还稀。”

“疙瘩汤,啥样的面啊……”穆林不再喊了,对着面前的春联皱眉。

听见没了声音,穆桐伯放下了手中的刀,去那边调起了浆糊,然后把一个小盆放在了穆林面前,“笨啊。”

“你更笨,早该自己弄,非要吵吵半天。”穆林说完拿起春联开始刷浆糊。

“出门见财”、“抬头见喜”、“井泉大吉”,穆林一边嘟囔着,一边自己里里外外的跑着,她想起小时候在姥姥家,也是这样的。这一幕勾起的回忆,让她感到温暖又舒心。

“五谷丰登,贴仓房;出入平安,贴门口;金猪满圈……”

“贴你大娘被窝!”穆桐伯打断侄女开心的大喊了一声。

“哈哈哈……”大家的笑声伴着阵阵香气在节日里欢快的飘荡。

完成了属于自己的“春节仪式”后,穆林又跑回了爷爷的房间。“爷,你今天几顿饭?”

“三顿呗,中午的刚吃完,晚上包饺子。”

“呵呵,要不然你也去那屋得了。”

“不去,我自己想什么时候吃都行,随便。”

“晚上我跟你一起包饺子。”

“行,我先去把面和上。”

“这么早?”

“多醒一会儿。”老人说着从炕上挪了下来,可是正准备迈出门槛的脚又退了回来,他走到一张老桌子前拿起了随身听,放上一盘磁带,随后一段音乐慢慢响起。再次走进来的爷爷手里端着面和水,站在桌子前,轻轻搅着。

穆林坐在炕上,随意的晃荡着两条腿。看着爷爷的一举一动,觉得此刻无比温馨与幸福。岁月静好,也就是这样一番模样吧。

“《梁祝》啊?”穆林终于听清了录音机里唱的是什么。

“哎呦,你还知道这个?”爷爷一脸惊讶。

“以前总陪我姥听。”说到这里,穆林多少有些难过,便像是自言自语起来,“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二人转,尤其是正戏,哼哼唧唧的,还特别长,我都不知道它唱的是什么。但是我爱听我姥给我讲戏词里的故事,虽然那唱出来的,我可能只听清了‘哎,哎,哎,呀’。”

听着穆林那完全不在调上的唱腔,老人笑了一下,而后又说道:“你姥是个好人啊,走得太早了。”

“我所有的规矩都是她立的,习惯都是她给我养成的。”穆林越说声音越小,她深吸了一口气,带着笑意继续道:“好奇怪啊,爷。其实我不觉现在想起她很难过了,甚至还有些幸福,可是不知为什么,总是会不受控制的想哭。”

“可能,是她想你了。”老人的语气很轻,仿佛真是远方的人在呼唤,怕那声音垂落地面,怕她思念的人不能听见。

听到这样的回答,穆林再也忍不住哭泣,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前几天是她的生日,我梦见她了。梦里我们也都知道她不在了,她跟我说的第一句话是问我见到她害不害怕,也许只有她会关心这个。”

“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你身上了。”老人说。

穆林努力收了收眼泪,“她告诉我,都会好的。”

“这不就好了么。行啦,别哭了。”老人说着,拍了拍和好的面团,“你姥做面食可不如我。”

“饺子算面食吗?”穆林也渐渐平静下来。

“嘿嘿,那算米饭啊?”爷爷轻笑着。

穆林也不知道。她时不时的抽泣一下,思绪里仍飘着姥姥的音容笑貌。原来我们自以为的淡忘,不过是因为未被触及。任凭时间流逝,岁月雕琢,那骨子里的东西也不会磨灭,只会愈加深刻。

下午两点过后,村子里想起了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在这白昼极短,又无事可做的季节,农村家庭一日只吃两餐。所以三十儿这天的下午饭,便最为丰盛、隆重。

穆林站在院子里,看着老爸拆鞭炮。穆桐民拆好后,把它搭在了晾衣绳上,吸了一口烟,点燃了鞭炮,然后迅速跑回到女儿身边。爷俩在响声中议论着它的质量,以及个数上是否有偷工减料。最后,父女二人在刺鼻的气味和一阵烟雾中退场。

餐桌上,四人正津津有味儿地吃着,穆爷爷背着手走了进来。他探着头、围着桌子走了一圈。几个人停下筷子,目光追着老人,谁想他竟一言不发,退到了窗下。

“老爷子,吃点儿?”穆桐伯像是跟邻家大叔聊天一样问道。

老人没有回答,背着手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几个人楞了一下后,笑了出来。

“这么多年过节,老头就没在我这吃过饭。”穆大娘叹道。

“净瞎说,去年没在这吃饺子?”穆大爷反驳着。

“那是他自己煮好,端过来的!”

“能上桌就很给你面子了,知足吧,啊。”

穆桐民轻笑一下,端起了酒杯,“来,大哥。”

酒足饭饱后的穆林走出房门,来到了院子里。太阳已经西沉,天色正在变暗。这一天眼看就要过去,这一年也马上就要结束。她走进炸的只剩下红色碎片的鞭炮堆里,用脚撵着几个“漏网之鱼”,嘴里念着:“爆竹声中一岁除,总把新桃换旧符;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穆林停了一下,自语道:“诗人总能搅得人心绪不平。”转念一想,又说道:“也不对。‘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想到这里,穆林带着笑意抬起了头,这才发现已在旁边站了许久的穆桐民。

“姑娘,自言自语算不算病啊?”穆桐民笑问。

“应该算‘憋疯’那类的。”穆林也笑着说。

“你为什么总是自己想,不喜欢跟别人说呢?”

“一个人的时候,我才只属于自己。有另一个人,我还要迁就他。而且别人说什么,我也控制不住啊。”

“行。老爸出去溜达一圈,你去吗?”穆桐民没再继续那个话题。

“不去了,我晚上跟我爷一起吃饺子,那屋太晚我就不过去了,你也不用叫我。”穆林说完,去了爷爷的房间。

穆桐民向食杂店走去,那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这时,天已全黑,一年中唯一的一次“长明灯”都亮了起来。推开门,小小的两个房间被人们占满。玩麻将、打扑克,炕上竟还摆着一张桌子,几个人正在那里开怀畅饮。看热闹的人比“参赛选手”还要多,所有的人都积极参与,大家一起去分享这份快乐。穆桐民也在人们热情地招呼下,加入其中。

躺在爷爷房间舒服的睡了一觉,穆林醒来时看到爷爷正在揉面,“几点了,现在就包吗?”

“六点多了,我都饿了,你也不醒。”

“你叫我一声啊。”

穆林起身到桌子旁边,看到已经包了一些,自己也去洗了手。包了几个后,看到饺子的爷爷,却不是很满意,“你这也太小了,还那么多褶。”

“哎呀,我不喜欢大的,这样多可爱啊。”面对爷爷的嫌弃,穆林满不在意。

“这褶怎么还冲着自己啊,谁教你包的?”老人继续说着。

“我记得是我姥教的,但她不承认。我妈也说,我姥不这样包。”穆林对这个未解之谜表示无奈。

“没人那么包。这小孩儿,快歇着去吧。”

“徐阳也这么包,我教的!”穆林骄傲地说完后,下了桌。

因为刚吃过午饭不久,所以穆林只是陪爷爷象征性地吃了几个饺子。收拾好后,便坐在炕上,听爷爷讲以前的事情。慢慢坐着变成了躺着,躺着又成了睡着。

这个除夕夜,穆林睡的格外香。好像只是梦中听到了几次鞭炮声,然后一直酣然到天明。

早晨醒来时,炕上只有自己。炉子已经升起了火,房间里很暖和。收拾完毕后走出房间,看到很多人在院子里聊天。穆林跟大家拜过了年,一人向村外走去。

也许是因为新一年的阳光,所以它显得格外的明亮与温暖;虽然还是昨日的房子,但看上去也像是换了新颜。穆林慢慢走着,看着家家户户的春联,不一样的话语却是一样的向往。偶尔会遇到一个穿着新衣服的小孩儿,虽然叫不出名字,仍会被她的快乐传染。

不知不觉中,穆林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村外一片空旷的雪地。她抓下了头上的帽子,摸了摸刚刚覆盖住头皮的头发,“晒晒太阳吧,好久不见光了。”把帽子仍在雪地上后,又摘下了手套。找了一片光洁的雪面,慢慢用手指写下两个字:希望。写完后,看着手指上的雪花,正迎着太阳,闪着彩色的光,直到它们变成小水珠,穆林才将红红的手指握成了拳头,然后在雪地上坐下。她仔细端详着面前的两个字,脸上带着甜甜的笑意,因这里真的带给了她无限的希望。

“食指就是用这样‘美丽的雪花’写下的‘相信未来’么。”穆林想着,心中就升起了‘未来的模样’。

感觉到凉意已透过了厚厚的棉裤,穆林武装好后站起了身。回过头,整个村子尽收眼底。安静的清晨让村庄显得更加肃穆,进入冬季以来的积雪,使所有的房屋染上了一片洁白,村口那棵柳树枝上落着一群小鸟,几只鸭子正在自己来时的路上摇摇摆摆。若不是空中飘荡着缕缕炊烟,还真以为自己刚刚从画中来。

穆林再次踏上被白雪覆盖的小路,身后留下镶嵌在雪地里的“希望”二字,在大地上成长,在阳光下闪耀。

元宵节过后,穆桐民就去了工地。穆林的心里又多了一丝落寞。出院两个多月,体重涨了二十斤,药量减了10ml,但虚弱却是与日俱增。冬日里,因为寒冷的天气,无法经常外出,穆林烦躁的状态日益严重,那不受控制的情绪,总让自己意外,甚至愤怒。终于熬过了冬天,进入了五月,但她的状态没有随着天气一同好转。她每天纠结于为什么活着,即使能像正常人一样,也不过是挣钱吃饭,然后混过几十年,更何况是自己。

[if !supportLists]一天, [endif]正在痛苦中挣扎的穆林,接到了童龄的电话。

“干啥呢?”电话那边的声音很轻松。

“烦着呢。怎么了?”

“我没事啊,想问问你么。你烦什么?”

“你说为什么要活着啊?或者说活着的价值是什么啊?”穆林的语气愤怒而急躁。

“被需要就是价值。”

“哦,这个答案第一听说。”

“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认真的,至少还被我爸妈需要。”

“你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什么样?”

“你知道遇见的你时候,是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妈妈住院,工作没了,谈了七年准备结婚的男朋友,分了。”

“哦,我说刚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哪里不对呢。”

“强颜欢笑,当然不对。但是看到你之后,就觉得自己这真不是事儿,你面对的是生死啊。”

“所以说,有我这倒霉的垫底,你心情好多了!那你想想就好了,说出来干嘛,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傻啊,我在夸你!”

“哦,那还行。”

“好好调整一下,你用处大着呢!”

“谢谢。阿姨恢复的怎么样?”

“她挺好的,不过那‘丈母娘’好像没多少时间了。”

“这个不意外吧。”

“那倒是。你呢?”

“我的时间应该会比她长些,就是脑子有点乱。”

“闲的,天气暖和了,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但愿吧。你上班了吗?”

“没有,”童龄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其实是有个事儿拿不定主意,想听听你的意见。”

“什么事儿?”

“我准备考研,不想考本校,想去北京。但是身边的‘过来人’都劝我,说那是瞎耽误工夫。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你这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吗?”

“是啊,所以问你么。”

“当你决定问我的时候,就说明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因为你很清楚我会说什么。”

“哈哈!”

“还要我说吗?”

“不用了。看吧,你的用处是不是大着呢!”

“再见!”

“拜拜。”

挂断了电话,穆林稍有好转。但那未曾入心的安慰,顷刻间就被乌云湮没。穆林低着头,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想要把体内的戾气全部发泄出去。一阵敲门声,把围着餐桌转圈的穆林拉到了门口。

“你怎么来了?”看到江雪后,穆林也是极不耐烦的样子。

“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么?刘明燕她们五一放假回来了,说要看看你。过年叫你也不出来,天冷,大家也没勉强。”江雪进门后坐在了沙发上。

“我好像说过不去了吧?”穆林倚在门口的鞋柜旁,并不看自己的朋友。

“对啊,所以我这不是过来找你了么。”江雪乐呵呵地说。

“你……我不想去,我现在躲人还来不及呢。”穆林蹲在了地上,显得异常烦躁。

“都是老同学,有什么可躲的啊。就是看你心情不好,才想让你出去溜达溜达呢。”江雪也急了,起身走到穆林旁边。

“我不去。”穆林的语气更加强硬了。

江雪不再说话,只是在一旁站着,直到电话铃声响起。她接通后,递给了穆林,“你说吧,去不去由你。”

没等穆林说话,那边先传来了一阵笑声。继而问道:“你们到哪了?大家都来了。”

听到电话那端的嘈杂,穆林更是烦乱,可又不知如何拒绝,只是抓着头发不语。

“喂,听不见吗?喂……”一个清脆的女声又追问起来。

江雪举着电话,不作任何回答。

“嗯,一会儿到。”穆林妥协了,因为被她们这样催下去,感觉要比去还难受。

因为饭店定在了距离穆林比较近的地方,所以二人没有坐车。路上的江雪不停地说着,希望某个话题能吊起她的兴趣,“我妈昨天还问你,怎么最近都没过去;我们科室新来了一个护士,是个帅哥……”

“你有完没完?烦不烦啊!”穆林终于转身冲着江雪喊了出来。然后戴上了外衣的帽子,加快了步伐。

江雪一愣,追上去,推了一下穆林,指着桥下说道:“瞅你那样,跳下去吧!”

 “不跳,太脏。” 穆林望了一眼桥下的流水,干脆的回答。

 “都这时候了,你还关心这个。” 原本也被激怒的江雪,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时候更关心,都要死了,还不能让人舒坦点儿。”穆林颓丧着说。

江雪不再说话,两个人气鼓鼓的走到了饭店。进去之后,穆林装作没事人一样跟大家打着招呼。同学们也都询问着病情、恢复情况,穆林强撑着结束了这一环节。接下来便是听大家说说各自的生活,不想插话的自己,则不停地向嘴里塞着食物。

看着情绪很不正常的老同学,刘明燕很想让穆林加入聊天的队伍来,她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摆出一副庄重的姿态,说道:“不平凡的人,注定要经历不平凡的一生。17岁穆林,语。”

“哦……”大家一阵拍手起哄。

穆林略感尴尬,笑了一下说:“年轻真好,什么雷人的话都敢说。”

“累成狗的高中,很是怀念。”刘明燕在笑声说道,然后又转向穆林,“我现在都还记得报到那天在食堂遇见你的情形,没想到跑去别的城市还能遇见老同学,还能一个班。”

“我当时也挺高兴的,那是第一次一个人离开家,情绪不高。”

“没几天你就混熟了,晚饭时间,班级里到处都是你的身影,拎双筷子走哪儿吃哪儿。”

“哈哈,后来很长时间吃东西还从不咬断。有一次吃粉条,好像炖的时候没剪,我就在碗里一直捣啊捣,我妈就说我,‘你咬折不行吗?’,我说‘哎呀,忘了,都习惯了。’”

大家也都点着头,表示深有同感,你一言我一语的回忆起同窗那些年的时光。结束时,穆林婉拒了大家的相送,独自一人回了家。看着那小小的背影,刘明燕心里很是难过。便问江雪:“她生病以后,一直这样吗?”

“不是,出院以后。”目光还在追随朋友的人回答道。

“为什么?出院不是病都好了么。”刘明燕很是不解。

“我也不太清楚,只是觉得她越来越不高兴。”江雪无奈的说。

“希望她能快点好过来,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她这样。”

“哎,但愿吧。”

看着穆林走远,大家也相互说着再见,纷纷离开。

身心俱疲的穆林到家后,就躺在了沙发上。脑子还想着自己曾经说过的那句话,她早已不记得当时是怎样的情形,可是却能想象出当时自己的模样。但是这不过短短几年,现在也是正青春,却早已不见往昔的洒脱与骄傲。她多希望,自己能重拾那份张扬,即使会被人嘲笑,说她年少轻狂。可看看现在的自己,竟是这般不受控制的颓废了下去。没有青春、没有未来、没有希望。在这向往多彩多姿的花样年华里,却笼罩着一层触不到、驱不散的灰。

近来本就失眠的穆林,今天又被这些恼人的思绪所困扰,直到凌晨三点才睡,可是多年的生物钟又在清晨六点把她唤醒。头似要炸裂一般疼痛,她无心再做任何事情,更加厌烦一丝的动静。

徐阳看到眉头紧锁的姐姐,小心翼翼的洗漱后,拎起书包冲出了家门。站在楼道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拿出手机,打给了穆桐香。

“妈,你过来一下呗,我小姐不太对劲啊。”

“怎么了,难受啊?”穆桐香焦急地问道。

“不是难受,是……怎么说呢,”徐阳搜索了好久,终于找到了一个词,“是痛苦。”

“痛苦?啥意思啊?不舒服还是什么?”穆桐香又急又恼。

“哎呀,不知道,你自己来看吧,我去上学了。”解释不通的徐阳,只能推脱。

“你别走,我马上过去,这会儿她身边不能没人。”没搞清楚情况的穆桐香放心不下,立刻命令道。然后跟店员打了个招呼,匆匆离开。

而徐阳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她也很想进去问问,可是这些天来,穆林的情况她看在眼里,更是不敢轻易上前。她只能轻轻打开房门,向里面张望。

沙发上的穆林每隔几秒钟就折腾一次,但这些相伴自己二十年的睡姿,竟都不能把她带入梦乡。此时疲倦的身体,剧烈的头痛,焦躁的情绪,全部融合在一起,丝丝缕缕的蚕食着她,让她不能得到片刻的喘息。无计可施的她,只能站起身来不停地走动。她想大喊,甚至骂人,但她听到的只有那副空荡的躯壳碰撞桌椅的声音。就这样,一个愤怒的灵魂和一个孱弱的身体,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极不匹配的揉捏到了一起,在这个房间里孤零零的游离。

看着妈妈已经赶到,徐阳立刻逃走,“你快进去吧。”

穆桐香进了门,站在那里看着已经停下来也望向自己的侄女。她陌生的表情让自己有一丝恐惧,她的眼睛时而空洞无神,时而充满怒火,使穆桐香感到不寒而栗。但对亲人的关心,还是让她开了口,“你吃饭了吗?”

“没有,不饿。”一句回答,也让穆林恢复了正常。

“那也得吃点儿啊。”穆桐香说着便弯腰解鞋带。

“不吃,我不想说话。你回去忙吧。”穆林不想让对话再继续下去,更不想她在这里为自己忙碌,所以直接下了逐客令。

刚刚脱下一只鞋子的穆桐香,不知该怎么办,只能静止在那里。穆林看着,用尽全力挤出一丝微笑,走上前去,拿起了鞋递到姑妈手里,尽量平静的说:“冰箱里有吃的,我现在不饿。昨晚没睡好,所以特别累,只想转到实在走不动了,躺下睡一觉。你不用担心。”

听着穆林还能这样跟自己讲话,穆桐香的确踏实了不少,留下一句“晚上会过来”后,就回去了。但出门后回想起穆林的神情,还是拨通了陈平的电话,而此时的陈平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去工地。

“你最近跟穆林通话了吗?”穆桐香问。

“天天都说话啊,怎么了?”陈平的心一提。

“没什么,就是状态不好,你没感觉到吗?”穆桐香不禁纳闷,平时特别注意细节的人怎么会没发现。

“有时候吧,我打过去她说‘烦’,就挂了,一般会再给我打回来,都挺乐呵的。”陈平虽然这么说,但回想起来,也觉得有些不对。

“挑状态好的时候给你打的吧,我刚从家里出来,那感觉我也说不上来。”穆桐香的语气里都能听出为难。

“行,那我再给她打一个电话。”陈平回应道。

体力已经透支的穆林,又躺回了沙发上,虽然连呼吸都叫嚣着要休息,可大脑依旧没有睡意。电话铃声的响起,彻底激怒了她,看到是妈妈,接通后她还是克制了一下,并没有说话。不知已经引燃导火索的陈平还像往常一样问道:“干啥呢?”

“躺着。”穆林的回答极短,但也能听出她的不耐烦。

“哦,吃饭了吗?”听出问题的陈平,更想要知道原因,所以只能继续下去。

“没吃,有事吗?”穆林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儿。

“没什么事儿,就是下午得坐火车,太吵了,怕你打电话听不见,先给你打一个。”陈平极力的掩饰着。

“听不见就听不见呗,也没什么事儿。”穆林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怕你着急么。”陈平的心跳也加快了许多。

“有什么可急的?每天无非就是‘干啥呢’、‘吃了吗’、‘睡了吗’,这些无关痛痒的问题。我是个傻子吗?不知道吃,不知道睡?!”穆林越说越是气愤。

“那生活不就是这些事么。”陈平有些无奈。

“是啊,所以说为什么还要活着!再活几十年,一百年不还是这样吗?跟今天有什么区别?!”激动与喊叫让穆林的身体都在颤抖。

面对这样的疑问,陈平也不知如何作答,只能陷入沉默。僵持了数秒之后,穆林继续说道:“妈,我真的很烦,每天都是这样的重复。”

“可我的日子就是自己的吃喝拉撒,然后听听你的事情。”陈平轻声回复。

“如果我以后不再听你的吃喝拉撒,也不再说我的事情呢,你会难过吗?”穆林的情绪缓和了许多。

“会。”陈平回答的极快,又大声。

“那你怎么办?”穆林平静的问道。

“靠想象呗。”陈平自己也意外这脱口而出的答案。

“想象?”穆林苦笑了一下。

“不然怎么办呢?再像以前那样,不仅打电话你不会接,甚至连我的面你都不想见了吧。”陈平顺着“想象”继续想下去。

“嗯,既然能靠想象,那也就无所谓我在哪儿,在做什么了。”穆林的声音很小,仿佛只是说给自己听。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陈平的声音却大了起来,她感到了一阵不安。

“没什么意思,我累了,想睡觉。”穆林依然平静。

陈平也没再追问,但也没有挂断电话。两个人能清晰地听到对方的呼吸声,两颗心却无法感知彼此的跳动。穆林看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一秒一秒的增加,也看到了距离自己的妈妈越来越远。过了足有一分钟,穆林触碰了一下红色按键,结束了这份难忍的煎熬。

被挂断电话的人,满是担忧,这比病重的穆林还要棘手,因为这让她根本无处着力去拯救自己的女儿。无心再收拾行李,陈平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发呆。

直到傍晚,陈平再次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哈喽。”穆林接起电话后,先大声打了个招呼。经过一天断断续续的睡眠,她已精神了许多。

“挺吓人啊你。是我早晨打错电话了,还是现在打错电话了?”陈平略带抱怨的调侃着。

“嘿嘿,都没错,那就是我,人是很多面的。”穆林有些心虚,话语里满是歉意。

“我好不容研究出第一句话说啥,这也没用上啊。”陈平继续玩笑着。

“说啊,我最爱听思考过的话。”穆林真的有些期待。

“晚上吃了吗?”

穆林话音刚落,陈平就说了出来,语气极为平静。

“老妈,我真的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啊。”穆林笑着说。

“我没有不饶人啊,我是在回答你上午的问题,我已经在这想了一天。”陈平很认真的说道。

“想一天?你不是要走吗?”穆林有些不解。

“我还没有答案,怎么走。”陈平的话语里表现出一种身不由己。

“听这意思,现在想出来了。每天有什么不一样?”穆林有一丝不削,并不是因为妈妈,而是因这一成不变的生活。

“如果你还没吃,那有着各种原因;如果你吃了,那吃的也会不同。只要用心感受,总有不一样。”

说话的陈平依旧坐在床上,早晨被女儿质问时所在的位置;聆听的穆林仍然靠着沙发,在夕阳下想着妈妈一天思考过后所给出的回答。又是一段沉默,沉默着把母女二人的心再次拉近。

“你这个答案我现在很满意,但是不知明天早晨会是什么样。”穆林的声音稍显落寞。

“怎么还分时辰啊?”陈平笑问。

“是真的,晚上的状态会好很多。虽然也不想接触人,但不会是一个人的时候,还崩溃。我甚至很舍不得夜晚的时光流走,感觉那种安静很可贵,很难得。哪怕我什么都不做,只是在那发呆。所以这也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晚上睡得越晚,早晨越是头疼,状态也越是不好。”

“那不行啊,晚上要睡觉啊。”

“睡不着啊。我不是一开始就不睡的,而是睡不着以后,才像现在这样的。”

“出去溜达一圈吧,姑娘,我就想跟你说这事儿。去外面看看,心情能好一些,你不是也喜欢么。”

“行吧,我现在也真的是没办法了。以前对于自己的情绪调节还挺有信心的,但这次,是真的无能为力了。这种完全的不受控制,甚至让自己很生气,因为我也不想那样,挺难受的。你们看着也难受。”

“那就选个地方,出去好好玩一圈吧。”

“行,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我会打给你的。以免像今天上午一样,被我的‘无名火’连累到。”穆林说。

“嗯,但是你得跟我说,我不能问,你又不说,我就什么都不知道。”陈平不放心的嘱咐道。

“好,我会跟你说的。拜拜。”

接下来的一周,穆林都准备着出行的事情。虽然早晨的心情依然不是很好,但总有着某种期待,所以缓解了很多。

出发那天她先是到了哈尔滨,因为要看一下妈妈,正好也可以从这里换车。薛匀君和陈平一起来到车站接女儿。三个人找了一家东北特色的“大锅台”饭店,围着热气腾腾的锅边吃着。

“准备去哪儿啊,姑娘?”薛匀君先开启了话题。

“去青海,环湖骑行。”穆林的嘴里正啃着一块排骨。

“那地方有啥玩的啊?你去个江南啊、海南啊、云南啊之类的多好。”薛匀君很是嫌弃。

“那是你的路线吧,再报个老年团。”穆林不屑的答道。

“那边海拔高吧?你还骑车,能行吗?”陈平问。

“不行就推呗。”穆林笑了一下。

“我是这个意思吗?我是问你身体。”陈平怒说。

“呵呵,我知道。没事儿,我心里有数。它不是不睡觉么,我累垮它,看它还有没有力气胡思乱想。”穆林狠狠的说。

“说得好像它不是你一样。”陈平说。

“现在真不是了,我都管不了它。”穆林轻轻摇头。

“那还跑那么远干啥,跟我干活啊。保证你晚上,沾枕头就着。”薛匀君微笑着看向穆林。

“吃你的吧,废话可多了一天。”陈平夹了一些菜扔在了薛匀君的碗里。

“你那不是累的,只要每天被人家教训两次,你就圆满了,绝对沾枕头就着。”穆林一脸戏谑地说道。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吃过饭后,便向着旅馆走去,出门刚好遇见一辆救护车经过。

“又挂一个!”穆林说道,然后顺着车行的方向,看见了医院大楼,“哎,我怎么还逃不出它的手掌心了?!”

“医大四院本来就在车站旁边啊,你以前没看到吗?”薛匀君说道。

“啊,还真没注意过。”穆林点了点头,又看向妈妈。“对了,如果遗体捐献,是不是要先签个字,或者留个遗嘱什么的啊?不然万一事发突然,就来不及了。”

“那个父母也可以签字吧。”陈平有些不敢确定。

“父母?为什么是父母不是子女呢?”穆林装作一脸认真的问道。

“啊?”陈平还沉浸在关于要谁签字的问题上,一时没反应过来。然后又笑道:“你不是说突然吗?”

“突然就得是现在,不能是将来吗?”穆林继续追问。

“哈哈,一起,行了吧?”陈平笑着妥协了。

“还一起?谁跟谁去啊?”穆林表现的不依不饶。

“我跟你呗。”陈平刻特意提高了音量。

“得,还是我先。”穆林叹了一口气。

陈平大笑着。

“你们娘俩,没话说就闭嘴,噢。”薛匀君有些不习惯这种玩笑。

“又没让你跟着,管得着么!”穆林说完,拉起妈妈的手,向前走去。

因为第二天要赶很早的车,所以穆林不让他们过来送自己,说了几句话后,陈平二人也就回了工地。

坐了半天的车,有些乏累,洗漱过后,穆林也准备睡觉。躺在床上的人,想起了妈妈无意间的话。也许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何时起,已经在潜意识里接受了女儿可能会先于自己而离去。她不想承认的事实,却早已悄悄潜入了她的心底。可这应该算是一件好事吧,至少当这一幕真的发生时,早有心理准备的她,能够稍加坚强的迎接这个打击。不过这件事情现在想来,似乎有些多余,因为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死亡和现在的自己联系到一起。放下这些后,穆林在近一个月内,最快一次的进入了梦乡。

清晨,穆林早早的醒来,吃过早餐后,来到了车站。因为她要到北京再转一次车,而她所坐的这趟车是除了动车以外,用时最短的。所以即使是始发站,车上的人也特别多。穆林坐在一个二人座位,她靠着过道,旁边的人还没有上车。

这时,过来了一个大概五十多岁的阿姨,停在了穆林身边。她身上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有四五个。阿姨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穆林,带着一丝怒气说道:“靠窗口是我的位置。”

“知道是别人的,我也没坐那里啊。”听到这样的话语,穆林也有些不快。

“是别人的,自己站那么大地方,别人怎么坐。”阿姨并没有大声说,只是一边往座位底下塞着包裹,一边嘟囔着。

穆林也就没再说话,因为现在的自己确是过于肥胖。自出院以来,每个月都以十几斤的重量在增长,而现在的体重已有一百七八十斤。但她还是很生气,因为阿姨这样的做法,真的让她感觉自己很丢人。

放好行李后,阿姨手里提着一大袋子的食物挤进了座位。虽然穆林最大程度的向外边让着,但阿姨还是一副气鼓鼓的样子,抱着袋子像蚕蛹一样,在座位上不停的扭动着。感觉实在不能挤出更大的空间,就将胳膊肘用力的向外支出。没有办法的穆林,只能把已经移出座位1/3的身体,继续向外边移动。还是不满意的阿姨,终于大声说了出来:“那么胖,不能动一动吗?”

此话一出,穆林感觉周围所有的目光都射向了自己,一时间竟无言以对,尴尬不已。她不想与人争吵,更不可能与这种不可理喻的人争吵,这一刻,她只想带着狼狈与怒气消失。

“阿姨,咱俩换一下吧。”一个女孩的声音,让眼神无处安放的穆林抬起了头。原来是阿姨对面座位的女孩,她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行,我这松快惯了,太挤了受不了。家里房子也大,床也大。”阿姨一边说着,一边起身。

这时女孩也已经站起来,走到了穆林身边。而她同座的男士见状,立刻端正了原本只是搭在座位边上的身体,并且翘起了二郎腿。站在小桌板旁边的阿姨清楚地看到,女孩让出来的位置,要比自己的座位小了很多,她看了一眼端着肩膀,双眼紧闭的男士,也只能无奈地贴着窗口坐了下来。

穆林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抿着嘴唇笑了一下,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不客气。”女孩的头倒向穆林,声音比她的还小。

两个人相视一笑,似乎对于这件事情,已经无需多言。如果说刚刚的行为只是让自己感激,那她现在的举动,则让穆林产生了无比的信任。

“你去哪里?”女孩问道。

“去青海,在北京转车。”

“那么远,去干什么?”

“玩儿。”    “那儿有什么玩儿的?你以前去过?”

“没有。”

“那怎么会想到去那儿?”

“我感觉自己会很喜欢。”

“哦,我喜欢江南。”

“江南,我还挺喜欢苏州的……”

阿姨看着两个人聊得正开心,而旁边的人只是闭目养神,感觉自己被孤立了。于是在听到女孩说自己在秦皇岛下车后,立刻找准时机,果断插话,“我也到秦皇岛,我儿子在那上班,安家了,刚买完房子。”

“哦。”女孩礼貌性的回应了一下。

“嗯呐,这不是家里大棚的菜都下来了么,非让我回来取点儿。天天下馆子,什么海鲜啊、肉啊啥的都吃够了。”阿姨一副很是无奈的样子。

“啊。”女孩继续着尴尬的应答,“对了,你QQ号是多少?”女孩话锋一转,看向了穆林,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逃脱的办法。

穆林忍住笑拿出了手机,两个人互相添加之后,女孩说道:“我叫吴英,你呢?”

“不重要啊,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能记住就行。”

“这怎么可以,还能没有固定的?你妈每天换着样叫你吗?”

“一个称呼而已。而且我妈怎么叫我,你都不能用。”    “也对,差着辈儿呢。那叫你小胖儿?”女孩微笑着试探。

穆林立刻收起了笑容,抢过了手机。

“你看,这就告诉我名字了吧。”吴英自信地说道。可她接过手机后,看着上面“霸座的小胖”几个字后,大笑了起来。

“这样不仅能记住名字,更能记住人了吧。”穆林也笑着。

就这样聊着、吃着、睡着,大半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听着广播里报出“秦皇岛”的站名,两个缘起于座位的人,相互道了再见。

“下次路过这儿,一定要告诉我。”吴英说。

“好,一定。”穆林真心的回答着。不仅是路过,也可能特意过来一趟,看看这位在自己无助时,曾经出手相助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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