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不愿害人，乃人先害我；我本不愿背神，乃神先弃我。我要这天下苍生、世间诸神，都与我殉葬。

——题记

1 喜媚

周王的大军已攻至朝歌，四下笼罩着黑的烟尘，琳琅的宫宇在血的征伐和绝望的呼喊中失色。

喜媚在云中收了妖的真身，幻化人形，落在商宫正殿门前。

王颓然地拄着王剑，失魂落魄地斜倚在王座上，见了她，灰败的眼闪过一丝光。

他唤她，喜媚。

声音穿过空荡的大殿，像击打过时光厚重的墙壁。让她想起初次见他，他端坐王座之上，遥遥向她伸出手，无限温柔又惊喜地唤她，喜媚。

她急急奔至王座下，王伸手搂住浑身是伤的她。

却问，妲己呢？妲己怎么没有和你一起回来。

喜媚周身一颤，突然清晰地感受到每一个伤口的疼痛，她闭着眼，道，姐姐已被女娲俘去，王，妾身前来救你。

不。王猛然推开她，直直地盯进她的眼底。不要救孤，去救妲己，孤要她活着。

喜媚忍住泪，就算知道她是千年狐妖，知道她从一开始就在骗你，也要救她么？

王一怔，却笃定地说，是。

那么，喜媚只想问一句，如果没有姐姐，王，你可会一心爱喜媚。

王捧着她的脸，你很好，孤可以给你宠，可以赐你恩，只不过，孤先见了妲己，此生再容不下二人，再不能给你爱。

喜媚咬了咬牙，好，那妾身这就去救姐姐。

转身，王的声音传来。此去，你小心。

喜媚两行清泪落下，王且心安，妾身九首，有九条命。

说罢，飞将出去。

所有的妖娆妩媚，不为颠倒众生，都只为博王一喜，是为喜媚。

只是，王不知道，或是假装不知道罢。

2 神谕

女娲径直走进轩辕坟，周身明亮的光芒让众妖四散开去。

九尾狐狸、九头雉鸡、玉石琵琶三妖盈盈拜倒在神的脚前。

那时，喜媚还不叫喜媚，她是三妖中的二姐，在轩辕坟中修行千年，拜在石矶娘娘门下，道得真身。

那是喜媚第一次见到这创造天地万物，主宰岁月生死的伟大神袛，她颤着身，只觉得自己千年的修为竟是如此渺小。

神的声音从头顶如雷般传来，商朝气数已尽，着三妖幻作人形进宫苑，迷惑君心，促成周业。

喜媚看见女娲似乎笑了一下，事成之后，尔等封神榜上有名。

三妖又惊又喜，一拜再拜，千年修行的苦与痛，躲在坟内不得见天日，过着世间神人得尔诛之的日子，为的不就是有一天脱去畜类的骨肉么？

神袛不知何时隐去，只剩三妖相拥而泣。

半饷，狐狸率先说，二位妹妹，蛊惑人心这事儿，是咱们狐狸的专长，此行不知吉凶，待姐姐先去一探，妹妹在坟内为我照看狐子狐孙，若得荣华富贵，定不忘千年姐妹之情。

二妖允诺。

狐狸唤，帝白。一只漂亮雪白的狐狸从洞府深处款步而来。那是狐妖千年的恋人，却在一次劫难中被断狐尾，残存一缕修行，七百年不死不灭，亦不得人形。

我们的日子，终于来了。狐狸抱住帝白，低声呢喃。

3 妲己

再见狐狸，已是妲己。

那是世间的绝色，从三月芳菲的桃花深处袅袅而来，顾盼神飞处，腰肢婉转间，便有万种风情。

妲己笑着，讲着宫内的趣事，人间的风景，以及，王。

据说，王对妲己极好，为她起高楼，为他兴歌舞，恨不得全天下都给她。

雉鸡明白，无论王再怎么好，只不过是又一个被狐狸迷惑的男人而已，这是狐狸的战利品，只是位阶高一些罢了。妲己心里只有帝白。

也许是感到，王即将失去江山，又将失去美人，让雉鸡心生了一点点可怜，于是，雉鸡记住了王的名字，辛。

妲己某日向王说起想去天上请仙女的梦，王便为她再起了一座接仙高楼，站在楼台之上，临风而立，真真恍若羽化登仙。

妲己喜极，急急奔回轩辕坟，召集一众会变化的狐狸，变成仙女的模样，去潇洒快活。

一时间，洞府内乱糟糟，雉鸡笑着捏了捏妲己的鼻尖，你们去吧，玉石琵琶又跑出坟去耍，我得看着家里呢。

妲己撒娇似的央了几下，雉鸡皆摇头以应。妲己便不求了，在帝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带着一众变作人形的狐狸欢快地走了。

深夜，妲己留宿在了王宫，一众狐狸回来了，酒气熏天，放浪形骸，各色的尾巴妖妖娆娆地爬了一地。

雉鸡忙着招呼，帝白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焦急地走来走去。

浓烟从各个缝隙渗透进来，呛鼻的味道飞快地在洞府间弥漫，雉鸡一惊，糟糕，有人放火。

雉鸡飞身至洞口，却被重重弹开，是三昧真火，专炼妖的真元。

有体力不支的妖众已昏倒，雉鸡只得祭出真元，冒险冲出洞外。

洞外是人类，全副武装的人类，用弓箭、长毛、火炬对准了她。雉鸡大喝，你们是谁。

为首的，虬颈剑眉，厉声回道，殷商大将黄飞虎，妖孽，速来受死。

雉鸡怒喝，我等是妖非孽，从未害人，为何杀我？

黄飞虎冷笑，你是妖，妖就是该死的。你现在不作孽，不保准你以后不作孽，杀你以绝后患，造福天下苍生。

雉鸡怒了，真元俯冲而下，一众将士倒地，黄飞虎以火护身，加之一身武艺，抵挡了雉鸡十数下冲击。

眼看黄飞虎就要抵挡不住，一个副将从挖开的小道出来，拎了一只已死的、雪白的狐狸。

将军，逮到一只大的。副将大声朝纠缠得你死我活的一妖一人大声喊。

帝白！雉鸡心下一惊，冷不防黄飞虎一枪挑进雉鸡命门。真元散开，四下弹回洞里。

人类以胜利者的姿态，扒了帝白的皮，做成皮袄。耀武扬威地，敬献妲己。

妲己银牙咬碎，捏断水葱般的指甲，皮相上是几乎要挂不住的笑，这件狐皮大袄，甚美，本宫，甚是喜欢。

帝白死了，千年的帝白和妲己，再也不复存在了。

妲己疯了，再变不回从前天真浪漫的狐狸了。雉鸡跪在帝白做的皮袄面前，一字一句地说，姐姐，我同你一起回去，誓报此仇。

4 纣王

世间最美丽的女子长什么样，喜媚便是什么样。

妲己是分花拂柳的风情，喜媚是步步生莲的娇俏。妲己善舞，喜媚善歌，她踏入王宫的那一刻，喜媚原以为，这王宫，就是她姐妹二人的王宫，这天下，也是她姐妹二人的天下。

直到她见到王，才知道，王，也是她的夫君，自己，也是王的妃子。

那是世间最英武的一张脸——至少在喜媚看来是如此的。他看妲己的时候，温柔得就像一汪水，他叫喜媚的时候，也仿佛是从心底生出来的悠悠的欣喜那样，喜媚想，如果他不是一个即将亡国的君王，他也会是世间最美的情郎。

王很喜欢喜媚，喜欢听她歌唱，听她讲故事，伏在她怀里的时候，也能带着笑意睡去。

只是一见妲己，他的眼里就再没有喜媚。那种掏心掏肺恨不得跌下王座委曲求全的好，喜媚看在眼里，竟有些心疼。

喜媚问妲己，会否对王动心。妲己只是抚摸着帝白的皮毛，似笑非笑，喜媚，你知道为什么王爱我，而只是喜欢你吗？

喜媚摇头。妲己冷笑，因为，女子总是无情才能动人。无情，才能千般手段万种风情。男人却总是因此错把无情当做有情。我的妹妹，你动情了。

喜媚心下一惊。急忙岔开话题，我们还是来谈谈，如何杀了黄飞虎吧。

妲己笑了起来，她很久没有这样笑了，我的妹妹，你见的男人还是太少了啊。笑着笑着，妲己却哭了。别动情，动情，伤心。

心，妖精，也有心吗？

喜媚看着帝白的皮毛，和痛不欲生的妲己。九天之上的神明啊，我是一只人畜无害的小妖精，不会有这样的命运的，对吧？

5 比干

黄飞虎死了，黄贵妃也死了，王后也死了，掐指算来，殷商覆灭也只在朝夕，姐姐，你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还想要什么呢？喜媚问。

我想要的，再也得不到了。也许封神之后，永生的漫长岁月会让我忘记帝白的，对吗？妲己问。

朝堂之上，丞相比干率众臣拜倒，坚决反对立妲己为后。前朝尚有末嬉妖后，王啊，千万不可再重蹈覆辙。

妲己闻言，将手中的食鼎摔将出去。愚蠢的人类，明明是世间男子欲望过盛，还将祸水之名泼到女人头上。明明是人类的生杀予夺，却将罪孽算给妖精。

王将头埋在喜媚怀里，痛苦万分地说，爱妃，孤是不是一个无用的王，连自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他说“爱”字的时候，就像有一把刀扎着喜媚的心，她倒吸一口凉气，没有呢，你是万民之王，诸侯之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王苦笑，你知道吗？我其实早就知道，我将是商朝的最后一个王。他摸着喜媚的头发，王者受命于天，我怎又不知天命？怎又不知朝代更迭之道？

我知道，成王败寇，后世之君，定还会将许多的罪名加之在我的头上，以求坐稳这个江山。可是喜媚，背负这样的命运，我真的好不甘，真的好痛苦。

王落下泪来，急切地吻着喜媚的唇，仿佛如此，便可悉数吻去他的痛苦。

一饷贪欢之后，王说，我们杀了比干吧，你来想办法。

喜媚心下戚戚，终究答应下来。

最后，比干被挖出玲珑七窍心，妲己封后再无阻拦。喜媚端着那颗血淋淋的心，被自己忠心了一辈子的君王挖走的心，一定很痛吧。

喜媚葬了比干，回头见了姜子牙。

哼，一介妖孽，也装慈悲？子牙满嘴满脸的不屑一顾。

喜媚疑惑道，先生，你我同样受命于女娲娘娘，为何你要处处阻拦于我姐妹呢？

子牙冷笑，因为你们是妖，你们为害苍生，我乃替天行道。

人与妖，真的不配吗？就像我，永远不能和王并肩而立，对吗？喜媚想。

也许封神之后，一切都会平等的吧。

6 封神

玉石琵琶被姜子牙拿住，大庭广众之下，三昧真火生生烧出了琵琶原型。

妲己和喜媚匆匆找来，姜子牙，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为何屡屡阻我大业，害我姐妹。

姜子牙冷哼，指着二人说，这就是你们的王后和贵妃，一只九尾狐狸，一只九头雉鸡，正是这玉石琵琶的两个姐姐。

围观群众惊慌不已，姜子牙气焰甚甚，大家莫急，待我再用三昧真火，将她俩一网打尽。

围观群众欢呼雀跃，膜拜子牙活神仙。

你们谁敢伤孤的王后爱妃？！纵然气数已尽，王的声音依旧充满着震慑力。围观群众立即噤声了。

下大夫姜子牙只得拜倒，王，她俩是妖精。

够了，就算她们是妖精，那也是孤的王后，孤的爱妃，你，休想动她们。王死死盯住姜子牙的眼睛，咬着牙根说道。

王好霸气的呢。喜媚偷偷对妲己说。妲己冷哼一声，傻瓜，你以为他在维护你？他是在维护自己，他自知在外面守不住江山，只好色厉内荏地装作守护了自己的女人，以示自己并不是一个没用的男人。任何无能为力的男人，都是如此。

我们，都是附属品罢了。

姜子牙大笑，起身，弹去衣角的尘土。也好，老夫来去自由，投奔大周去也。他望着二妖，你们以为，是在助娘娘灭殷商吗？封神榜上，可从未有过你们俩的名字。

子牙一个水遁而逃。

二妖大惊，如果姜子牙所言是真，那么这些年来的苦苦经营，又算得了什么呢？

找女娲娘娘问个明白吧。可是，神，此刻又在哪里。

妲己感到绝望，是一种恐怖到极致的绝望。喜媚，我们，究竟算什么。

7 寂灭

妲己和喜媚劫周营，败。妲己被女娲所俘，喜媚被斩六首，苟延残喘逃回商朝王宫。

时辰未到，商王宫尚有一缕王气徘徊。大军等待攻入王宫的最后战鼓，女娲渐渐在云端显出形状，像等待收割成熟麦子的农夫。

一切，似乎已在囊中。

突然，一团小小的黑气冲破王气薄弱的屏障，在大军和神明面前显出身来。

雉鸡喜媚。

呵呵，来送死的吗？周王与子牙在阵前大笑。

喜媚剑指九天，女娲娘娘，雉鸡精问您一句，当初诺我姐妹助周灭商的可是你？诺我们事成之后得以封神的可是你？

九天之上，声彻大地，是，又如何？

那为何诛我姐妹？

上天有好生之德，而你们为害苍生。

娘娘，何为苍生？黄飞虎，比干吗？那我是不是苍生，妲己是不是苍生，帝白是不是苍生，这因战事而死的千千万万军士，是不是苍生？！

喜媚冷笑。

娘娘，你要灭的殷商，每一步，又何不是践踏着苍生。你不过是因为王一时贪恋了你的美色，便让亿万苍生做了你翻云覆雨、改朝换代的陪葬，苍生，在你眼里不过等同于蝼蚁、草芥。

天地一片寂静。只剩漫天的黄沙黑烟，以及鏖战过后的血气。

住嘴。一个巨大的白色光浪直直向喜媚冲下。

喜媚笑了，幻化出雉鸡精的原型，飞蛾扑火般向光浪冲去。

我本不愿害人，乃人先害我；我本不愿背神，乃神先弃我。

一个年轻的军士揉了揉眼睛，诶？你看，不是说这是一只九头雉鸡精吗？怎么只有一个头呢？

六首已被斩，六命已去，剩下的，一命抵我王一命，护妲己精元一命。

最后一命，我要这天下苍生、世间诸神，都与我殉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