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风如潺潺的河水,催动万物跌坠。漂流而过,草间的泥土,溅落出清香的气息,村里的老槐树被浸润了,开出了白色的浪花,翻飞拂动,散落一地。
地上一个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手里捧着快要溢出的花朵,溢出了沁人心脾的花香。一位二十出头的姑娘,冲着小女孩大喊:“小陌,你的花都快溢出来的了,走吧,回家蒸槐花吃。”
大姑娘手上一大捧,小女孩手上一小捧,她们一前一后走在乡间的小路上,大姑娘的走过的地方,干干净净的,小女孩走过的地方,散落了一路的槐花,将香味洒满了整条小路。“陈姨,你等会儿我。”小女孩急着说道,大姑娘冲着小女孩做了一个鬼脸叫道:“你快来追我啊。”小女孩忘记了自己还捧着槐花,撒欢地追了上去,白色的浪花在风中飘散,在她身后,长出缀满花瓣的白色翅膀,翻动的槐花,翩翩起舞。在小路的尽头,陈姨叫到:“小陌,你的花,你的花·····”小女孩还是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
这一年,我六岁,这一年,陈姨走了·····
2
我依稀记得,紧凑地塞满五户人家的四合院里,陈姨的哭声,混杂着争吵声,流落到整个院落,也流落到大街小巷。
夏日灼灼的阳光透过百年老槐荫蔽的缝隙,打在一群人身上,他们在这百无聊赖的午后,热议着别人的秘密。老槐树像恳切的老者,替这个村庄收藏了近百年的家常里短,也聆听了近百年的街头巷议。如今它又见证了流言再一次席卷而来,李婶斜眼望向四合院,用那挤满残渣饭粒的嘴嘟囔着:“这种女人,真不要脸,和野男人在一起,还怀了孩子,老陈的脸,真是没地儿搁……”附和的声音早已将李婶的话淹没了,也渐渐地将一个家庭吞没了……
陈姨一家已近一个星期没有出门了,我偶尔呆呆蹲在他家门前,用稚嫩的小脑瓜想着:陈姨怎么不陪我玩儿了,她是不喜欢我了吗?到长大了我才明白,流言让传播者快乐,让受害者畏惧,嘲笑和讥讽足以将人毁灭,他们躲避在村庄的一隅,为的是享受片刻的安详。
四合院又重新寂静起来,像一切都没有发生,也像一切将要发生。不久之后,陈姨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家。我记得妈妈告诉我的那天,我任性地冲妈妈发脾气:“才不会呢”,却又将信将疑地跑到了陈爷爷的面前说:“爷爷,陈姨是不是走了?她去哪儿了?爷爷,你说话呀,爷爷……”我用力摇晃着爷爷的手臂,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爷爷,他却一言不发,我看到有晶莹剔透的东西,在爷爷眼里打转。
我像做错事的孩子,不敢看爷爷的眼睛,也不敢再说一句话,只是确证了妈妈说的话,便趴在爷爷身上,不顾一切的哭了起来,像是小女生丢失了最心爱的芭比娃娃,我失去了疼我的陈姨。还记得那一天我哭累了,昏昏沉沉睡着了,一双大手颤颤巍巍地把我抱回了家。
后来,我看到爷爷常常看着四合院那破烂不堪的大门,我也常常看着,我们都在等一个人推门而入,我们等到这一刻,已经是十四年后的事了。
3
在这十四年间,我再也没有捡过槐花,也再也没人陪我捡过槐花,每年看着它们像白色精灵一样坠落人间,我却闻不到像十四年前一样的芳香,只能听到老槐树下那些每天都在更新的家长里短。独自坐在槐树下纳凉,人们偶尔会提起陈姨,我总是侧着耳朵,小心翼翼地听着,怕错过任何细节,我依靠这街头巷尾的只言片语,才在脑海里拼凑起陈姨十四年的故事。
一切源于一个叫天成的坏男人,那时候我任性地这样想着,因为他夺走了在小小院子里陪伴我六年的陈姨。
不过天成叔叔也确实是个“坏男人”,陈姨认识他的时候,他只是个街头混混,混吃混喝打群架。当陈姨离开家奔他而去的时候,他却成了被判十四年有期徒刑的“阶下囚”。
爷爷四处打听到这个消息后,在商市街区的小旅馆里找到陈姨,恳求女儿说:“回来吧,他都入狱了,你一个人叫我怎么放心的下。你才二十六,咱回家,重新开始吧!”
“我既然决定离开,就不会回去了,天成没有伤人,他是为了他大哥,才去顶罪自首的,爸,你不懂,我爱他。我会把孩子生下来,扶养长大,一切就让我独自承担,爸,你走吧!”长久的沉默将空气都凝住了。爷爷长叹一声,无功而返。
“我也年轻过,我怎么会不懂,因为懂,才不想让她走弯路,才不想让她走错路,是她不懂我这个做父亲的心吧……”我懵懂地看着爷爷像是自言自语地给我讲他见陈姨的情形。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将这些话说给我听,或许只有我才会将这些故事私藏起来,只有孩子才会信守承诺地保守秘密。
后来,人尽皆知的是,陈姨把孩子生下来了,天成叔叔的家人给孩子上了户口,叫赵励成。陈姨一个人扶养孩子。等我再大一些的时候,励成也大一些了。我常常想:励成会不会问他的爸爸是谁、去哪里了、陈姨是怎么回答的……一个个问题从我的脑海种闪现,答案就不得而知了。
4
十四年过去了,我已经是一名大学生了,那个久远的故事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这个村庄的谈资早已换了好几轮。或许还记得陈姨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而我抓着那早已模糊不清的记忆独自留恋。
今年五一回家,家里收到了一张请柬,我向来是对这样的事漠不关心的。直到听到妈妈说:“赵励成十四岁生日的请柬……”没等妈妈说完,我便兴奋地叫了起来:“我是不是可以见到陈姨了,我可以见到励成小弟弟了。”我没有想到那一年也是天成叔叔出狱的一年。
那是我见过的,最隆重的生日宴,百张大桌,人们如同赶集一样窜动,天成叔叔家似乎把能请到的人都请到了。主持人一边维持着秩序,一边将励成请上台,他是个还不知忧愁的少年,没等主持人说完,就耐不住性子跑下台自顾玩去了。留下主持人尴尬地站着,主持人固有的灵敏让她迅速地镇定下来并笑着说道:“励成是个很可爱的孩子,现在,有请他的爸爸妈妈上台”。
在热烈的掌声中,天成叔叔和陈姨走上了台,主持人笑着说道:“看到励成长大了,成了个帅气的小男孩,今天是他的生日,先问爸爸吧,爸爸有什么想说的呢?”
那是我第一次见天成叔叔,个头很高,十四年的牢狱之苦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什么痕迹,他显得很有精神,眼神刚毅中带着醇厚,我还注意到他手背有一条长长的疤痕,那个曾经让我“怀恨在心”的人,如今近在咫尺,我却恨不起来了,那是只是一个小孩子的不懂事和任性。如今我看他,却生出一种敬意,我佩服他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义气,也佩服他的勇气。但内心还是介意他让陈姨等了十四年,让我和爷爷等了陈姨十四年。
天成叔在台上站了良久,哽咽道:“这么多年来,我感谢小陈的不离不弃,也感谢我的兄弟们照顾我和我的家人,我在外面,经历了风风雨雨,如今我回来了,我会好好地照顾补偿他们。”
“好,我们谢谢爸爸,很有担当的一番话。妈妈呢?妈妈有什么感想呢?”
陈姨接过话筒,将话筒抵在嘴边,又抬起头,走到天成叔面前,一把拥住了他,嚎啕大哭起来,那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嘶吼,那是一种动人心弦的哭声,那是一种等待的回音,哭声通过话筒响彻整个饭店……
此时在台下的我已泪流满面,无名无分的等待最终化为无言的泪水,爱的泪水,流在每个人的心间,就像此时的老槐树,将槐花的芳香,流落到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