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角有长长的伤疤,像泪痕。

立安常常喜欢凝视着她,就这么长时间的看着她在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又从眼中消失。被阁楼的阴影吞没。或被烟雾。

她住在对面的阁楼。她喜欢趴在窗口,喜欢看天边的阳光。她有一头齐腰长发。她从未见过立安。

她的窗口很干净,爬墙虎茂密的盘旋在灰瓦墙上。在这孤零零的小城镇里,这样干净的小楼真是难寻。她有时会在窗口发呆,或修指甲。这是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皮肤发青的少女,她喜欢把头发披在脸前,齐腰的长发总顺着绿绿的爬墙虎从窗口下垂。

立安从未看见过她的正脸,一直见到的都是侧面。她总任由长发挡住阳光,将大半张面孔藏在阴影里。她看书,立安就画她,直到太阳从东边转到了向西,光影完全变了方向。表情总是淡淡。

一天半夜立安正在睡着,女孩的尖叫声把立安吵醒:“尤杨,我爱你!你听的见吗!”

立安抬起身来,揉揉眼睛,坐起来看见女孩的脸在烟的照耀下显得诡异。她的眼神发红,长发湿乱。美得妖治。立安掏出速写本,打开台灯,在她的烟灭前想要画下少女的脸。她的脸埋在烟雾中,被长发半掩。台灯的光线惊了少女,她瞅见着立安,刷的拉上窗帘。

立安的速写本停了,迟疑。

少女却隔了半响,拉开了窗帘。

那晚少女从窗户爬出,顺着爬墙虎爬进了立安的房间。她抽抽嗒嗒的瑟缩着,未曾落泪,只是抱着双臂,不断焦虑的掐着自己的肌肤,立安安静的坐在她身边。她说她好喜欢他,她不知道怎么办。

她的名字叫梓洛。

梓洛说,第一次遇见尤杨时,街角灰蒙蒙的。他的头发这么长,嘴里叼着根烟。你知道吧,他讲话时总像是开玩笑似的,坏坏的表情,满眼笑意。似乎虽然与什么阴影同行,但不畏惧自己的痛苦。我爱他眉眼间桀骜不驯的神色。

你知道吗,他陪我聊了整夜。我们之后经常谈天。后来,我离开了他。他再不肯回来。

立安笑笑,你还真是个小孩。

她看到梓洛蜷缩着在被窝里颤抖。梓洛的身躯还未发育完全,窄而薄的肩。她的背很瘦,脊椎骨像蜈蚣一样爬在她的背上。立安望着她哭,只是无声的拍着她,点了根烟。

她忽然转过身,眼睛亮晶晶的,问,你觉得他有没有一瞬间喜欢过我?

立安别过头,缓慢地吐了口烟。梓洛有片刻的失神。她带着小鹿般的惊慌,仰过头去寻找窗外的月光。立安的屋子在楼下,这里的窗只有光秃秃的墙。

梓洛的长发散了,她那头长期覆盖住她半张脸庞的长发散了,露出大块的伤疤,坑坑洼洼,从眼角往下眼神到脸颊,似划痕。又像凝在脸上的泪水。

她忽然看到摊在桌上的速写。

立安笔下的,是个爬墙虎后的神秘少女,她被长发覆盖的阴影里,有着被烛光照耀般柔和的脸庞。

房顶上,蜘蛛正在吐丝,不知疲倦的修着残缺的蛛网。

******

那之后梓洛就会常常寻找立安。

每当她孤单,寂寞,哀伤,歇斯底里的时候,就会爬出窗口,顺着爬墙虎攀岩而下,溜进立安的窗户。

梓洛与立安在一起时,总是比平时更像个孩子。至于立安对于她更像个哥哥还是姐姐,她真的说不出来。

立安有一头稍乱的短发,三角眉。她的屋里有各式干花,总像赏花似的玩味梓洛的眉眼,用指尖勾勒,右手中指内侧有一小块被烟灰烫伤的痕迹。梓洛的皮肤细腻而柔软。被抚摸时,总是猫儿般温顺的闭着眼。唯有被摸到伤疤时,会轻轻颤抖。

疼吗?有次立安问。

不疼,不过还是会有些恐惧。每当有人触碰我的脸时,都会看到火的影子。火光里,我会模糊的看见一个男子把火机丢到我的脸上,看着火舌顺着我压在脸上的两根头发,烧到眼睛。疤,就这么落下来了。

你那么小都能记事了?立安问。

“我想,大概是幻想出来的吧。从前的邻居们,说我的生父是个酒鬼,总喝醉了酒,用烟头烫娘的皮肤,拿脚踹,用凳子腿砸,还好没毁了她的脸。说,孩子的脸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烧的。本来是个多美的女孩!”

“我几乎不记得生父。养父对我很好,但总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疏离。我有个幻觉,我总是想起它…我幻想出当时的场景。我看见我的生母和生父在屋里玩闹,他把火机丢在床上,残余的火星点着了我的头发,瞬间熄灭了,那只在我眼前跳动却永远也不会熄灭的火花!那时我还未来得及闭眼,我可以肯定,我肯定是睁着眼睛看着火星的,我肯定很疼,但不论怎样的哭闹都无法让他们注意到。”

“孩子…总喜欢哭的。不是吗?”

说这话的时候,她微微皱着眉笑了笑。

立安叹了口气,“所以你才会喜欢尤杨那样的人。”

梓洛愣了愣,沉默了。她别过头,锁进了被子里,抱住一块枕头。“离开他之前,我只是给他讲了我的过去,给他看了我被摧毁的脸。从那之后,他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逃避。”

这时候,她忽然感觉自己被什么人抱住了。回过头,看见是立安。她用一只胳膊搂住梓洛抱在怀里,乱发散着。

“你很美,” 立安说,看着梓洛的眼睛。

“我么…哪里…” 梓洛无奈的笑了。

立安的口气却很认真,凝视着她,用手指描绘着。“你的眼睛十分空灵,却带着层雾气。眉毛淡雅,眼神恬静中带着几丝纯真。总是微笑,但眼角的泪痣给你一种耐人寻味的,哀伤的气质。你有薄薄的唇,美丽的天鹅骨,手指修长… 从远处看去,像是一个天使。”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是一个残缺的人。”

立安将脸凑了过来,撩起她的头发,轻轻吻上她眼角的疤痕。

“这里,最美…只有在废墟之上,才能真正开出鲜花。”

一个雾霾天,梓洛透过半透明的窗帘,看见立安点烟,忽然感觉眼前通红一片,似是童年的火光吞没了她的视觉。她抱着立安哭泣。她忽然看见自己的头发在人群中被点着,暴露出长着伤疤的脸。人群的躁动中混杂着尤杨的声音。她闭上眼睛,噪音在耳中滔滔不绝。忽然,人群扭曲了,燃烧了,化成了刺眼的火焰。她感觉耳鼓似是被刺穿了,被尤杨的声音。

那一天,她缩成一团,拉上窗帘用手抱着自己的双腿,轻轻抽泣。她用手去咬自己的胳膊,留下齿痕,但不想哭出声来。痛苦的呻吟卡在她的喉咙里,她跌跌撞撞的跑到床边,拉开了窗帘。还是下午,是个湿漉漉,灰蒙蒙的阴雨天。她看见楼下的立安也正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轻轻叹息。或许,自己是无法逃离这些光影的追逐了吧。众多幻觉,和内心的声音。狂喜,自卑,被暴露的恐惧。那时立安笑着问她,你到底在恐惧什么?

或许,只是像这样的阴霾天吧。

或许吧,立安淡淡说。

你,大概喜欢阳光吧。其实我也蛮喜欢的,那时候一切都亮堂堂的。不是吗?梓洛笑笑。

立安吐了口烟圈,你的轮廓,在阳光下是照不出来的。这样柔和的眉眼。

梓洛自嘲的瞅了她一眼,立安恍若没看见。

那天他进屋子的时候,门没有关上也没有打开。梓洛正光着脚坐在床上,露出光洁的脚背,和上面一颤一颤的发青的血管。她看见他从身后走来了,于是低着头,不自觉地摇着自己的下唇。她的手在颤抖,于是她用食指掐着大拇指,不做声。她听见来人痛苦的低吟:洛洛,你毁了我的生活。

她叹了口气,别再谈这些了。

他忽然蜷缩着身体,靠在墙角坐了下来。为什么你让我朝思夜想?为什么,你让我痛苦。

梓洛别过头,她乌黑的长发像是拦在两人中间的屏障。

他也垂下头。我离开你,只是因为我爱你。

说完这话,他忧郁的偏过了头,说,我离开你,因为那天我发现你是一个天使。我…他低下头,焦躁不安的在地上踱步。我… 他抬起头,看见梓洛阴冷的脸,说,我不值得。我是低贱的,错误的,卑微的人啊。她忽然挑起眼睑,声音变得激动起来。你在说什么!是贫穷吗。是年龄吗。是对自己缺陷的不容忍吗?你会自卑,你会反省?你变成了圣母,这个街边的小痞子?

他低声说,我有家室了,但是她低下,她粗俗,她不会理解我。我们之间有属于你我的纽带,一条看不见的纽带。但,但…梓洛的眼睛不可抑制的,发出了期待的光芒。他的表情激动了起来,像是站在舞台上表演,因为有了观众而更加投入:但我是多么深沉的爱着你,渴望着用整个灵魂和肉体占有着你。纵然如此,我也不能容忍我以外的人和你在一起,在我们相爱期间。

一瞬,梓洛茫然的笑了,她整个悲伤的表情忽然都展开了,她的大脑充血,像是坏掉的灯泡在飞快的一闪一闪,她眼中的世界亮的像是被手电筒直射一般。

你早说嘛…早说多好!我…

当她注视尤杨的双眼时,她看见了一种笃定的平静,他的笑容未进眼底。强烈喜悦的衬托下,他看着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个老谋深算的猎手。他等待她答复的那一瞬间,似乎带着一种得意洋洋的自信。这种自慢中潜藏着深深的懒散。她忽然发现他的卧蝉已经融进了眼袋,眼白也染了些狡狯的昏黄。她忽然迷起了眼睛,以一种同样骄傲的语调回应:

问题是,尤杨,我并不怎么喜欢你。

立安看见梓洛对着爬墙虎在地上打下的投影自言自语。

那天晚上,她平静的走进了卫生间,打开了灯。在明亮的镜子前,她的轮廓被暖黄色的灯光照耀得有些古典。她鼻骨,锁骨,手腕的光影是锐利的,她的脸颊,四肢,嘴角还有黑发下的阴影却十分朦胧。她拿出一把钢制剪刀,放在额头边上比划比划。撩起头发看自己光秃秃的脸。五官被暴露在灯光下,哪怕是伤疤,似乎也因过于清晰的描绘而失去了它带给人的恐惧。闭上双眼,手起刀落,黑发应声而落。拿着养父的刮胡刀狠狠踢下,乱哄哄的发碴子,她尖锐的盯着镜子中自己秃鹰般的脸。心中似乎一口大石落地,她轻快的不像是自己。

这是脑中忽然闪过一张碳粉画。画上的少女趴在窗台上,窗外的光线亮而模糊,窗内像个黑漆漆的洞穴,而趴在窗口的少女长发瀑布般垂在脸前,表情茫然而莫测,朦朦胧胧的大光影。平日看那副画时,她总有种恍惚的感觉。画上的女子当真是自己么?尤杨眼中的自己似乎总是慌乱而迷乱的,立安眼中的自己被她渲染的和古典画一样优雅,而镜子里的自己却总是阴晴不定。长发像一块纱布一般缠绕着她的方方面面。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水池里的水又发出静谧的声音,将她与外界隔绝。回忆起立安怠倦而温柔的神态。

她还记得立安说过,

“你的长发让我看不清你…所以有种忧伤的美感。”

“多么干净啊。朦胧,纯洁,又美好。”

就是那一刻,她忽然比任何一刻更加渴望见到立安。

推开房间的门,撞开客厅的大门,冲下楼梯,她一层一层寻找着立安的房屋。她知道前方的房屋是空荡荡的样板房,家的背后是脏兮兮的池塘。她愣了一秒,跑回屋里,推开窗户。冷色的砖墙,黑漆漆的小屋和白色的荧光桌灯,深蓝色的被单。她蜷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直到昏昏睡去。

醒来时拉开窗帘,看头顶一轮圆月。低下头,将目光延续到爬墙虎的尽头,她又看见了立安窗口那永远亮着的暖色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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