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端午节,我跟姐姐都回家了。我坐在厨房,收到了来自客厅的姐姐的微信。
“爸爸刚跟我说,晚上要接奶奶回来吃晚饭,我跟妈妈说了一下,她不同意。”
哦,对,我还有个奶奶。我不愿、也不知道怎么去提起,但是在养老院,我确实还有个奶奶,已经近半年没看过她了。其中经历了她摔骨折、动手术、住进养老院。
“去,通知她就行了,我们等下就去。”
这是我第一次去这里,还未进院,看到公寓的前坪一群戴着红帽子的老人家,排排坐。前方是等着给他们表演的工作人员,穿着鲜艳。以前听家人说,这家养老院不错,老人多、员工服务好,吃着自己种的青菜,养了鸡,吃着土鸡蛋。
当我们的车从大门开始进入,很多老人已经注意到了,扭头注释着我们。一双双空洞的眼睛,我读到的是明知不可有的期待,这让我很不是滋味。我内心是矛盾的,期盼这些眼睛中有我的奶奶,这样她能发现是自己的亲人而欣喜;但我又害怕有她,因为日复一日的期盼,也只有这寥寥一次得以实现。
我的奶奶一如她自己,没有望向我们,坐在第一排的中间,衣着整齐,拄着拐杖。我跟姐姐走过去,她第一眼未曾认出来,然后是眉头一紧,一憋嘴,直立的腰板坚持良久,还是崩不住,内心一下脆弱。她张开双手迎接我们,小侄女奶声奶气的喊着姥姥,她激动的站起来,想把这个柔软的曾外孙女儿抱起来。
奶奶让我们留下吃饭,她还是这样,有点好吃的就想着亲人。其实也不光是她,我们这些人都是这样,不知道该做什么(其实逃避和偷懒)的时候,只会笨笨的想满足吃什么、买什么的愿望。这种愿望,可能短效吧,但是成本低、好实现。我们能给予的,实在是太有限了。
我们跟她说,今天端午,接她回家吃晚饭。她竟有一丝犹豫,“我回去吗?”她这么问。
“回去呀,你想回去吗”
“我当然想回去。”
然后她冲老人们,挥了挥手。其实并没有人需要她说拜拜。但是这就是我奶奶,内心强大,活得大胆又自洽,字典里面没有尴尬这个词。
我奶奶是个爱聊天,爱说话的老人。但是这一路上,她什么也没说,就是这么静静的坐着。她坐在前座,我看不到她脸上的表情,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们就这么坐着,只有小侄女和她的弟弟,两个小儿照旧嬉嬉闹闹,让车里有了生机。
回到了家里,我跟姐姐守在她房里,看需要帮她收拾些什么东西。上次见她,还是个能够自己独立生活,把自己照顾好的老太太。这次不知道是一场骨折还是突然老了,拄着拐杖也走得踉踉跄跄。我们几乎是帮她清完了所有的东西,衣服、吃的、冰箱。她一边清,一边说着,我知道我回不来了。我虽然知道我们在清的这个举动隐隐预示着什么,但我仍听不得这句话。强忍着泪水,让她别瞎说,以后我们每次回家都接她回来吃吃饭。
我打小就有认知,我父母的关系跟奶奶非常差,没有听我爸交过一句娘。大点了,听我妈说起以前的事,包括日常的见闻,也就知道了其中缘由。奶奶是个思想很朝前的人,自私、为自己而活,爱钱爱享受;她一个人住两个房间,装了两台空调,夏天热起来的时候,她就两台空调整天整夜的开着。家里的沙发、家具,几年就换一次。我爸妈工作忙,她却爱热闹,打电话招揽各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来家里陪她,然后让我妈不得不招待做饭。我妈一直怨恨她,刚嫁过来的时候,被我奶奶一直欺负;所以当我爸妈独立分家后,边挺起腰杆,跟我奶奶斗了几十年。
我爸不是个听老婆的软耳朵,不愿意叫她娘,是他和奶奶之间出现过一些事情,关于生命与钱的选择。在我的视角,我完全能理解我妈,哪怕奶奶这会看着就是个人之将去其言也善的老人,她仍然痛恨她,不可能接她回家悉心照顾。毕竟她们的彼此厌恶,持续了几十年,直到前几天我奶奶还在打电话给我妈要把钥匙送还回来,不准我妈动她的任何一点东西。
久病床前无孝子,况且是几十年的都融入不了的两人。风烛残年一时的怜悯,我可怜我奶奶,也不敢想把她接回来。我奶奶骨子里的矫情和自私,和我妈几十年日复一日对她的不爽与厌恶,我知道光靠这一时的怜悯,是没用的。就如这样,我奶奶在养老院有人伺候得无微不至,吃得饱,有人陪;我妈不继续日增厌恶。彼此还能多一分因距离产生的感情,是最好的安排了。
姐姐过来问她存的钱都在哪。这并不是我们惦念她的钱,我父母讨厌她到任何一点东西都不愿意要她的。只是怕她渐渐失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向来是个把钱看得很重的人,也可能是因为只有钱,才是她的安全感,从不与任何人说真话。但是今天,她一五一十全告诉我们了。有2张条子,每张2000;有一张存折,一笔一笔的存了几次。在那个罐子里面还有我爷爷的两枚勋章和自己的金链子。
我找到了那个装满她全部身家的奶粉罐子,一笔一分她都没有记错。除了银行的条子,还有她手写的密码和存钱日期。看得我眼睛一酸,90多岁的老太太,我爷爷走后至今,自己生活了18年了。
我问她,这个存折是继续放她房间里,还是给我爸拿着。她说听我爸的。我又问她,打算以后把这个给谁。她头一歪,“我还能给谁,当然是你爸”。这个爱钱一生的老太太,其实还有一个女儿,奶奶一辈子都在捞小钱、大方用钱的笼络着多少无关的人,在生命的最后,还是全给了这个面上不心疼她、几十年未叫一声娘的儿子。我爸,始终是她嘴上那个好儿子,不管如何,都只会怪我爸是被我妈教唆的,她儿子是个好儿子。而她现在也开始倾囊而出,不给自己留任何东西,她真的很坦然的在准备离开这件事情。
我们在饭桌上,我靠着奶奶,像往常一样。一上桌,小侄女和她的表弟两个人,就开始抢那盆韭菜鸡蛋,一人一大筷子,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我问奶奶吃不吃,她说可以来一点,我也夹了一大块给她,就像小侄女儿他们那样。不知道怎么对她好,只能是重复的问她,羊肉吃不吃,辣椒吃不吃。她都要,嘴里不停念叨着,“家里的菜,看上去就好好吃”。
她边吃边跟我说,给她拿一个咸鸭蛋,但现在不吃,等下带回去吃。我妈赶紧说,等下这几个全给你带回去。奶奶说想吃块猪蹄,我问她吃蹄尖还是纯肉,我妈让我就夹肥瘦相间的肉,多夹几块好的。其实我挺意外的,即便我妈的语气仍是冷漠。
最后再整理了一会,我把奶奶房间里还剩下的几桶食用油拿过去给我妈,妈妈看了一眼,没说什么,继续低下头洗碗。换做以前,她是会拒绝,语气严厉的让我搬回去,不要奶奶任何东西。
我奶奶的房间,我爸妈几十年了,几乎不进来。但是在最后走的时候,我奶奶不停的让我收拾这,收拾那。要把碗放到柜子里、盖布整齐的搭在沙发上、要把凉席那面翻出来盖在沙发上。我嘟囔着,也没人进来坐,奶奶说“他们到时候坐的时候就是夏天了,也凉快些”。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时候。最后要走了,我奶奶扫了一眼家里,又拿起茶几上的水果刀,弯着腰,想放到下面的抽屉里。我没有阻止,但是她也确实放不进去了,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放进了抽屉。然后我俩,关上了房门。
奶奶去洗了手,从西走到东,不停挥着手,嘴里念叨着“再见了,我可爱的家”。她拄着拐杖,踉踉跄跄的走到了厨房门口,冲我爸妈挥挥手,我没敢看他们各自的神情。我怕看到空洞、怕看到期待,怕看到心酸。
我没什么能做的,把奶奶想吃的东西准备好,帮她收拾好养老院的房间,嘱咐员工多多照顾奶奶。再看到养老院环境干干净净,员工远比我这个孙女更熟悉奶奶有多少衣服。纵然再心酸,我也知道,这是对彼此大家,最好的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