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守望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村里的住户相继迁居到城里去了,偌大的村庄最后只剩下村西一户人家。附近几个村的人家也都尽数搬走了,十舍十空,无边的沉寂无边的荒凉中这户人家孤零零的,就像一片茫茫海域中一座孤岛。两间土坯草屋,小屋的正面一道低矮的土墙围出一座不大的院落,院门是田园常见的狗头式门楼 ,屋后是竹篱笆围就的一片菜园子,一畦畦鲜嫩的青菜在广袤的荒芜中显得绿意逼人。房屋和院子的墙壁被白土泥抹得一派簇新,院里院外扫得一尘不染,于整洁清爽中透着冷清幽静。

每天出入院门的除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就只有一条黑狗和五只母鸡一只公鸡。由此情形可以断定:这户宅院里居住的是一个孤寡单身汉。五十来岁的户主即唯一的家庭成员显示出超前的老态,农民的质朴与文人的书卷气和谐地并存于一身,深邃的目光柔和平静中含有一丝淡淡的忧郁。他的穿着朴素老旧,上身是一件时下很难见到当初很时新的深蓝色中山装,不知购买于何年何月,领口和袖口磨损出锯齿状显示它所经历的风雨沧桑,下身是一条黑色涤纶裤子,脚上蹬着黑色的灯草绒布鞋。这身穿着很容易让人想象他是一个活在上个世界七八十年代的遗民。的确,他是一个被当今时代淘汰的人,确切地说是他拋弃了当今这个时代,他排斥新时代的新生事物:他拒绝智能手机,拒绝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拒绝打工潮,他游走在这个时代的边缘。他与这个新时代格格不入不是他没有能力融进新时代,而是无法释怀的怀旧情愫使然。他超然现实,固执地坚守着当初的理想,——几十年来不曾有片刻醒来痴迷不悟地做着一个梦;深深怀念已逝去的青春岁月。

2

他读高二的时候,随着当时年轻人中流行迷恋读诗写诗的风潮,他也迷恋上了读诗写诗,他的一首小诗竟然在省会城市的晚报上刊登了,得了十九元的稿费。他欣喜若狂、得意非凡,这不仅是他得到了十九元钱,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荣誉和名声,男生们投来艳羡忌妒的目光,而女生们投来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艳羡中含几分赞佩,欣赏中有几分爱慕。校园里风行传抄他的诗,他几乎像一个明星被追捧被崇拜,他有些飘飘欲仙、熏熏欲醉。当他暗自观察心仪已久的女孩对此的反应时,不由得沮丧起来,在别人投来崇拜艳羡的目光时她没有丝毫的异常表现,难道她还不知道他在晚报上发表了一首诗?或者她知道,根本没有把它当回事。她肯定知道市晚报上发表了他的诗,校园里到处在传抄他的诗;同学们带着欣赏或妒忌的心态关注他议论他。这么大的动静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呢?她也是一个诗歌爱好者,诗在晚报上发表这是多少诗歌爱好者梦寐以求的荣耀,在别人投来热切关注时她却无动于衷反应平淡,甚至不屑一顾,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想法,他想找机会和她交流交流,听听她对这首诗的看法和评价。在通往食堂的路上,他叫住了她,她洒脱地回过头,晶莹明亮的大眼睛忽闪着晶莹明亮的眼波,“噢,大诗人呀!”

他听出其中不无嘲讽的口气,瞬时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幸好路上只有他们两人。他鼓起勇气问,“我发表在晚报上的那首诗你看了没?”

“看了呀。”

“怎么样?给个评论吧。”

“没看懂,有点晦涩。”

“怎么会看不懂呢?”

“夸你呢。晦涩难懂就是不直白浮浅,直白浮浅是诗的大忌。”

在当下诗歌风靡的校园以及走出校门的年轻人中应运而生一句流行语:漂亮的女孩不写诗,写诗的女孩不漂亮。她颠覆了这句流行语,她很漂亮,但她写诗。漂亮的女孩本身就是一首诗,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哪里就有一首隽雅的小诗。

他没有再说话,心里揣测掂量着她的话有几分真诚。

这时先前在心里生出的嫩芽悄然向上拔了一节;在心中绽放的梦想又增添了一分绚丽的色彩。他发誓要成为一名作家,写出打动她的芳心、令她震惊的作品。他一门心思地耕耘着心里的梦,一封封带着满腔热切希望的投稿信雪片似的飞进绿色的邮箱,然后是满怀喜悦的期望,最终等来的却是令人痛苦的失望。投稿成功的喜悦和幸福自那次体验过后再也没有光顾他。但他坚信他一定会成功,成为一名诗人作家。他把精力和时间倾注在成为一名诗人作家的理想中,学业因此荒芜得一塌糊涂,功课除了一门语文优秀,其它科门皆不及格;高考不出意料名落孙山。但他并没有把落榜看成一件大事,没有像其他落榜生那样感到悲观怅惘,痛苦失望,因为他心中有个梦想在支撑着他。

3

在落榜的同学们纷纷选择了复读的时候,他选择了回乡务农。坚实而辽阔的田野是生长诗的地方:那初春夜晚里躁动如潮的蛙鸣、月色下柳梢头的柔风、那盛夏空气中飘荡的禾香、风雨中玉米林中唰唰的交响、秋日里被夕阳投在墙上树的静影、夕阳下秋风里幽幽摇曳的狗尾草,这些都是构建诗的元素、闪烁着点燃诗情的火花;满面沧桑的老农青筋暴突的手杵锄立于田间的形象、烟雨迷朦中一牛一犁一笠翁的情境,这些都是诗的意象、诗的胚胎。他白天在田间劳动晚上就在煤油灯下研读,然后蕴酿构思他的诗篇。投稿信带着他的希冀雪片一样飞出去,可是每一次都是雪融于水没有回响,泥牛入海杳无音信,他丝毫不气馁,苦行僧一样坚守自己的信念。时代的浪潮一浪接一浪地打来,文学的繁盛不复存在,一度的诗歌热在滚滚物欲中已经成为一个远去的笑话,当初以诗宣泄内心的压抑、表达内心的迷茫彷徨以及对美的追求的一代人纷纷投于物欲的拼搏。但他没有放弃当初的信念,一如既往地爱着诗,他写诗也写小说。他沉迷于书中,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他重复着自古以来文人的自命清高、自命不凡,对诗的痴迷近乎疯魔状态;而生存的操作能力和社会交际能力几近低能儿,他上街买卖不知讨价还价,经常做冤大头,平素他不是沉默缄口就是说些大而不当不合时宜的话语,上桌吃席不会和别人应酬,与一桌人格格不入静默于一角……

关于他对文学痴迷近乎疯魔闹出的笑话在前村后寨盛传不息,众多笑话中以一次赶集卖西瓜和相亲乃为典型。

初夏是西瓜上市季节,父亲带他装了一架子车西瓜准备上街售卖,父亲刚拉起架子车,有个亲戚来报丧,父亲的舅舅去逝了。他父亲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学学买卖,迟早要独挡一面。我不能带你去了,你把这车西瓜拉去卖了。”临行前他父亲叮嘱他:“要卖一角五一斤。”

他把一架子车西瓜拉到镇上,也不知道寻一个行人多的合适的地方,随便停放在一个角落里,也不吆喊,从装杆秤的蛇皮袋里掏出一本诗集埋头看了起来。他看得十分专注,有人问他西瓜多少钱一斤,他随口一答,一块五一个。那人寻思:别人的西瓜卖一角五一斤,他的西瓜一块五一个,这一车西瓜最小的也有十四五斤,算起来他比别人卖得便宜多了。有便宜不占那是傻瓜。“我买两个。”那人说着挑选了两个大的。

他掏出杆秤来称重。那人说:“不是论个卖的吗?一块五一个。”

这时他才从诗集里走出来,想起父亲的交待,忙说:“不好意思,我说错了,是一角五一斤。”

那人说:“那我买一个吧。”

他把一个西瓜装进方便袋里,挂到秤钩上,笨手笨脚提起秤系往后赶秤跎。他提起的是二号系,秤砣都快被赶到秤杆的最末端,松开手时秤杆还是直直地翘了起来。买西瓜的人说:“提二号系不行,要提头号系。”

他放下秤,换提头号系。在往上提秤杆的时候,装西瓜的方便袋从秤钩上脱离了,芝麻掉进针眼里的巧事发生了,秤钩带着惯性一下子钩进他的鼻孔里,血流像一条粗壮的蚯蚓从鼻孔里爬了出来;落在地上的西瓜也裂成了两半。买瓜人笑着打趣:“你打算把自己称重卖掉呀。”

他窘红着脸没有理会买瓜人的打趣,自顾擦拭鼻下唇边的血迹。

买瓜人重新挑选一个西瓜装进方便袋里,自己提起秤称了重量。然后把秤杆举到他的眼前让他看数字,“你看,正好二十斤,三块钱。”

他朝秤杆瞄了一眼,点了点头,收了那人三块钱。其实他根本没有看清秤杆上的数字。

自此后一整天无人问津,他也不在乎,正好可以安心沉浸在诗集中。

中午他又饥又渴,把那个裂开的西瓜吃掉半个。

傍晚时分他拉着一车只比早上来时少了一个半的西瓜回到家里。

他的父亲看着一板车西瓜只比早上去时少了一个半,叹息了两声,一句话也没说。

邻村有个媒婆见他长得英俊帅气,便来给他说媒。按照媒婆的安排他与姑娘在镇上一家服装店见面。双方父母也都来了。一般的相亲中无论男生对女生钟情与否,他都会在女生、女生父母、媒婆面前努力表现自己:说一些场面话;做一些礼节的事,热情地散烟递水。这么做不完全是讨姑娘和她父母的欢心,很大程度是上出于自己交际能力强、情商高的缘故;可他全然不会做这些,尽管媒婆和他父母事前再三交待过他。他向姑娘的父母打过招呼后就把他们晾在一边,自顾自掏出一本小说埋头看起来。姑娘主动找他搭话,他不咸不淡地敷衍应付。他的冷漠气得姑娘扭身就走。

通常的乡村相亲模式是男女双方在媒人的安排下到集镇上某个地方见面,如果男女双方都没有意见,下一步就是男方邀请女方留下吃饭,女方自然会留下来;如果男方看上女方,而女方没有看上男方,女方自然不会应邀留下吃饭;如果男方没有看上女方,男方则不会邀请女方留下吃饭。当他的父亲向姑娘的父母发出邀请留下吃饭时,姑娘的父亲委婉拒绝了,姑娘的母亲则语气不善地说:“我们没吃过你那顿饭!”说出这样的气话,显然姑娘的母亲被气得不轻。事情虽然没说成,但不能不招待媒婆,如果不挽留她吃饭,也太不近人情了,何况还图下次呢。媒婆说事情没成请吃饭就免了吧,下次再说。他的母亲说:“你是诚心诚意说合此事,事情没成不能怪你,只怪我的儿子太不懂事。”媒婆说:“你家孩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可做事一点也不漂亮。还是小不懂事。等稍微大些就懂事了。”

他的母亲很是看好那姑娘,但凡儿子热情一点,多说两句话,姑娘也不会气得耍身就走,事情也就不会黄了。他母亲一肚子气,在回家的路上数落个没完,“你 除了看书,你还会做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看书,看我回去不把你的书全烧了!……”

他的父亲唉声叹气:“唉——这个儿子算是废了,白养了。”

他当真怕他母亲烧他的书,回到家第一时间把他所有的书划落到两条蛇皮袋里,背到隔壁他三叔家藏了起来。

之后他母亲请求邻村的那个媒婆又给他说了三次媒,前两次均以失败告终。失败的原因和第一次一样是他制造出来的。最后那次母亲搜走他身上携带的书,并威胁他说这次相亲要是再不成功她就不活了,死给他看。他心仪的女孩早已嫁为人妇,以诗打动她的芳心再把她娶回家的心愿已然落空,只是写出美妙的诗篇打动她芳心的愿望没有动摇过。人生中娶妻生子的这一步必须要走,又有母亲以死相逼,他不得不认真地对待这次相亲。双方见面时他母亲说:“我儿子脸皮薄,在漂亮的女孩面前不敢说话,有不周之处望你们多多包涵。”这次相亲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他母亲从中机智得体的周旋和开脱。

4

亲事终于算是说成了,他母亲高兴之余怕夜长梦多,回去第三天就下了聘礼定了婚。没想到夜不长梦却多,没过几天女方先是要求增加八百八十元的彩礼,他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商量后咬咬牙答应了,过后女方又要求延迟婚期。他的父亲说女方这是在变相悔婚,他们可能是打听到儿子的是一个没本事的书呆子,想悔婚,自己不想承担退婚后果,以提出无理要求逼迫我们提出退婚。他的母亲说延迟婚期就延迟婚期,就不让他们的目的得逞。他父亲说一味地答应也不是办法,终归结底他们自己会提出来的。母亲说让儿子学个手艺吧,木匠很吃香,就让他去学木匠。儿子有个一技之长,他们觉得高攀了我们,就不会提出退婚。

为了提升他的自身条件来稳定婚约 ,他被逼上学木匠的道路。在农村处处都有木匠的活路:生活用品中的床和桌椅等的打制需要木匠;农具犁、耙的安装制作需要木匠;造屋建房时,门窗的安装、檩条横梁的榫卯对接需要木匠;甚至死了人也需要木匠——需要木匠格制棺材。正像他母亲说的木匠很吃香,也正因此他没有多少看书的时间。农忙时他帮师傅家做农活;农闲时就跟着师傅出门去做木匠活。他的心思全然不在木匠活上,不是把木料取短了,就是被斧凿划破自己的手。师傅背着主家悄悄教导他说:“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木匠取木料时尺寸要比实际所需要的长一些,木料不像铁质,铁具有延展性,短了可以回炉锻造使其伸长,木料取短了只能报废,被东家看到了会扣工钱。”师傅的话他听了进去,可是对木匠手艺实在是兴趣阙如,每天都是在盼望晚上到来中度过去的,一到晚饭过后一天郁闷的心情才算好起来,他终于可以掏出书看一会。看得时间长了,师傅就又说他:“我们外出做手艺的人处处要注意,不能像在自家那样随便,想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想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床,在这里可不行,要早睡早起,这样点灯熬油的不睡觉,耗费灯油不算还会影响明天干活。厚道的主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会有感觉,日后和别人谈论家具做得好坏也会顺便说起;不厚道的主家不仅日后会说,还会当即把心里的感觉溢于言表。手艺人要给自己树立好口碑,有了好口碑才能招揽更多的活记。好口碑。来自精湛的技艺和有规矩自律的言行。”

师傅的一番教诲使他再也不好意思点灯看书,只好在床上蕴酿构思他的诗篇、小说,编织他的美梦。

5

在他学徒生涯的第二年春天,他的父亲请来两个亲戚三个邻居帮忙打土坯在老宅的西边盖了两间屋,准备给他秋天结婚做婚房。新房建好后很长时间没有安装门窗,没有抹墙皮,麻雀们从门洞和窗洞飞进来,在屋里飞舞嬉戏;在墙缝里安窝产蛋孵卵,房屋建成人还没入住先成了麻雀们的天堂。一日没有木匠活师傅家也没有农活,他回到自家捧着泰戈尔的诗集坐在新屋里阅读,麻雀们在他头顶上飞来飞去打扰着他的专心。父亲走了过来,彻底把他从专注里拉了出来:“别看了,跟我去推几车土,和泥抹墙!”

土坯房屋建好后一般都要用掺了碎草末的泥抹上一层墙皮,一是美观,二是保护土坯不被雨水冲淋。

父子俩将推来的土浇上水和合成泥,在泥里又掺上碎草末,然后开始抹墙。他们将泥一团团甩掼在墙上,再用手抹平 ,最后用弥刀抹光。他们先是蹲着操作,然后是弯腰到直起身子操作,随着抹的墙面不断增高由跐着櫈子到跐着桌子操作,再到跐着桌子上架的櫈子上操作。他看到一处墙缝里有一窝还未丰羽的小麻雀张大黄嘴丫嗷嗷待哺,恻隐之心让他不忍封实墙缝,他把墙缝俢成一个狭长的洞。一只老麻雀在他身后不停地飞掠惊叫。突然诗意在他脑子里闪现,他瞥了一眼父亲,急忙跳下桌子洗去手上的泥,急忙跑到老宅找到了纸笔后稍纵即逝的灵感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他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在纸上枯涩地写下几句:无知的老麻雀呀\你可爱又可憎\你只管用你的翅膀无情剪碎我的想象\你只管用你讨厌的歌喉打破我的宁静安祥\你不管激怒我后果会怎样\当你知道厄运将临时\你的鸣叫惊恐又仓皇\不过\你也有可爱的地方\你与风一起从窗洞钻进来\风带给我清凉\你给我留下诗行……

6

秋天如约而至,他履约成婚。婚后父亲在新屋里盘了一口灶,把小两口分了出去。他母亲担心他不能独立支撑门户;他的父亲说他整天就知道看书写字干那些没有用的事,家里的正事不操一点心,槽里吃食圈里蹭痒,他有了生活的重担也就没有了那份闲情逸致了,会丢下书本好好地过日子。他还有半年才到学艺三年期满,他的父亲找到他的师傅商量让他提前半年出师。当初就是为了能顺利娶到这个新娘才学木匠的,现在把她娶到家了不能因为学木匠让她跑了,要想吃木匠这碗饭,等过了新婚蜜月期再去把学业进行到底。

父亲的愿望没能达到,他一如既往地看书写诗、写小说,对父亲分给他的二亩地一点也不上心。倒是小两口挺恩爱的,出双入对,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回家做饭。晚上他在灯下看书写诗写小说,她伴在一旁纳鞋底做针黹。他爱媳妇没耽误他爱书;他爱书却多少耽误了他爱媳妇。他赶集买稻种,看到了他喜欢的书,结果把买稻种的钱买了书;他没能做到用买稻种的钱去买媳妇爱吃的草莓。渐渐地两人拉开了距离,他与书的距离还是那么近,他上厕所手里拿着一本书;他下地里怀里揣着一本书。她觉得他爱书比爱她多多了,她看到他的书就像看到了“小三”一样表现出一脸厌恶;她看到他看书她就烦躁、就恼火。她的温存变成了唠叨;可他的迷醉仍然是迷醉,他迷醉于诗歌,也迷醉于她。但他对地里的农活一点也不迷醉,中午她回家做饭,他们不再一起回家,他留在地里继续干活,他总是偷空看一会书,借此歇一会儿,声称磨刀不误砍柴工。平素她做好饭菜来喊他回家吃饭,遇到抢收抢种她就把饭菜带到地里给他吃。“起花生”是一项耗时费功的农活,要一棵棵挖出花生秧,再一粒粒摘下花生果实。他们种了一亩地花生,如果不及时起收回家,遇到连阴雨花生米就会发芽或霉烂。

天阴沉沉的,大雨来临之前的征兆异常明显,她心里着急,中午回家匆匆做好菜饭,草草吃了几口就把他的饭菜放在竹篮里拎到地里。他将满是灰土的双手在身上蹭了两下拿起一个馍咬了一大口。

他噎得一伸脖子,把馍放进篮里捧起瓦盆喝粥。雪白的馍上印着三个灰指印。

“你怎么可以不洗手?再饿再忙也要洗手呀!”

他没说话,对她的训责报以嘿嘿一笑。他一口馍一口粥,把那个印着灰指印的白馍狼吞虎咽全吃进肚子里。他说:“农人怎么能嫌土脏呢,我们吃的粮食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我们吃的蔬菜是从土里长出来的;我们喝的井水是从土里渗出来的。那些嫌土地脏的人都是不干净的人。”

她瞟了他一眼,提起食篮重重往他面前一放,“又犯病了,快吃吧,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他没有接着吃,他的诗兴大发,没有纸笔,他只好在心里打着腹稿:啊!土地,您是一位纯洁而伟大的母亲。您孕育了万千生灵,并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我们……他不敢发出声,如果他发出声,她一准又会骂他犯神经。

7

他的手稿一页一页加厚,可里面变成铅字的只有读高二的时候写的那首小诗《彼岸》。手稿越来越厚,可日子过得越来越穷。她不再唠叨,变得沉默少言,沉默中她终于提出离婚。他用男子汉的泪也没能挽留住她。她走了,走得绝决而又幽怨,她的离去不是出于肉体的背叛、灵魂的出卖,而是忍受不了物质贫乏的困扰以及他把大部分时间花在书和笔上。她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她给他留下的是无尽的思念。思念陪他度晨昏,思念伴他夜无眠,他把思念化作一首首诗,他的诗稿因此又多了两本。

与他同龄的人,儿女成群,过着有车有房有存款的日子;而他至今孑然一身,有的只是两间土坯瓦屋和满屋可谓汗牛充栋的书及手稿。他常常自命清高地安慰自己:物质虽贫穷但精神富有,身份虽低微但灵魂高贵。每隔两三年他都要晒晒他精神上的材富——珍藏的书籍和手稿。他太爱这些书和手稿了,把它们视为珍宝,他晒书和手稿的时间不选春天,他怕春天里的湿气浸染了书的纸张;也不选择夏天,他怕夏天强烈的阳光把纸张晒脆了。每次晒书和手稿必定选一个阳光柔和而且有风的秋日,风不能太大,太大会把书吹跑,风又不能太小,太小吹不起书页,必须是微风徐来,一页一页不停地掀动书页,这样才能把书里的湿气吹走。他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晒书,满满一打谷场的书一如他儿时妈妈晒的满场山芋片;一如港湾里准备出航的百舸,微风吹过,页浪翻滚,书香飘荡。他蹲在页浪中嗅带着霉味的书香,就像酒徒沉醉在陈年纯酿的酒气中;就像烟鬼痴迷于缭绕的烟雾中。他翻翻这一本又看看那一本,心中满是凄凉的回忆,这些书每本他都看过,有的还不止一遍,可他已记不太清里面的内容,行距间有他用铅笔画的波浪线、页眉和页脚处有他记的笔记,这些仿佛都是很久远的古迹。一只蝴蝶翩然而来,在这一本书上停一会,又飞落到那一本书上停一会,深秋百花已凋零,它是错把书香当花香,它飞过姹紫嫣红的春天,穿越繁花似锦的夏天,来到了花谢叶落的秋天,它飞临末路。他觉得他比这只蝴蝶还要悲哀,秋临蝴蝶怨,暮至骚客悲。蝴蝶虽然悲秋,可它曾从百花丛中飞过,拥有过灿烂多彩的时刻;而他的过往除了读高二那年有一抹不值记取的亮色外皆是一片灰暗。

他有意识地拿起一本白色皮壳封面的笔记本,皮壳封面上有一朵淡雅的百合花,这个笔记本还是当年高中毕业时一个崇拜他的一个同学赠予他的,至今历经三十多个春秋。对个笔记本他印象深刻记忆犹新,里面每一页都有蓝色笔墨写下的长长短短的句子,这些都是他的原创诗歌。他摩挲着封面,良久才打开,小心翼翼从皮壳套里抽出一张发黄的折叠的报纸,他怀着朝圣一样的情感慢慢展开报纸,报纸的折痕都已变得毛绒绒的,字迹模糊不清。第四版副刊头条是一首标题为《彼岸》的现代小诗,小诗不长,只有十二行:一条波浪汹涌的大河\自遥远的天际而来\又向遥远的天际而去\河上无桥\河里无船\我只能望彼岸的风景成夕阳下的红枫\望夕阳下的红枫成暗夜里的歌声\在忧伤的歌声里\我种植一种不知名的植物\丰收季节来临的时候\我收获了一把美丽的小花伞\还有一支遗失在荒野的烟斗……这是他读高二的时候发表的那首小诗,也是至今他唯一刊登发表的小诗,这首诗曾让他在校园里名动一时,风光无限,也正是这首小诗给他的大半生涂抹上灰暗悲苦的色调。那时他觉得这首小诗精巧别致,自己很了不起,曾一度深深自我陶醉,此刻读来他觉得简单幼稚,狗屁不是。想想半生一事无成,一股心灰意冷万念俱灰的悲凉直透心底。他从场边的去水沟里抓了两把枯焦的豆叶点燃了一堆火苗,他要把这些书和手稿付之一炬。他拿起那张报纸伸向火苗,在报纸的拐角即将接触火苗时他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他像被火烧着了手似的缩回了手臂。在火苗快要熄灭时,报纸终于投了上去,火苗陡然窜高,望着报纸在火苗的吞噬下一点点打着卷儿变成黑灰,他的眼里滚动着两颗泪花,他又抓起一本诗稿一撕两半扔进火堆里。这些多年集攒珍藏的书和辛苦写的手稿真地要把它们付之一炬了吗?这些都是他的心血、是他的寄托、他的支柱呀。他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站起身迅速跳进火堆里,像个放赖的小孩双脚连跺,火苗熄灭了,灰烬像一群黑蝴蝶飞舞起来,他捧起烧去一半的报纸,眼里的泪花凝结成珠潸然而下,庆幸小诗还在上面没有被烧去。他收拾了一下心情后开始一本本收拾起书和手稿。他用一条干净的抹布擦去每一本书和手稿上的灰尘,然后分门别类叠放在一起,再一垛一垛搬进小屋码放整齐。

8

看着满屋的书及手稿,之前收拾好的心绪又凌乱起来,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三十而立是说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成家立业有所成就,可自己三十岁的时候一无所有一事无成;四十不惑是说人到了这个年龄应该活得通透明了,对生活有深刻的理解和把握,人生不再迷茫不再困惑,可自己四十岁的时候还是痴迷不悟地执着于梦想,不知变通一条道走到黑;五十而知天命是说人到了这个年纪再怎么努力,年轻时候没有实现的理想不可能实现了,应该接受现实,顺应天命,淡然荣辱,坦然得失,保持心的平静。如今自己已到知天命之年,少年立下的理想至今没有实现,壮志未酬身已老这是人生一大遗憾,更是一种悲哀,自己因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一个文学梦,从此走上痴情悲苦的人生,至今仍沉溺其中不能自拔。他思绪万千,提笔疾书,洋洋洒洒数万言,一篇传记体小说一蹴而就。他检索到一本至今还在苦撑危局发行的文学杂志,犹豫再三将小说稿投寄了过去,然后就是默默地等待。他想无论结局如何,他的心都会一直在守望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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