琐记|“我真的是和他们不一样。” “我也是。”

塔图先生在德国探亲。深夜三点的时候,告诉我跟他的堂兄弟表兄弟们喝酒,刚刚从酒吧回来。给我发了个照片,我说,你可一点都不像喝遍了镇上酒吧的样子。

“镇上一共就3个酒吧,兄弟们都非常严肃,跟他们喝醉太没有意思了。”

“而且”,他说,“那些兄弟们都信正统犹太教,生活严守戒律,根本就不可能喝醉。”

“跟他们在一起,我真是个异类。我在这里的唯一的原因是血缘关系。他们来见我唯一的原因也是血缘关系,还可能是我在我的行业里小有成功。”

“他们竟然介绍一个失去丈夫的犹太女人给我,让我和她结婚。怎么这么愚蠢。”(犹太人看重同族婚姻,以保证血统纯正。)

又说,“我真的是和他们不一样。”

“宗教和所生活的圈子的文化,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了。”

他的妈妈有姐妹十个,还有一个兄弟。每个有三个四孩子,孩子又有三四个孩子。这样,我给他算了一个,你们家差不多有150个人。他说,“快了,130.” 这还没算他爸爸那一边的。

想起我的族人。

我爸爸有兄弟姐妹八个,妈妈五个。表兄弟堂兄弟堂姐妹表姐妹,也有四五十个吧。我能想起来亲近时刻,是曾经短暂的在我二姨妈住过,早晨起来她摸着我的头,说,“头发真好啊,又黑又密。” 那是我记忆中少有的感受到柔软的一刻。

还有是我大概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骑车去给她家送我家里种的菜。过年时大姨妈总是很慷慨的给我压岁钱,大概会十块的样子。有一年暑假,二舅妈曾经让我在她家住过一阵子。

其他的记忆。

作为习俗,过年时四个姑姑,表兄弟,堂兄弟,还有在城里工作的二叔到都到奶奶家,也浩浩荡荡四五十口子人。我也不认得几个,甚至连二姑和三姑也分不清楚。有好些年,因为我们家和爷爷奶奶家吵架,被孤立。过年那么热闹的场合,我们家的三个小孩子是不被接纳的,那时候过年的时候还会有串乡照相的,老少三代人,四五十个人的家人照片上,没有我们一家五口的影子。再小点的时候,我们家和奶奶家矛盾没激化到很严重的时候,亲戚来的那天我们会凑去奶奶家,姑姑会给我们压岁钱,好像是两毛钱的新票子。我也不知道轻重,就会收下。好像收下那两毛钱可以弥补的不只金钱上的贫瘠,更多的是得到了来自血缘之亲的一点点关爱。而事实上给的那两毛钱也是很不情愿的,她们想着我们姐弟三个最好不要出现才好,这样他们可以省下来六毛钱。

记得三叔结婚那年,我大概十岁,我哭着要跟着坐花车,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不被欢迎的,他们给我买了两尺扎头的红纱安慰我。那根带着金色镶边的粉红色的纱确实安慰到我了,在我现在的记忆里,它仍像我拥有过的第一条粉红裙子一样的鲜艳。

这样说起来像我们一家是受害者。后来我反抗了母亲很久才了解,妈妈强烈的控制欲是导致我们家被孤立在外的一个原因。而且大家也都不好过。我二姑丈夫车祸去世没多久她就再嫁了,对象是同村的一个人。很多年她都不被允许回娘家,我爸作为长兄,承担起表明立场的责任。我当时非常不理解一个多年不被家庭接受的人怎么又忽然重要起来。新的姑父,我到现在也不认识他,他会木工,为了讨好丈母娘家人,给每家做了饭桌。我爸妈硬气了一阵,说是这怎么能要。后来还是登堂入室,用了很多年。

这是我认识世界之前的记忆,生活是苦涩的,有很多的不情愿。妈妈得罪了全家人也好,他们联合起来孤立我们也好,没有人是有意识的,也没有谋略,只是不满滋生的情绪涨起来,意气行事,互相间的憎恨只是这些无意识行为的结果。有一次闹得甚是历害,小姑假装喝了农药,我们一家要被逼着逃难,记得行李都打点好了,装满了一地排车,我清楚得记得最后装上车的是一个暖壶,其它的东西被蒙在塑料布下,却想不起来都带了什么。我一直想问问,当时爸妈想带我们姐弟三人到哪里逃难去,之后怎么活下来,他们内心里得有多大的挣扎。但一直没办法张口。

后来关系缓和,我们也长大成人了,我和弟弟在外面念大学,又成了过年时受欢迎的人了。每年要被特殊关照一定要去吃饭。后来爸爸承担长兄的责任。这些也只是大家都做在面子上行事。没有人想过如何去关心和在意另一个人。

我在这样的无意识的憎恨之间长大,爱如此稀薄。我不知道正常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但我长大之后没有像他们一样去无意识的抱成团。经历了那样的童年后我不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我尽可能的远离了他们,去寻找我自己的人生。

我竟然从没失去过对爱渴望,男女之间的爱情,人与人之间的普世的爱。我试图去了解,学习一切。当然表现出来是不知所措的笨拙,当然一直跌跌撞撞闹笑话。直到和塔图先生在一起,从第一眼看见,没过多大会我们非常自在了。后来听他说,我也是第一个让他感觉到自在的人。

这一路遥远。我无法完整的表达整个过程,但清楚得记得有一些时刻,有时候是瞬间,有时候很慢,一点点的认识这个世界。在他的生命历程中,他又是怎样一步步走过来的呢?他会描绘出一幅怎样在族人中的关于童年的画面?

正统的犹太教和中国孔孟之乡的儒家文化;发达的工业国家和偏僻的农村。。。我们的成长背景是如此不同,但我们的经历是相同的。在族人之中,是个异类,在自己的文化里,是个反叛者,从而去寻找自己适合的生活,去发现自己是怎样的人。

我跟他说,“我们能够相遇,交谈的时候,各自在自己的人生里,已经走了很长的路。我们之间作为个体的共性远大于不同民名族之间的差异性。所以,你回头看,跟家族里的人并没话可讲。而像我们这样,可以整日整夜交谈的,真是百万分之一的机率。”

他说,“So True.”  

他真不怎么讲究语法。

最后,我问他,既然你是个异类,你们都聊什么啦?

他说,“比起跟他们聊天,我更享受喝酒。还是聊了家族的历史和这些年发生的事。都十几年没见了。”

“那你回头讲给我听,我写下来。”

“那太好了。”


塔图家乡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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