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
李玉惴惴不安地想了一整天。
那枚车钥匙作为现实的代表,就摆在李玉的手边,时刻提醒着他和那些人们已经无可挽回的关系。可是他的心绪早就飞走不见,消逝在海鸥轻略过海平面的翅膀里。
在收到短信后,他抛了几次硬币也未能决定到底要不要赴这个约。如果遵从内心,就要彻底颠覆他过去三十年的人生,李玉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个勇气。
自从那件事之后,李玉就再没接任何客户的单子。吴美美顶了李玉的组长位置后,他就转到了内勤部门。实在是一个也做不下去——他一看见展厅里摆的干净崭新的样车就直反胃。
任凭分秒针你追我赶地赛跑,直至天空拉下淡淡的墨色,公司里的人渐渐散去,保洁和保安逐个办公室做着清洁和安全检查,钥匙互相撞击的金属声音响彻整间大楼。
最后,他只好承认这是没有结论的一场空想。电梯载着金属味道的空气和他缓缓升起降下,玻璃大楼外,已然是一盏洁白得仿若道具的月亮。城市边缘裁着一片铅灰色的大海,它卷起极慢极有力的金色浪潮,向远处银红色的天际漫去。
空旷的停车场一角停着那台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Audi R8,他从办公楼处由远及近缓缓走向它。他瘦削的身形从一个小点,变成一张照片,侧身钻进车里。
过了这么久,徐婷的香水味还像时间一样沉淀在小小的空间里。他点燃了一支长长的Dunhill,凛冽的气味旋即上升,闭上眼睛,那个可恶的人就闪出来了,鬼一样的跟着他。
那个人,从两年前那个下得冒烟的雨天来。
承
她极高挑、丰满、凹凸有致,说是女孩,其实是正处于女孩和女人的交界。她头发湿漉漉的,嘴唇涂了艳丽的橘色,脖颈上戴了一个又厚又宽,看起来沉重的彩色宝石项圈,她只穿了一件低胸的黑色薄裙,湿掉的一缕棕金色的长发挂在脖颈上,瘦长细嫩的脚上套着尖头细跟的鞋。
这身可以参加葬礼的装扮,使得她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仿若一片片瓷器般的苍白。高跟鞋清脆的“咔咔”的声响伴她一级级走上楼梯台阶,这女孩从拨开的雨幕中走入汽车展厅,简直像是演出开场一样精彩。
她在模特签到簿上签上了鬼画符似的名字,向李玉妩媚地笑笑,李玉有点慌,赶忙给她指了模特更衣室的方向。
“真高啊……哎,老大,她是外国人吧?”吴美美用手指尖戳戳了他的后腰,窃窃私语道。
“看名字,可不是我们炎黄子孙啊。”李玉故作严肃地说,吴美美在他背后哧哧地笑了。他把礼仪公司提供的签到簿拉到眼前端详起来,还是不认识,不像是英语。
因为雨天的关系,来看车展的人寥寥无几。只要有路过他们展区的人举起单反,车模们便一洗慵懒厌倦的神情,竭尽所能地搔首弄姿。
那个女孩很意外地换上了一套令人咋舌的帅气制式裤装,金棕色的头发被束了起来,高高的领子搭扣,完全遮住了她白皙颀长的脖颈。其实她完全不用那些暴露得近乎赤裸的礼服配衬,只消挺胸抬头站在那里,玉手往纤细的腰间一搭,异域风情的绝美气场就完爆了所有浓妆艳抹的整容狗。
他和每个男人想得都一样,很难不去看她,她也太高了些。李玉路过她身边的时候还刻意放缓了步调,她还没太站直,但绝对跟李玉的身高是一个段位的。
展厅外的雨不知何时会停,淅淅沥沥的声音敲打在展厅门口空旷的地砖上,敲得李玉一阵头疼。
午间休息的时候,那个女孩避开其他女模特围坐一成一圈叽叽喳喳的小群体,一个人坐在展厅外的台阶上看雨,她的背影四周尽是朦胧的水汽。
“你不去吃饭吗?今天的盒饭算得上丰盛了。”李玉幽灵一样挪动到她身边,她吓了一跳,摘下了耳机。
“我没饿。”她温婉地笑笑,论口音来看,应该还是中国人。
“抽烟吗?”李玉从内怀里掏出一盒深红色的Dunhill香烟,递到她眼前。她没有点头或摇头,而是调皮地捏了一支,直接塞到了李玉的唇中,又不知道从哪变出来一支火机,给烟点上了火,整套动作干净利落,犹如行云流水。李玉赶忙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感谢。
“恐怕今天不会有很多人来了。”她叹了口气,分享出一只耳机递给李玉,好像是莫名其妙地替他担心着。李玉组里的人业绩一直高高在上,他对今天的车展能否卖个好成绩其实漠不关心。他赶紧把捏着的烟换到另一只手里,接过了耳机。
跟凄冷的阴雨天正相反,她的音乐海洋里是一片阳光和煦的少女音,活泼灿烂得犹如刚打上来的小龙虾,李玉听得入了神。
“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孩都是用iPhone。你用的这个是什么?音质还蛮不错的。”
她有些害羞了,但还是把那枚白色的手机掏了出来。
“这个吗?是国产品牌哦。你也可以换这个试试,价格只要iphone的一半,但是确实很好用,你看,”握在女孩手里的手机显得很精致,她用指纹解开了指纹锁。“一样好用的吧?”她很自豪地说,“我是实用主义,不会追风去买那些昂贵的面子产品。留着钱,我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可以做。”
“meizu……”李玉觉着自己好像在很多地方看到过这几个字母,确实是一个做得很好的国产品牌。“我不用国产品牌,我一直用iphone,也不打算换。”他尴尬地笑笑。
女孩很固执地把手机递给李玉,他迟疑地对着屏幕按下了播放键。
L和R将他和她的心音连在了一起,像雨幕一般把所有人隔绝在外。李玉突然想起了上高中时的女友。两个人上罢晚自习,在空旷的公交车上戴一副耳机,如同约定好一样,他们在每首歌结束的瞬间亲吻。
“你刚才写的那个名字,我看了半天没看懂,能否请你指教一下?”李玉蹲了下来,烟雾沉沉的,凛冽的气味笼罩了她。
“那是俄罗斯语,”她一只手指卷起一缕垂在脸颊旁的金棕色头发,一只手沾着雨水在台阶上认真地写下“Юля”。
“噢……”李玉一副好像认得一般的恍然大悟,“呃……那英文怎么拼?”
她于是又写下“Yulia”。
“我记得你了,尤莉亚,你的名字跟我的很像。”李玉说,她微笑着看看李玉的胸牌上的“Yu Li”,点了点头。
“你让人印象深刻,很少有女孩子不虚荣了……”李玉正说着,吴美美突然出现打断了他。
“组长,有客户找你,”吴美美遍寻李玉不着,总算在展厅门口发现了他。
“你穿的裤装也很特别,再见。”李玉匆忙地结束了对话,转身跟吴美美走进了展厅。
“老大,去要混血公主的电话了?”吴美美狡黠地笑着,两人疾步走向办公区。
“要什么电话,我在你心里就这个形象吗?”李玉故作镇定,努力伪装着微微涨红的脸,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徐老板,身边还站了一个身材娇小,却气势凌人的女孩子。
“跑哪去了啊,”徐老板面带愠色,“在酒桌上三番五次地求我买车找你,我来了你又不在。”
“实在抱歉,徐哥,坐。美女,坐,坐。美美,去沏两杯咖啡,要好的那份。”李玉赶紧整理好表情,脸上堆满职业性的微笑,手臂伸得长长的,恨不得把沙发直接拖拽到徐老板屁股底下。“徐哥看好哪款了?是给女朋友买吗?”
“傻X。”女孩子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轻蔑地看了李玉一眼。
“徐婷,有点儿礼貌。还有小李,你别瞎叫啊,这是我女儿。”徐老板不冷不热地训斥着两个人。
“是……是……”李玉万分后悔用惯性思维去揣测了这个老色狼身边的女人,可又不知道这辈分怎么叫才能不错——那女孩看起来比自己小不了几岁。他只好尴尬地搓着手,把话题转移开来,“那来看看这台吧,前天刚到的新车……”
尤莉亚收起静止如塑料模特的姿势,把位置让了出来。她站在一旁,用完全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看着徐老板的嚣张女儿挑三拣四地摸摸这,抠抠那。
“美女,嘿,说你呢,大个儿。”徐老板脸上涌出了神秘的笑容,尤莉亚正出着神,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吓了一跳。
“要是你买的话,会不会考虑拿下这款?”徐老板问。
尤莉亚惊慌失措地看着李玉,又看看徐老板,生硬磕绊地说:“这个……很好,可是我钱……没有,我不能买。”
“钱这个东西……嗨,当模特能挣多少,遭那个罪干什么呀,去我那,我保证你……”徐老板围了上去,自顾自地胡乱侃着,尤莉亚避之不及,只好无奈地笑着连连退步。
“看见了吧,你怎么能认识我爸这种人。真臊得慌。”徐婷斜睨着李玉,小声说道。李玉只好赔着笑。她吐出了嚼得没味的口香糖,“哎,我往哪儿扔?”
李玉赶忙把手心伸出去,“给我吧。”
徐婷眼中有些异样,她楞了片刻,决定道:“爸,我买这个,就这个颜色。我要顶配,还要加礼包。”她转头望着李玉。
他握着还沾着徐婷口水的一坨胶状物,签下了这笔单子。
“上次那个尤莉亚是哪儿请来的?”李玉站在吴美美办公桌前,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怎么,老大,合着半天,你没要来电话啊。”吴美美正低头奋笔疾书,她头也没抬地调笑了一句。
“你瞎说什么呢……”
“先不说她,千金小姐最近总在楼下坐着装作看车,你那袋蓝波旁咖啡要让她一个人喝光了。”
“来了就得欢迎啊!把她接待好。”
“咦,恐怕是,醉翁之意嗯嗯嗯,你懂的。”吴美美把一张纸条塞到李玉的口袋里。“老大,见好就收,该正经正经,该玩就玩。像我这样的可靠下属,是不是得……”她做了一个好夸张的鬼脸。
“行行行,我知道了。”李玉捂着口袋下了楼。他身后的吴美美,脸上迅速蒙上了一层冰。
李玉依着纸条上的电话加了尤莉亚的微信。徐婷看见他下楼,马上蹭了过来。
“好巧啊。”
“是啊,巧啊。”李玉皱了皱眉头。
“你知道我是来找你的?”西餐厅里,徐婷用银叉卷着鲜红的意大利面,抵着调羹送进了嘴里。
“废话。”李玉嘬着一瓶巴黎水,用手拄着头懒洋洋地回答道。
“我是诚心想让我爹尴尬一下。你说,我要是喜欢上你了,你怎么办?”徐婷擦了擦嘴。
“你什么意思?”
“这都不懂,傻X。”徐婷抢了他一支烟,用口红形状的St都彭打火机点燃了。
“不懂!”李玉最烦女孩子说脏话。
“那车模是你女朋友?那外国人。”她老练地喷出一口烟,李玉呛得把吸管吐了出来。不知道是自己那天的眼神太明显了,还是他确实跟尤莉亚之间产生了不可名状的的氛围,又或者徐婷和吴美美都是聪明之人。
“我都不认识!”李玉急着抢白。
“她可跟老徐走了。”徐婷脸上一副得意的表情。
“就那天?”李玉把深绿色的玻璃瓶子重重地放在木头桌面上。
“就那天。”徐婷毅然决然地肯定道,还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
和徐婷不欢而散,李玉回到家就双手握着手机,虔诚地试着跟尤莉亚做搭讪。他不相信,就那样坐在雨幕中听竹村桐子的尤莉亚,就是传说中的“脏模”“外围女”。
尤莉亚没有不理会,只是淡淡地做三个字以内的回复。例如:“好的”“我知道”“不去”“谢谢”,话语间充满了具有现代雕塑那种冰冷感觉的礼貌。她并不坚决地拒绝李玉,却总是这样淡淡地让人恼火。
李玉把手机扔向沙发的一角,手机转了一圈,跌落在厚重的木地板上,发出“嗵”的沉闷一响。真是懊恼。他在两性方面的自信心建立不是一天两天得以完成,毁掉却只用了徐婷的一句话。
和徐婷这种小富二代稀里糊涂地交往起来,是李玉梦想着三十年苦尽甘来的结果。
他心里十分清楚:富二代+卖车的=跻身上流社会+不愁业绩=风风光光继承老徐遗产,若是沉迷女色,那就是车模+卖车的=年老色衰的破花瓶+臭卖车的=贫贱夫妻百事哀。
可是徐婷一口一个的“傻X”和表面清新温柔的尤莉亚相比较起来,这实在让人很难选。自己从小被灌输的道德观和仇富心理,或许早就被烟波浩淼的欲望给消磨没了,况且,尤莉亚也不过就是个卖货。
转
徐婷开始频繁光顾他那个局促的小小公寓,她从高级百货商店里搬来成箱的居家用品,几乎把公寓从里到外都换了个遍。
她时不时也带李玉去逛街,一排排鎏金描银的店铺外展示玻璃里,挂得尽是Vogue杂志里顶贵顶贵的走秀款。她让导购随便拿来给李玉试,只要穿着够英俊风流,她直接就划卡。
十一放长假的时候,她干脆留了一张白金信用卡给李玉随便刷,说她还有工作,直接和徐老板公司里的副总经理飞了美国。
徐婷自以为是地给予他纸醉金迷的幸福,让李玉不太适应,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是吃软饭的命。他回公司拼命加班、工作,也弥补不了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完全不匹配的巨大落差。
每当他下楼走过展厅,走过那些散发着皮革和新漆气味的跑车时,他就会想起那个水气缭绕的女孩。终于,在徐婷计划归程的两天前,李玉实在按捺不住这种烦躁的寂寞,给尤莉亚拨了一通电话。
这次他没有按照习惯套路约尤莉亚去酒吧或是电影院。那天正好阳光灿烂,他说去海边,尤莉亚马上答应了。“因为风景可以不花钱。”她认真地说。
“我没见过你这么省的女孩,长得漂亮,哪有几个不爱花钱的,”李玉向无人的平静海平面上掷了一块洁白的石头。“你爸妈怎么培养你的?”
“我爸爸是俄罗斯人,我妈妈是中国人,”她很骄傲地说,“不过我们很穷。我爸爸早就不要我和妈妈了。”
“哦……”李玉赶紧住了嘴。
“玉!那边有卖棉花糖的!我们买来吃吧?”尤莉亚像小孩一样兴奋地指着海滩上的小亭子。
“吃什么吃,几岁了还吃那个东西。”李玉不情愿地被尤莉亚拉了过去。
“美女,想点点什么?”海滩酒吧老板是个中年人,看见尤莉亚马上笑成一滩浆糊。
“哇,彩色棉花糖配鸡尾酒……很贵呢,”尤莉亚仔细地看着价格表,有点失望地说,“不买了,我很穷。”
“先生不给买单吗?来一杯吧,这可是我们家的特色哦。”浆糊锲而不舍地说道。
尤莉亚不等他说完就拉着李玉跑了。
“其实,穷也没什么不好的。有钱了以后,有有钱的不舒服。”李玉笑着说,从侧袋里抽出了Dunhill来抽,尤莉亚又是一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点了火。
“可是有的时候,穷真的不好。”她一边用手指转动着打火机,一边若有所思地说。
“玉,如果一个人,有很重很重的缺点,就像多长了一只手指的那种缺点,”她用手比划出一个不存在的小小的赘指,“她自己也想改掉。那你会爱上她吗?”
尤莉亚坐在礁石旁,哀伤又热切地望着李玉,浪潮像鞭子一样凶狠地,一下一下抽打在她修长的腿上。
“会吧,谁没缺点呢?”李玉想,也许尤莉亚弃恶从良了。行,知错能改,还是好同志,但愿你这位“千年心机婊”能遇到一位“万事不计较”吧。
他边想,边远眺向海平线处的太阳,看它在几秒钟之间变得又大又红,像朵蔷薇一样,湿淋淋地绽放在水天之间。
徐婷只说回来,可是没告诉李玉来接,李玉熬着夜查了飞机停落的时间,早早地去了机场等着。
他扣着厚实的兜帽风衣站在机场大厅的角落,看见徐婷空着双手,越过三个宝石红色的Remowa行李箱,像个高中生一样翘起脚尖,与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副总经理吻别。
“出来陪我喝酒吧。”李玉握着电话吼道。在狂风大作的机场门口,他点燃了身上最后一根Dunhill。
尤莉亚连妆都没顾得上化就急匆匆地赶着来,在已经凝结了一脸烟灰的李玉面前坐下。
“我陪你喝,想喝多少都可以,你不要不高兴了。”尤莉亚像只紧张的小鹿,她拨开香槟的锡箔纸,战战巍巍地给李玉倒酒。
李玉像喝水一样喝干了两瓶,尤莉亚在一旁诚惶诚恐地陪干了两瓶。
“晚上……你跟我走吧。”李玉被香槟的后劲顶得一阵眩晕,他隐约记得自己打了一个长长的嗝,又糊里糊涂地说了这句话。
尤莉亚一点没醉,她咬着嘴唇没作声,直到最后,她才一直重复着说:“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你不许走。”尤莉亚把李玉卸在公寓的床上时,李玉已经清醒了一半,他拉住尤莉亚的手臂,尤莉亚却以难以置信的力气挣脱了他。
“我操!你跟我装什么?老徐可以,我就不可以?不就是钱吗?我也有,你开价吧!”李玉把钱包里的粉红色钞票洋洋洒洒地抛了一地,尤莉亚急得不知所措,只好用手捂着嘴悲声低泣着。
“我没有……我不是因为钱……我没有办法……”
“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妖怪!”李玉彻底醒了酒,他唰的一声撕开了尤莉亚薄纱的短裙。
尤莉亚一边哭喊着“别碰我,别碰我”一边拼了命地挣扎。她力气大得惊人,如果不是大学时候练过搏击,李玉还真险些控制不住她。
他抽出又宽又厚的皮带,迅速捆住了尤莉亚皎白的手腕,又用膝关节顶着她那双结实的大腿,伸手直接探向了她的下体——当他触碰到了那个罪恶的,蚕蛹一般的东西时,尤莉亚停止了所有动作。他和她的表情都惊得像蒙克的《尖叫》一样,一时间,四目相对,李玉心中一直就有着隐隐的不安,原来结果竟是这样让他始料未及。
尤莉亚突然发出了一声从未有过的,低沉、沙哑的嚎哭。就好像被照妖镜照到了似的,她回归了原本的身份。她哭得那么长,那么哀痛,那个最为她深恶痛绝的羞耻秘密,正静静地贴着李玉的手心。
李玉仿佛摸到了烧得通红的火炭,他噌地把手抽出来,一不留神抽在了尤莉亚的鼻子上,她顿时鲜血直流。
可她完全顾不上堵住喷血的鼻子。她两只手胡乱地扯着床单,慌张地掩盖着自己的下体。她脖子上缠绕的丝巾也松了开来,一个微微隆起的喉结长在她如天鹅般美丽白皙的颈部上。
“我操!”李玉又恶心又懊恼,他真想冲过去把这个男扮女装的变态撕碎,尤莉亚似女非男的形状开始分离成两个不能辨别的影子,平日里那个温顺如绵羊的尤莉亚是那样的贴心和可爱,可是手心里残留的令他呕吐的感觉还尚且存在。
“你为什么骗我?”李玉感到体内的定时炸弹已经开始倒计时,一旦归零,就会炸毁眼前这个狗杂碎。
“我……我没骗你。你始终也没问过我是男是女……如果你问了,其实我会说的……你没问……我没怎么说呢?我自己都不想面对……”尤莉亚还在啜泣着,鼻腔里的血慢慢凝固了,她的面容像京戏里的大花脸一样丑陋滑稽。
李玉突然被尤莉亚幼稚的说辞气得想笑。
“那你他妈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我是女的。”尤莉亚一脸坚毅。“我就是女的。我从小就认为自己是女孩,我只是长错了身体,就像得病一样,我会治好的。”
“放屁!你他妈就是个人妖!”李玉大吼。
“我不是……我是女的……”尤莉亚嚎啕大哭起来。
“为什么你就不能明白,你知道我有多难吗?我找不到好的工作,之前一直在KTV当陪酒,我怕客人对我动手动脚,只好学机灵,练酒量。好容易遇到一位好心的客人,给我介绍了做模特的活,我才从那个火坑里跳出来……”
“你他妈的可以去走穴啊,有的是人妖做这个啊!”李玉点燃一根烟,恶狠狠地回应道。
“我不是动物园里的动物!”尤莉亚也愤怒了,“我是个正常的人!”
“那你不是也卖给徐老板了么?当婊子立什么牌坊?”
尤莉亚闻声睁大了瞳孔,她无法解释,只能一直哭,一直哭。
“滚。”李玉双目似剑,他把闪着红光的烟按在桌子上,对尤莉亚说。
“徐婷,咱俩结婚吧。”第二天,李玉心虚地把事先买好的戒指摆在西餐厅的玻璃桌子上,也许那枚钻石的大小,连徐婷耳环上的配钻都不如,只配拿来划玻璃。
“你这是干什么?”徐婷看也没看那个皮盒子。
“其实我知道你和你爸公司副总的关系,但是我可以既往不咎。我们结婚吧。”李玉平静地说。
“行,既然说到这个份上了,那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徐婷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她深呼吸了一次,准备把一切对李玉全盘托出。
“我爸当年做煤矿,当上暴发户以后,就跟我妈离婚了,又把我扔到加拿大上学。我从上高中起,在国外这么多年,就从来没缺过钱,可是每次遇到麻烦,需要人的时候,只有田斌不顾一切,扔下手头的事情,坐十二个小时的飞机来看我、帮我。我那个死爹在哪里呢?你先闭上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什么田斌是来骗我爸以后的遗产的,就算是骗,能骗我一辈子,我也认了。”徐婷的眼睛发亮,她一番话搅得李玉心里五味杂陈。
“我就是想早点结婚。老徐答应过我,只要我结婚,就割让51%的公司股份给我,那时候我就有钱了,我要把我妈从县城里接过来,给她最好的生活。可是我爸左右看不上田斌当他的女婿,我快跟他吵翻天了。”她的眼泪不知何时滴落在冰冷的瓷砖上,溶成一滩小河。
“跟你比起来,田斌还是略强一筹的,这样我爸就好选择了吧?李玉,我真是不想说出来伤害你,你觉得我能和你结婚吗?别逗了。我就是在等着我爸点头我和田斌的事,”徐婷无奈地说,“再说,你不是也经常去找那个人妖模特?”
还不等生气,就听到徐婷居然在说尤莉亚,李玉猛地抬起头道:“你怎么知道?”
“我爸花在她身上的钱可是不少啊。至于我怎么知道的,你还是去问吴美美吧。”徐婷把从车展买回来的那台车的钥匙甩给了他。
“吴美美早就知道她是……了?”李玉近乎愤怒地吼道。
“模特都是她联系的,想知道很容易吧。从私生活上给你打垮好方便她上位,也是够可以的了,算你倒霉吧。”徐婷看着突然默不作声的李玉,她心脏上的血管揪成了一团。
“我们之间难道什么……都没有过吗?”李玉绝望地问。
“别骗自己了。你只是礼貌性地接过了我的那团嚼过的口香糖,”徐婷的语气变得颤抖起来,“戒指我收了,车还给你,够赔你损失。我走了。”
终
时隔一年多,居然接到尤莉亚想要见面的短信,李玉相信她的初衷也只剩下了试探。这事很难讲,是该决绝地将这个人忘记,还是该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正常和不正常之间到底有没有界限?一旦跨过了这个鸿沟,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月光把海滨大道渲染得如同童话中城堡的走廊。天使到底有没有性别?李玉一边想着,把车开到了海滨停车场上。
最终,他还是走到了那个海边。
盛夏还未至,海滩上游客稀少,尤莉亚穿得很清凉,离老远的时候就对李玉拼命招手,李玉困惑着朝她跑了过去。
海滩酒吧的老板显然也认出了招手的尤莉亚,他也跑过来,大方地送了她一只体积庞大的粉红色棉花糖。
“你还能认出我?”尤莉亚有些慌张地说。
“跟明星似的女孩子不是天天能见啊!”老板高兴地说。
尤莉亚拿出两张崭新的粉红色钞票,执意要塞给他,老板恐怕还记得她说“自己很穷”的桥段,说什么也没要。
“我不再是以前了,我不会再害怕。如果可以,我们每个人还是应该坦然接受来自他人的好意。”
尤莉亚收起钱,边说边扯下一块棉花糖,糖的细丝融化了一点点在她温暖的手指上。
“好吃,水蜜桃味的,你也吃。”她递到李玉嘴边。
李玉像条件反射一样略有嫌弃地回避了一下。当他在一秒钟后察觉到了尤莉亚失落的表情,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已经伤害到了她,于是他赶忙凑过去咬了一口。
尤莉亚笑了。她脱掉粉红色的高跟凉鞋,像个孩子一样,用脚去试探沙滩的温度。浪花轻柔地卷起夏天情欲的味道,海鸥似风琴一般深沉地低吟。
“玉,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她一只手擎着棉花糖,还不忘一口接一口咬着,另一只手像兔子一样在小巧的挎包里窸窸窣窣地翻着。
“给你。”
李玉又迟疑又忐忑地接了过来。
身份证的性别一栏,赫然油印着一个“女”字,她还改了新的中文名字。证件照上,是尤莉亚不能掩饰的,发自内心的羞涩笑容。李玉愣住了,他递还给她,尤莉亚将那枚小小的薄卡片像眼珠子一样小心翼翼地收进精致的挎包里。
“玉,也许你不信,但我和徐老板什么都没发生。他听了我的情况以后,问我能做什么,我想了想,我说我能喝!看来ktv的经历,也不是白做的。陪他应酬的那几次酒局,据说事后签成了好几笔大单子。你能相信吗?他给了我很多钱。我真的要感谢他,徐老板是个好人。我终于攒够了。”
“玉,手术真的很痛。还有两条好长好长的疤啊,我以为我会死了。”
“玉,以前那个脏的人已经没有了,我现在是新的,我可以正大光明地找一份好的工作,你还会嫌弃我吗?”
李玉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竹村桐子轻巧的梦幻嗓音好似突如袭来的小怪物。他来不及回答尤莉亚的问题,有些尴尬地按掉了徐婷的来电。是担心我么?李玉有些想不通。她分明已经是徐董事长,想要的全部得到了。时不时打来的电话,只是为了弥补当年的欺骗行为吧,原本李玉还觉得她欠自己的,如今,也不必再接了。
尤莉亚长长的金色裙摆突然被风全部扬起,她的脸被风拉扯得无法看清。
“你……怎么不用iphone了?”她愣住了,咬着嘴唇说。
“我觉得meizu确实挺好用的……你看……”李玉用手摩挲着自己和她同样的那款meizu PRO6,“我想,有些观念是该转变一下了。如果本质是好的,那就无可挑剔,就像你。”
L和R的音量终于对等,平衡地发出令人悸动的灵魂之音,太阳瞬间发出热度,在一秒钟之间骤升骤落,好人和坏人融化在一起,变成每个人,在触摸到爱的时空里,只有你,只有我。
李玉张开怀抱拥住了她。尤莉亚的泪水滴落在沙滩上,像夏天温热的雨。他握住了她颤抖的手指,在她的手心里,李玉一笔一划认真地写那句他练了几百次的、鬼画符一般的句子。
他吻了上去,那是棉花糖的清醇味道,是初夏的味道。而他的心,早已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