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说,在这个专业细分的时代,小说应该作为对生活整体的观察站。这句话我深以为然,最棒的小说不说无所不包,但一定能带着读者做梦,做一个无限辽阔、轻盈飞逸的梦。
大地上自然生长的孩子
1923年10月15日,伊塔洛·卡尔维诺出生在古巴哈瓦那附近圣地亚哥的一个名叫拉斯维加斯的小镇。父亲原是意大利圣莱莫人,后定居古巴,是个出色的园艺师;母亲是撒丁岛人,是个植物学家。取名为伊塔洛(即“意大利”),是母亲在儿子身上寄托了对故乡的怀念。
卡尔维诺刚满2岁,全家迁回了父亲的故乡意大利圣莱莫。一家人住的别墅既是栽培花卉的试验站,又是热带植物的研究中心,因此,卡尔维诺自幼就与大自然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不仅从父母那里学到很多自然科学知识,熟知名目繁多的奇花异草以及树林里各种动物的习性,还经常随父亲去打猎垂钓。这种与众不同的童年生活,给卡尔维诺后来的文学创作打上了深刻烙印,他的作品别具一格,富有寓言式童话般的色彩。
在自然大地上成长的卡尔维诺,成为了意大利在当代最具世界影响力的作家。在他从事文学创作的几十年里,他一直尝试着用各种手法表现当代人的生活和心灵,其中“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存在的骑士》、《分成两半的子爵》和《树上的男爵》极负盛名。
三部曲的三个故事代表通向自由的三个阶段,关于人如何实现自我的经验:在《不存在的骑士》中争取生存,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追求不受社会摧残的完整人生,在《树上的男爵》中有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通过对个人的自我抉择以及矢志不移的努力而达到的非个人主义的完整。
一条通向完整的道路
《树上的男爵》故事的起因非常简单:十二岁的柯希莫因为忍受不了糟糕的食物爬到了家门口的树上,不愿意再下来。开始大家以为这只是小孩子的胡闹,但柯希莫却是认真的,他决定不再从树上下来。在他漫长的人生中,他真的做到了,一直到离开人世,他都不曾再踏上大地。
“生活在树上”,这个奇妙的想法在作者笔下化成了现实,我们得以跟随柯希莫发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可能。作为对照,书中也描写了另外一批人生活在树上的人,他们是西班牙的一群流亡者。他们逃到奥利瓦巴萨,但因为该地和西班牙签署过协议,不准许西班牙流亡者“踏上这片地面”,他们就想到了上树的主意。后来流放的命令被取消,他们就下树了,还邀请柯希莫一起,柯希莫拒绝了。柯希莫说:“我比你们早到这上面来,先生们,我也要留到最后。”流亡者问:“你要后退吗?”柯希莫说:“不,是抵抗。”
柯希莫是出于内心的志趣留在树上,不存在任何外部理由,他仍然留在树上。阅读至此时,笔者心中的叩问“非如此不可吗?”不断回响,作者的回答是:“非如此不可!”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完美又无时无刻不吸引着人们,人便在两者间摇摆。多少人一开始都是理想主义者,对未来抱有美好愿景,但现实残酷而平庸,特立独行的结果大多是孤独和不被理解,这样的选择是否值得坚持呢?当理想被冷落、被抛弃时,大部分人都“下树”了,选择向现实屈服。但柯希莫却顽强地留在树上,他不愿意被家庭和爵位困住,他想要自由,想要成为一个完整的人,于是他选择抵抗。这勇敢的选择使他得到了自由。
自由是人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可真正拥有了自由,人又能干什么呢?柯希莫并没有变成厌世者或是隐士,恰恰相反,他全面积极地参与生活,投身于时代运动,成长为一个不断为众人谋利益的男子汉。他在树上阅读、学习、写作;他帮助小城建立起防火系统,打退海盗,解决狼灾;他与卢梭和伏尔泰通信,大革命期间组织了当地的革命,成为市政府的委员。柯希莫的所作所为像一个真正的贵族那样,但他不是出于贵族身份认同来做这些事,而是为了具备人之为人的所有品质。可以说,柯希莫在树上,和人们的联系反而变得紧密起来;如果在树下,他将被困在别墅深处,一心考虑家谱、继承权和权贵争斗,像他的父亲那样。作者表达本书的题旨包括孤立、疏远、人际关系的困顿,小说向人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想要与他人真正在一起,唯一的出路就是与他人相疏离。像男爵的弟弟彼亚乔说的那样:“谁想看清尘世就应该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
让人感到安慰的是,柯希莫和家庭达成了和解,他的父母尝试着去理解他。父亲起初警告柯希莫:“反叛行为不是用尺度可以衡量的,有时以为只迈出了几步,却永无掉头回返之机了。”但看到柯希莫的决心以及为村庄谋福利的行为后,父亲亲手给他系上了家族的佩剑。柯希莫母亲去世前的故事是全书最温馨的部分:母亲气喘病发作,柯希莫来到紧靠窗台的一棵高大的桑树照顾她,母亲喜欢使唤他,但要求他做的事都是他在树上能做到的,比如用渔叉伸到屋里给她递橘子和披肩;早上气喘病最严重的时候,柯希莫便通过各种方法分散她的注意力——他用竖笛吹奏小调,模仿鸟叫,逮些蝴蝶放进屋里飞舞,摘几束藤萝花。有一天,柯希莫吹起了肥皂泡,这个他们小时候母亲不喜欢、不让他们玩的游戏,这次却把母亲逗得很开心。一只肥皂泡落到母亲的嘴唇上,停留在那里不动了,她在这一刻安静地离世。
当然,树上的柯希莫除了亲情,还遭遇了薇莪拉,遭遇到他一生最激烈的爱情。他们因特立独行而彼此吸引,但又因为同样的理由而彼此伤害。在薇莪拉眼中,爱情要通过伤害、通过痛苦来证明,爱情就是她的一切,但对于柯希莫,爱情和幸福是服从理性的。他们都是顽固的人,矛盾不可调和,爱情终于走向毁灭。薇莪拉说:“那么,做一个孤独的你自己吧……永别了……你将再也见不到我了。”薇莪拉远嫁印度,柯希莫回归孤独。他被热烈的爱情伤得遍体鳞伤,在孤独中迅速衰老,但他依然不肯下树。
柯希莫的一生无疑是孤独的,他逃离了家庭,逃离了人群,这一切使他注定孤独,但他又告诉我们这并不是无法忍受的事情,因为精神和情感永远是个人的事情,一个独立、全面、强大的灵魂不需要其他人来给予什么。他说:“许多年来,我为一些连我自己都解释不清的理想活着,但是我做了一件好事,生活在树上。”小说中写到拿破仑来看他,请柯希莫帮忙遮住阳光,像极了亚历山大大帝和第欧根尼的见面,皇帝最后说:“如果我不是拿破仑皇帝的话,我很愿做柯希莫·隆多公民!”
在结尾处,柯希莫已经奄奄一息,大家都希望把他接下树来接受神父的洗礼,但他拒绝了,他抓住一只热气球垂下的长长的绳子飘走了,消失在大海那边。柯希莫连遗体都不肯返回地面。在家族墓地,他的墓碑上这么写着:柯希莫·皮奥瓦斯科·迪·隆多——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博尔赫斯说一个好的墓志铭用不着这么准确,但柯希莫的墓志铭却如此准确而动人。
卡尔维诺在创作后记中说:“显而易见的是现在我们生活在一个没有奇迹的世界,人们最简单的个性被抹杀了,而且人被压缩成为预定行为的抽象集合体。今天问题已经不再是自我的部分丧失,是全部丧失,荡然无存。”他要表达的是人的个性在集体社会中的丧失,但《树上的男爵》给了人们一种选择,它告诉人们应该选择怎样的方式度过一生,就是像男爵柯希莫那样,选择自己喜欢的方式,努力成为一个自由的、完整的人,哪怕注定会无尽孤独,但这样的人生依然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