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

                   

我的故乡啊,是一个在山村里面的山村。父辈的年代,都是带着梦往外走的,走的时候总是负着包袱,行装看起来就像要远嫁的人,拾尽了自己的所有。

尽管那时候已经有了四轮的车辆,但路上那种颠簸,不管何时想来都是种痛苦。风尘总是夹杂着许多东西。

文人是从山水里面出生的,于是他们爱山水胜过城市,对于那些炊烟青瓦总不吝啬笔墨。奇怪的是,文人又很少是在山水中过活,大部分的人生都待在那个喧嚣又充满诱惑色彩的城市里。

城市也是好的。城市也可以有青砖碧瓦,庭院里可以有假山池塘,竹木有四季轮回,爬山虎茂盛起来更是迷人双眼。

城市和山村一定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就算景色可以相似,人却怎么也无法相比的。词汇总是那么让人感到舒心,村野的人是质朴的,单纯的,未着铅华。

来自山村的瓜果无形里就比那些妖艳货色高级许多,有人不远艰辛的来到山村收购高粱,玉米,超市里人们都在猜测手里的鸡蛋是不是土鸡蛋,连农家饲养牲畜的红薯都要卖到七八元一斤,农家单纯用来喂猪的红薯叶这些年也开始成了一种青菜。

归咎起来,山村给人的感觉是干净的,自然的,自然也就代表着健康。那片炊烟青瓦里的一切,可以安息外面世界的浮华,活在这山水中的生灵,以自然的馈赠调养自我。

升起炊烟的,盖起青瓦的,是山水里的人。他们智慧,于千百年来和自然调和。他们创造出特别的文化,这种文化是原始的,强大的,可以说这之后的所有文化都有它的基因,都有它的影子。

                    二

中国人对春节持有一种十分特别的对待,比起任何节日来说都是不可比拟的。艾青十三岁那年,家里在大年夜准备了一桌子的餐食。

鸡鸭都是母亲从小仔子时就养起来的,吃着秋收的麦谷,喝着田间的水,光是那一锅汤就香得让人流了口水。芹菜大葱是今早刚采回来的,隔着家门一条田垅的那块地,是母亲的宝地。

父亲昨天放干了田里的水,鱼藏在深深浅浅的脚窝里,一逮一个正着。艾青也跟着父亲一起,今年鱼逮得多,父亲叫艾青给对门的刘婶送去一些。

刘婶对艾青好,平日里玉米熟了会送来给艾青尝尝,艾青喜欢吃嫩玉米。她家的李子熟了,也给艾青送来一些,但通常都是她家的女儿送来,送来也就走了。

年夜饭一年比一年的丰盛,母亲的笑声参杂着柴火的霹雳吧啦把“年”烧了个红火。

母亲做鱼是个好手。鱼肉先用油炸过,放上泡姜泡椒渡上一会儿,最后放上芹菜葱段。鱼肉细嫩,汤汁够味,艾青每次都是一条一条的往自己的碗里夹,吃过鱼后才把碗涮一涮添上第一碗饭。

一家人都到齐,爷爷夹起第一块肉,这一餐饭才算开始。艾青正在吃鱼,忽然想打喷嚏,鼻子一酸被强忍了下去,嘴里的鱼肉还没嚼烂就直往肚子里咽。

一根鱼刺卡住了喉咙。艾青咳嗽起来,脸憋的通红,眼泪流下来,额头上冒出细汗。母亲急忙给他一口米饭,让他吞下去,艾青还是难受。母亲让他张开嘴。一根鱼刺扎在艾青的肉里,母亲用筷子小心的把刺挑出来。

鱼刺出来了,艾青的喉咙却生出一个鼓包。

包不算大,却是活动的。就看见它一点点往艾青的喉咙里滑下去。艾青咳嗽的更厉害了,仿佛要窒息了一般难受,汗水从额头流下来,父亲把艾青嘴摁住,看见那个包,用手指一下子夹住。艾青受不了一下子吐出来,瞬间舒服了许多,全身瘫软无力,只能被母亲扶着去床上休息。

这之后,艾青就时不时的咳嗽。咳嗽起来就好像要把脾胃都从嘴里吐出来一样,脸憋的通红,额头出了细汗。艾青听见,他的肺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吹批谷时风车的叫声。

应该是肺结核,爷爷跟父亲说。

艾青开始多了一双筷子,一个碗。在家里吃饭的时候,要先用那一双筷子把菜夹到自己的碗里,再用自己的筷子吃饭。喝水他有自己的杯子,不然就用自己的碗去接水喝。

起先艾青觉得很奇怪,也很不习惯。他知道自己得了病,据说不好治,母亲有时会给自己喝一些偏方。他的咳嗽还是不怎么见好转。

山村里有时会有人请客吃饭,宴席一般都在自家的院坝里。艾青和母亲一起去,看见对门的刘婶,趁着熟时就想凑桌一起吃饭。

刚坐下没一会儿,刘婶跟母亲说:“我去看看他们要不要帮忙端个菜。”就起身走了。等其他桌都要坐满了,艾青这一桌也慢慢来了人。刘婶的女儿刚来,正准备坐下却听见刘婶在离他们老远的地方招呼她女儿“过来坐,你张伯给你留了位置”。

                    三

艾青到十六七岁的时候,身体渐渐壮实起来,模样俊朗,棱骨分明。咳嗽已经很久都没有犯过。

在家里吃饭的时候,有时候母亲忘了拿他的碗筷,也没人会去在意。只是这么些年,艾青心里总是有一点隔阂,像是石榴成熟后果实结出膜来隔开了房室。

二爷家娶了亲,按礼节得去看看。吃饭时,二爷家新娶的媳妇给拿出一副碗筷,洗洗干净给艾青。艾青先是一愣,不知道怎么一回事。

好一会儿他反应过来,笑着说谢谢。

本来是要在二爷家过夜的,母亲说要回去看看鸡鸭,放心不下,艾青也就跟着回去。临走,二爷再三的跟艾青说“常来玩,几年不见都成大小伙儿了!”新媳妇儿站在二爷后面,也附和着同样的话。

回到家,艾青口渴正要喝水,顺手拿过弟弟的杯子准备接水。

“哥,你的碗在柜子里。”弟弟对艾青讲。

母亲还没有说话,艾青就哭了。一个十七岁得小伙子,嚎啕大哭起来。弟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站在那又被母亲拉走了。

“在外面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家里人也这样,这活着有什么劲!”艾青满脸的泪水,额头冒出豆大的汗。

母亲站在门口,看着艾青又不知道讲什么。“他们要怎么做能有什么办法?这些人就是这样。慢慢会好的......”

哭过了,艾青也就好了。他一言不发,看着外面斜阳已经快要落下山头,对门刘婶在喂鸡鸭,嘴里发出“咯咯咯咯咯”的唤食声。

刘婶抬头看见艾青,朝着艾青喊道“玉米熟了,等会儿给你拿几个!”

等残阳完全的没落在山后,天空恢复了原始的青蓝色,夹着云彩的阴影,成了炊烟的巨大幕景。

这些山水,投在青瓦里,连泥土都有了人的气息。人靠着这些山水过活,容不得半点的不干净。

过几年,艾青也要去城里,那里的人和这里的还是不一样吧,毕竟是不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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