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皮耶.勒梅特的小说《天上再见》的后半部分,约瑟夫.梅兰终于有了两次登场亮相的机会 。
他是作为内阁专员出现在夏齐埃-马尔蒙,任务是代表法国战争抚恤、津贴与生活补助部巡视军事公墓的建设情况。因为在唐皮耶公墓,省长发现了普拉代勒公司雇用的工人弄混了一大批士兵的木棺和安置地点。虽然省长第二天又收回了汇报,但已引起了高层的重视。
除了小说主人公爱德华.佩里顾,亨利.奥尔奈.普拉代勒是绝对的一号“反派”主角。他在大战即将宣告停战时为满足私欲,违抗停战命令而从背后枪杀士兵泰里奥、格里索利,栽赃给德国人以此获得了开战理由。还在进攻过程中炸飞烈士遗骸、“活埋”另一个小说主人公阿尔伯特以隐瞒罪证,间接造成了爱德华的半张脸“被炸飞”。火线荣升的普拉代勒在战后延续了他的“好运”,顺利与爱德华的姐姐成婚,并通过爱德华父亲佩里顾先生的影响和声望获得了万众瞩目的全国军事公墓建设最后的竞标。
普拉代勒的经理迪普雷费了很大的功夫来迎接梅兰内阁成员的来访,因为他最了解公墓建设的“内幕”——他差不多每天都会接到普拉代勒“应该动作更快一点,雇用更少的员工,只要没人发现就钻各种空子”的吩咐。“穿着像个十足的傻瓜”的梅兰也似乎没有给他们带来多少麻烦,围着墓坑走了一圈便填完了例行的审查表,还在进餐期间“要了三次鸡肉,像个饿死鬼”,营造出了一种类似欢快的氛围。但“状况”还是因为一只狗的出现而发生了。
变故发生在去火车站返程之前,梅兰回到公墓去取回他的包和文件时。他突然一脚将那只跑向他的狗踢了个仰面朝天,并且不顾鞋完全浸到水坑里,向前连续搏击,终于从狗嘴里“夺回”一根二十多厘米的骨头——“这个,我知道,这可不是鸡的骨头!”
谁也没有预料到这样一次意外会带给梅兰什么样的震惊。这是他放弃了坐火车回去,亲自进行账单的统计、信息的记录、货物的清查,日夜穿梭于木棺存放地、仓库和墓坑核实到的真相:
数以千计的法国士兵被安葬在一些特别小的木棺里。不管什么样的身高,从一米六到一米八以上的士兵——全靠了现有记录的军官证,梅兰拟定了一个相关士兵身高的样本记录——都被安放在只有一米三的木棺里,而为了将这些尸体放进去,就必须像可以锯开的商品一样弄断颈背,锯断脚,折断脚踝。梅兰的汇报包含一系列“特别病态”的技术性评定:“这并不符合解剖学知识,也没有用到合适的材料,工作人员为了简化工作,使用铁锹侧刃打断骨头,或者将骨头放置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用鞋跟一踩将其扯断,有时还会使用十字镐。更恶劣的是,身材高的士兵遗体常常被放置在很狭窄的木棺里,装不了余下的部分就直接倒进一个被用来作为垃圾堆的木棺里,一旦满了就合上木棺盖,登记成‘无法确认身份的士兵’。因此没有办法向家属保证他们来缅怀的木棺里装着已故士兵的全部遗体。另外,承包公司规定的工作量迫使工人们只能将最可能被直接发现的一部分尸体放进木棺里,不再去墓坑里寻找可以证实和揭露死者身份的骸骨、证件和物品,这种做法严重违反规定。各处常常能发现很多骨头,根本无法确定属于谁的遗体。除此之外,挖掘和木棺配送也常常出现问题,完全不符合当初公司获得合同时的承诺。”
梅兰的汇报一层一层往上传到中央政府部长办公室。为了稳住梅兰,上级向他保证文件已经被十分仔细地阅读过,大家对他的工作十分满意,并且会在最短的时间内给出合理回应。拥有快四十年政府工作经验的梅兰明白他的汇报已被隐藏。他毫不惊讶,他猜出了政府的这个合同一定暗藏着灰色的利益链条,涉及对象敏感。梅兰深知最好不要成为让政府棘手的人,否则他就会再一次充当一个装潢门面的花瓶,被政府送走。然而他没有因此缩手,还因为他的那个伤心的梦——处于腐烂后期状态的士兵正坐在他们的墓坑里哭泣着,呼唤着能有人来拯救他们,可是一点儿声音也喊不出来。
他向当局通知自己要去检查达尔贡-勒-格兰的墓地,却上了反方向开往默兹河畔蓬达维尔的火车。这一次他的第六感再次闪现,让他挖出了最细小的欺诈行为,理清了隐藏的痕迹,找出了不合规定的事以及更加不同寻常的细节。从默兹河畔蓬达维尔的墓地,“每一个木棺里装的内容都被全部打乱,和任何一份文件都无法对应”,与夏齐埃-马尔蒙不同的只是违规行为被隐藏得更深,尸体被肢解后扔进的废弃木棺,和另一部分崭新的木棺混在了一起。
梅兰的连续两份汇报让普拉代勒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连中央政府“曾送了钱”的内线靠山也明确表示“汇报十分严重”“我们不可能掩盖所有事情”。普拉代勒无奈“低头”求助岳父遭拒,而不得已将梅兰“约”到出租马车上后,才得知梅兰还有了第三份汇报。
这一份是关于达尔贡-勒-格兰的。在只有两三百来个墓地的公墓,似乎普拉代勒的“生意”又遭遇了一场严厉的打击:“有好多木棺都是空的,一具遗体也没有”那里只有泥土,就是为了达到一定的重量;“这儿还有些德国佬的尸体”“法国兵的墓地里装的都是些德国佬”......梅兰联想到了这样的画面,死亡家属们站在墓地前哀悼,在那里埋葬的是敌人的尸体,是那些杀死他们儿子的人!
毫无疑问的丑闻也让普拉代勒果断“出手”。两个信封、十万法郎,相当于梅兰十年的工资!普拉代勒满足地笑了:“他连一秒钟都不考虑,迅速从普拉代勒手中夺过了那两个信封。”
普拉代勒的这“八厘米厚的一叠钱”却没有将前面的道路“买”得畅通无阻。只过了几天,他便相继得到唐皮耶、默兹河畔蓬达维尔和达尔贡的工地全部关闭的消息,接着又是“每一个墓地前都有一个宪兵把守着”,再接下来从部里传来的消息几乎切断了他的全部生路:
“报告里有十万法郎,如此多的钱。钱全部整整齐齐地贴到了那些纸上。甚至后面的附页还详细概括了数字。”“审核员描述了达尔贡公墓严峻的情况,检举了企图向已经宣过誓的政府官员进行贿赂的行为,这十万法郎就是证据。他们进入到了一个必须招供的状态。这就意味着报告的指控是成立的,因为不能没有任何原因就收买一个政府官员。特别还是用这样一笔钱。”“部长一秒也没有犹豫,他也要自保,立马就下令关闭了工地......会有十来天的时间,接着才会传唤你的公司上法庭。”
在政府的买卖中弄虚作假,掩盖粗制滥造、偷盗、非法交易的行为,企图贿赂官员,如此耸人听闻的严重罪行最终让普拉代勒被叛了五年的有期徒刑,从此众叛亲离,在清贫中孤独终老。
这无论如何可以算作梅兰近四十年小公务员生涯在退休前的一个“大手笔”,可以想见老态龙钟的他用整个夜晚将十万法郎一张一张用胶纸粘到汇报上的画面,细心的读者还可以留意到“所有的同事都在思考,这样一笔等价于十年工资的钱,要是换成自己会怎么做”,并且“人们更加讨厌他”——因为他连二十法郎都没有留下,至少这还能给他那双巨大的套鞋上蜡,清洗满是墨渍的外套或者用这些钱给自己买一副假牙。
的确,梅兰的整个职业生涯,或者说他的整个生命中,“始终如一地被人讨厌着”。这个长相丑陋的男人看起来几乎一无是处,三十七年里流落于移民地部、总军需部、商务部副秘书长办公室、工业产业部门、邮电部邮政总局、农业与粮食部、战争抚恤部的底层“被丢到全国各地”,一年到头都沉默寡言,即使是不求回报的大公无私。人们常常在背后嘲笑他,给他取各式各样的绰号,那些大人物根本无视他的“从来没有犯过错,他在管理方面还有很好的业绩,到现在他也还继续更新着这份功绩”,甚至将他“被曾经所有的职业打败”视作理所当然。即便才华横溢的爱德华制作的那三十多种惊艳的“脸谱”中,也绝无可能找到如此毫无棱角的平实的“脸谱”的影子,毕竟往往在一转眼间,这一张脸便会泯然众人,再也无法还原重构。
“接着,新闻过去,人们失去了对这件事情的兴趣。”对于梅兰,伴随他长久以来就盼望的退休,只是又一次“冬眠”于喧嚣的世界,不过时间更趋于长久而已——“剩下的约瑟夫.梅兰,再也没有人想起过他。当然,也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