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10年，我和鹿晗在一起的第一年。

彼时的他刚被前任甩了，连带着热烈的感情和辛苦两三年存的底，都被卷得精光。能在这种悲惨的情况下仍然义无反顾地投奔下一段感情的人，恐怕也只有他了。也是这个时候，他罕见地反省了上一段感情中的得失，胡乱抹了两把眼泪给逝去的爱情和金钱做祭奠，然后东拼西凑借了钱，买了一辆二手车。

“男人要自由，首先得出行自由，出个门都不方便还不跟孙子似的。”他这么跟我说。

我去陪他看的车。

鹿晗紧紧攥着那张存着五万块钱的卡，拉着我游走于二手车一条街，小心翼翼地询问着价钱，真是又可爱又可怜。

但是俗话怎么说来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乘着我上厕所的功夫，他倒洒脱地交完了定金。他拉着脸色乌青的我来到了他要买的车前。我该怎么形容它，我真是快气死了。

那是一辆吉利熊猫，黄色的，车头和车身上贴着可笑的阿童木，还是那种年代已久褪了色还掉了点胶的阿童木。

鹿晗把快要发怒的我赶紧塞进副驾驶，自己坐上驾驶座，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东摸摸西摸摸，好奇地打量着。车很小，两个男人还穿着厚厚的棉袄，更觉得挤。我调了座椅，动作有点重，发出了点声响。

我的脸色并不好看，余光看见鹿晗转了过来，我以为他会瞪眼、质问、甚至争吵，所以当他满眼期待和希望地对我说话时，我反而愣住了。

厚厚的红围巾包裹着他白皙的脸，眼睛亮晶晶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含着快要掉出来的泪珠。

他说：“金钟仁，这是我们的车，我们有车了。”我吻住了他，暂时忘了这是辆很丑的车，在离开他唇瓣的时候闷哼了一声

“嗯。”算是默认。

2

和鹿晗的相遇充满了戏剧色彩，红的，血，我的。

秋风扫落叶，当我从火锅店出来吸根烟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躲在暗处潜伏已久的鹿晗拳头脚丫一顿招呼，边打还边嚷着

“叫你让我兄弟戴绿帽儿！你和那卢静不得好死！”

尽管脑子没反应过来，但手还是做出了反应，我一把按住那俩哒哒的鹿蹄子，朝他吼“你他妈谁啊！”

鹿晗显然露出了一丝慌乱，但声音上还是没输了气势

“我是你鹿爷爷，专收你和卢静俩害人精。”

“我不认识什么卢静，你有病吧。”

鹿晗刚想回嘴，却被屁股兜儿里的手机铃声打断了。鹿晗狠瞪我一眼，朝两手腕示意

“给我撒手。”

我也没和他死犟到底，毕竟我的脸还真的蛮疼的。我用力一甩，他剜了我一眼，理了理帽衫的衣领，从屁兜儿掏出手机，扫了一眼屏幕接了起来，也不等来人开口

“我去我说你孙子可真行，不是说一弱鸡吗，还挺有力，这回可得搓你顿大的。”不知道鹿晗买的哪的山寨机，即使是身处嘈杂的火锅一条街上也能让我听清对方的声音。

“什么玩意儿？哥你在哪呢，内孙子刚出门，没见你人呢？”

“我都扁了一顿了，你可别蹲错地儿。”

“在天宝火锅！”

鹿晗不耐烦地抬起头瞄了眼招牌，霓虹灯亮得断断续续，但还是可以看得清楚。

“王......宝火......”锅字还没说出来，就被鹿晗自己蹦出的国骂打断，没等对方再说话就挂断了电话。

“哥们儿......误会啊……我我送你上医院啊！”鹿晗一边结结巴巴地说一边满脸委屈地打量我的伤口。

青的红的紫的，真是好不精彩。

打得是我的脸可鹿晗执意要挽着我手臂扶着我。跟此时的场景几乎一模一样。

青年教师大赛已经导致我近两个星期的生活紊乱，再加上饮食不规律，随便找快餐应付，于是这天晚上终于光荣的倒下了。

如果不是我忍着腹痛，摸黑去厨房烧开水而碰倒了热水壶惊醒了鹿晗，我觉得我怕是要交代在那了。

意识模糊但我还是知道的，从家到那辆拉风的破车这段路程，鹿晗可并不轻松。我蜷在窄小的后座，忘了该嫌弃它这件事。噪音大还颠簸，还是后来回想的时候觉得的。

已经是凌晨一点了，鹿晗扶着我出现在急症室门口，和当时一样挽着我的手臂。

是急性肠胃炎，我正输着液。鹿晗怕我疼得睡不着无聊，叽里呱啦地跟我侃大山。我突然想起来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问他你和那叫你教训人的那家伙后来怎么样了。他摆摆手，早崩了。

鹿晗就是这样，对相信的人掏心掏肺不求回报的，被当枪使还不自知，感情崩了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心里也够伤的。比如嘴角那疤，每次问他他也只摆摆手，不谈不谈。

我笑他“下次可别不求回报地被人当枪使，你也不是谁的圣母玛利亚。”

“嘿你还来劲了是不是。”他压低声音，使对话在安静的输液室里不那么突兀。

“行了行了，睡吧。”也不知道是谁明天一大早要去录音室录稿呢。

3

尽管破车救了我一命但我把这恩情全加在了它主人身上，我对他嫌弃依旧。

有时我情愿以走路上下班低碳健康还锻炼身体为理由来拒绝鹿晗的邀请，鹿晗也不恼，只是在小车经过我的时候摇下车窗对我说

“你确实该运动运动，你要是成了肥宅我罪过就大了。”

即使有时不得不坐上这破车，我也会把车窗关的尽可能的小，鹿晗问我为什么，我说风大会吹乱头发。并且我也多次向他提议买个更黑一点的膜，鹿晗问我为什么，我说挡太阳。

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还挺对不起鹿晗的，但是毕竟人人都想看看开这么滑稽的车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而我只是恰好不太喜欢陌生人过多的眼光和注意。即使心里已经默念无数遍“我爱开什么开什么，想怎么做怎么做”，还是会在与外人四目相对的时候低下头假装玩手机。

但鹿晗就很坦荡了，不仅把车窗开很大还向外面微笑致意，和院子里的婆婆妈妈打声招呼。我有问过鹿晗买它的原因，鹿晗说，黄色和阿童木都是勇敢的，我想勇敢点。确实，在那种情况和心境下，这样的寓意可以说是非常可爱了。“你已经很勇敢了。”我在心里说。

鹿晗洒脱勇敢，相反，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怂人。我怂我承认。

在未明确我性向的时候，我为了不当少数人而尝试过不少女人。在明确我性向的时候，我甚至已经做好了一辈子当个鳏夫的准备。我可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一个人生活，我可以求而不得，可以夜不能寐，我可以爱一个人烂在肚子里一辈子。但如果那个人是鹿晗，如果那个让我求而不得，让我夜不能寐，让我爱的那个人是鹿晗，一切都变成不可以。

我时而羡慕鹿晗，时而嫉妒鹿晗，羡慕他拥有而我没有的东西，嫉妒他拥有热烈勇敢的爱。后来，所有的这些情感都变成了爱。我爱鹿晗。

有一个字经常被人亵渎，我不会再来亵渎。有一种感情经常被人假意鄙薄，我不会再来鄙薄。

4

一开始我和鹿晗在经济上不宽裕，其实现在也没有多宽裕。他是一个小播音员，我是一个中学物理老师，我俩的工资加起来，再扣除房租、水电、油钱等七七八八的费用，真正余下的只不过够给他买个好一点的球鞋，或者我俩吃一两顿大餐。所以在上级宣布需要人外调的信息时，我还没和鹿晗商量就报了名。不知道是运气太好了还是运气太差了，我被选中了。

在和鹿晗痛痛快快吃了一顿海底捞后，我在破车上告诉了他这个消息。车开进车库后刚停下，我对他说，我要调去K城。

“你怎么不跟我商量再决定！你他妈把我当什么了！”鹿晗看样子气到极致了，拳头重重打在方向盘上，车鸣在地下车库里回响，好刺耳。

“外调的工资比现在要可观很多，以我们现在的工资能做些什么？而且B城也不是很远，三四个小时而已，我可以经常回来。”这种时候我不才不会踩着他的梯子往上蹦，他准要和我干架。

鹿晗不再说话，车里只听见他愤怒的喘息。他突然下车，重重地甩上车门，车钥匙也不拔。

我突然有点后悔这个时候告诉他，今晚恐怕要睡破车。

半个小时后我才蹑手蹑脚地上楼，不似我料想中反锁的冰冷大门，门轻掩着。推开门，鹿晗没有开灯，我不知道他在哪，关门的声音突兀刺耳。

鹿晗在黑暗中抱住了我，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哭，但我觉得他在颤抖。

“下次早说。”

“嗯”我吻了吻他的发旋“没有下次了。”

我和鹿晗开始了长达两年的异地恋。每个月的第一个周末和第三个周末我回去，一个星期两次视频，每天晚上开着微信通话入眠，听着鹿晗从千里外传来的微微鼾声，我觉得心安。吵架当然也会有，但最后多半不了了之。多赚的工资里，有一半还是要扣给交通费。

我回来的时候，鹿晗总是会在车站的东门口等我，就像现在，鹿晗倚在破车上，看着从车站涌出的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他看到了我，朝我挥手。

“金钟仁，这里。”

其实不用他向我招手我也能看见，这破车太显眼，或者说是鹿晗太显眼。

5

从小到大，我一个人独处的时间比较多。父母离异，母亲早亡，除了一个偶尔会寄点生活费的烟枪父亲外我什么也没有。但鹿晗不一样，他家庭幸福，父母和睦健康，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所以我和他的结合，他所背负的压力更重。

去他家就理所应当由我来开车了。

向他家人出柜这天天气很好。但是他家里就淫雨霏霏，连月不开了。

他的父亲沉默着，母亲躲在浴室里抽泣着。我和鹿晗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只是在衣服下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

我明白，他的父母都是接受过高等教育先进思想的人，对于这段感情，他们并不是厌恶、痛恨，而是为精心呵护的儿子将选择一条压力沉重、偏见颇多的路而担忧和心疼。

我和鹿晗出了家门，他父亲点了点头表示默许，毕竟这么大的消息，需要时间去接受。

破车停在家不远的一个停车场，走过去需要点时间。

与我们同方向的人几乎没有，我们在候车坪停下，而对面就是一排排将要过来的脚踏车和电动车。人们用目光打量着对面这两个年轻男人，他们的手紧握着。

鹿晗想要抽离，他不喜欢这样打量的眼光，像坐在破车上的我。但我想勇敢一次，想我嫉妒渴望的那样勇敢一次。我攥紧了鹿晗的手，不让他逃离。

绿灯亮了，我们与世界背道而驰。

6

2017年，我和鹿晗在一起的第七年。鹿晗决定把破车卖掉。

此时的我们正深陷一场有史以来最冷的冷战。冷战是感情的剪刀，我和鹿晗心里都门清。最困难的时候没有过，分隔两地的时候没有过，反而在每日耳鬓厮磨的第七年翻了脸。人们说的七年之痒，看样子绝不是危言耸听了。

这些年来，我和他的事业都开始有了起色，他的父母也渐渐接受了这段感情，一切似乎都向着最好的方向发展，谁也没想到会有这只插曲。

当鹿晗要卖破车的时候，我和他吵了一架。

“你什么意思，有什么话你就直说，你想借代什么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承认我这句话冲动了，一下就把鹿晗惹毛了。

“我可去你大爷的！你最好把嘴闭起来别跟老子在这滴滴叭叭地乱叫！我要卖了你管着吗你，是谁坐个车就满脸不情愿你当我白内障啊！你不是嫌弃吗？卖了少给你添堵！”

鹿晗还是鹿晗，当天晚上就把破车的相关信息挂在某二手车交易网上了。我也懒得再吵，握着啤酒瓶子就下楼了。

我不知道鹿晗把它停哪了，在没有人的停车场到处乱按，最后在一柱子后面发现了它亮起的圆眼睛。

我坐进副驾驶，发现没带开瓶器。

“操......”

我胡乱拨两下头发，最后倚在椅背上长舒一口气。这车，又破又丑，但是这车里有流过的眼泪，滚烫的汗珠，呼出的水汽，甚至有我们彼此的精液。我不知道这对鹿晗来说意味着什么，但这是我不容诋毁的热烈。

半个小时后我还是回去了，顺手带了盒套，不指望能用上，只是因为家里没有了。门没关，掩着一条小缝，鹿晗没有开灯但这会没抱我。可能睡了，我这样想。

这些天学校里忙着月考，监考、批阅试卷、登记成绩接踵而至，忙的几乎不着家。果然，鹿晗乘着我监考的功夫，把我嫌弃了几年的破车以一万五的价钱交到了它下一任主人的手里，他甚至连通电话也没有，微信上俩字“卖了”，就算交代了。

我捧着手机不知道说什么，险些被巡检的年纪主任抓到。最后鬼使神差地一句“还谈不？”

发完我就后悔了，这不是故意点他火舌子吗？还没等我撤回，消息就回过来了

“当然”

我在心里给自己松了绑

“监考去了”

我知道的是鹿晗买了车，不知道的是鹿晗又物色了一新车。

这事儿是我的手机收到银行发来的消息的时候我才知道。小贱蹄子，我在心里这样骂他了，顺便在下班路上带了俩烤猪蹄准备质问并羞辱他。

又是黄色的。

我去看我爸了，虽然早就没了什么感情，但作为子女这种事也该告诉他一声。他吸了两口烟背过身去，这事儿就算过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11点了，原来停着破车的那位置停着一辆没上牌照的黄色新车。

高中的老师要辛苦点，周六也得给学生们上课。上完两个班的课才不过十点，鹿晗肯定没醒。我抓着刚从云柜取出来的快递给鹿晗打电话。

“嗯......”鹿晗迷迷糊糊哼一声

“出门，下来跟我贴阿童木。”

7

前任破车下岗，新的破车继任。

痒了，就搔搔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