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求医记:NHS初体验之等待的哲学

乘公交去免预约医院处理左手掌伤情

我曾听过一则典型的英式笑话。“在英国,我们的信仰不算虔诚。正如汉弗莱·阿普尔比爵士(政治喜剧《是,大臣》和《是,首相》中的虚构人物)的那句名言:‘英格兰国教会主要是社会组织,而非宗教组织。’然而,或许你已经了解,我们确实有三大‘宗教’: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君主制(The Monarchy)和英国广播公司(BBC)。凡是胆敢捣乱这三者的人,往往都没什么好下场。”如今,英格兰国教会在英国人心中的地位确实日渐式微,固定出席教会礼拜的人愈来愈少,另三大“宗教”近些年的影响力虽也不如往日,但并不妨碍不少英国人依然对这三大社会支柱怀有近乎宗教般的虔诚与敬畏。在这片土地上,或许没有什么能比这些制度更值得“信仰”了。

其中,1948年由工党政府创立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尤为深入人心,几乎成了英国人引以为傲的“国家名片”。NHS的设立,源于一个崇高的理想:得到医疗救助应被视为每个公民的社会基本权利。不论贫富,所有人都应当享有平等且优质的医疗保健服务。NHS的创立者,时任卫生大臣安奈林·比万曾言:“如果一个病人因缺乏经济能力而得不到医疗救助,任何一个社会都不能合法地被称为文明社会。”这句话不仅彰显了英国社会的价值观,也深深植根于英国人的文化心脏中。2012年伦敦奥运会开幕式的第四幕便是这一理念的生动体现。当时,600名来自NHS的舞者身着医生与护士的制服,推着320张载有小童的睡床走上运动场中央,精心编排出“GOSH”字样(大奥蒙德街儿童医院的英文缩写)及儿童笑脸图案。随后,医护人员给病童讲故事,共同起舞,而发光的病床随着舞步变幻,最终拼出炫目的“NHS”字样,象征着英国引以为豪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场面温馨而震撼,赢得全场阵阵欢呼。这段持续约12分钟的节目,特意在全球观众面前呈现NHS的崇高地位,足见其在英国人心中的象征意义。

然而,这一幕或许令很多中国人感到困惑,尤其是每年数十万奔赴英国留学的学生。大多数留学生出发前,行李箱里往往塞满了各种所谓的在英国难买到或价格偏高的必需品,其中不乏各种“必备药品”,从感冒药、肠胃药、止痛药,到过敏药、抗生素,分门别类,一应俱全。这是因为许多中国留学生远渡重洋之前,早已听闻过英国的医疗服务体系,并形成了一种刻板印象:看病很麻烦,等待周期长。有句调侃的话流传甚广:“身在大英,大病收治,小病自治,毛病不治。”这句话却有几分道理,但申请留学签证时,除了签证费外,留学生们还需缴纳一笔不菲的移民医疗附加费(IHS),以确保在英期间享受免费公共医疗服务。然而,即便已经缴纳了这笔费用,许多留学生——包括我在内——遇到小病小灾时,通常选择自备药物,或去Boots买些非处方药,自行诊治。至于NHS,则是能不惊动就不惊动,避免麻烦。不过,出门在外,大病小疾,意外难免。感冒咳嗽,自己扛一扛还行,倘若遇到更严重的病灾,就不得不麻烦NHS了。

我在南布里斯托社区医院内拍摄的告示牌

去年七月,我就经历了一次灾祸,迫不得已向NHS求医。那时,校内的篮球联赛已经结束,每周过球瘾成了奢望。为了继续打球,我在WhatsApp群里发现了一群本地篮球爱好者每周末定期组织的活动,于是兴致勃勃地前往。由于初次到那家篮球馆,我不太熟悉它的布局和门禁系统,站在大门外等了好一阵,却始终没人过来开门,心里渐渐焦急起来。环顾四周,我注意到大门旁边的围墙栅栏并不算高,大约只有两米出头,看起来对我不构成什么难题。于是,我心生一计,决定翻过栅栏。说干就干,我立刻把装球鞋的袋子扔了过去,然后开始徒手攀爬。

果然,栅栏的高度并不成问题,我轻松地爬到了顶端。但当我试图把左腿跨到另一侧时,才意识到栅栏顶部的设计成了阻碍——那里安装了密集的尖刺,显然是为了防止像我这样的人攀爬。此时,我的左手已经没有办法支撑,如何不被尖刺戳伤成了难题。我努力抓住尖刺的边缘,但边缘太短,根本使不上力。于是,我卡在栅栏顶端,左右为难,既无法往另一侧爬,也无法往回爬。僵持了几秒后,我只好放手一搏,试图通过抓住其中一根尖刺来获得支撑,凭借这个着力点尽力将双腿挪到栅栏另一侧。就在这时,我的左手突然下沉,猛然感到一阵刺痛。我顿感大事不妙,低头一看,鲜血已经渗透到尖刺上,原来尖刺已经戳进了我的手掌。

这时,除左手掌的着力点外,我的右手不好发力,而我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被困在栅栏上。我顿时陷入了恐慌,思考了十多秒后,决定孤注一掷,强行用已经戳入尖刺的左手发力,试图挣脱困境。我的身体终于稍微能动了,但左手却被尖刺戳得更深。此时,我已顾不得疼痛,一心只想尽快脱困。终于,当我用尽全力把双腿挪到栅栏内侧,猛地跳下,才总算结束了这痛苦的挣扎。

落地后,我顾不得扔在地上的球鞋,立刻检查手掌的伤势。只见手掌左上侧裂开了一道约两厘米长的伤口,血肉模糊,令人心惊。或许是肾上腺素的作用,疼痛感并不如想象中的那样剧烈。我还心存几分侥幸,想着简单清理一下伤口,贴上创可贴,没准能继续打球。可刚走到球馆门口,我就发觉事情没有那么简单。鲜血止不住地往外流,尤其当我试图用手指轻触伤口时,剧烈的疼痛瞬间让我意识到情况比预想中严重得多。一旁的球友见状,也被我的伤口吓了一跳。我匆匆告别了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市区,打算好好处理伤口。

回市区的公交车上,我忽然想到一位朋友曾提到她的母亲是医生。我想她生长在医生家庭,耳濡目染之下多少懂些基础医护知识,便询问她能否帮忙处理伤口。她很爽快地表示,自己虽无医学经验,但愿意尽力帮忙,稍作处理,让我赶紧过去。到她公寓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棉签蘸清水轻柔地清理创口,还关切地问我是否疼。我强忍着刺痛摇头,等她简单清创后仔细地贴上创可贴。随后,她说伤口似乎很深,建议用碘伏或双氧水消毒,但她手头没有这两样东西,决定带我去附近的Boots药房看看。然而,Boots并没有我需要的消毒用品,店员也无法提供更合适的建议。无奈之下,我只好谢过她,回到自己的公寓。

请朋友和室友处理创口之后,明显还需专业医疗处理

回到公寓后,疼痛加剧。我开始担心伤口感染,遂试着问隔壁的中国室友是否有消毒用品。她很爽快地说有,带上医疗用品跟我在厨房碰头。她揭开浸血的创可贴,露出仍在渗血的创口,小心地用酒精棉球为我消毒。正当她轻轻擦拭伤口时,我忽然注意到她的身体微微发颤,脸色也逐渐发白。我轻声问她是否还好,这才得知她竟然晕血。惊讶之余,我赶忙让她坐到沙发上缓缓,问她为何不早说。她虚弱地解释说,上次晕血还是小时候,以为早就没事了。见她状态如此,我只好另请救兵,去叫越南室友帮忙。越南室友过来后,拿起酒精棉球,继续清理创口。血渐渐止住了,但创口两侧的皮肉依旧微微张开,左手稍稍一动便隐隐作痛。即便如此,我还是下意识地抗拒去医院,不想给自己添麻烦。再者,我从未在英国看过病,对整个流程一无所知。可是,这次“小伤”显然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最终让我不得不体验一回NHS的医疗服务。

次日上午,我拆掉前一天包裹的纱布,发现血虽然止住了,但创口两侧的皮肤并未贴合,甚至微微发白,且有脓水渗出。我顿时一惊,生怕感染加剧,甚至引发组织坏死,终于不再迟疑,决定不再耽搁,直奔公寓附近的布里斯托皇家医院。

到医院后,我不清楚流程,也不知该去哪科室处理伤口。焦急之下,我只好先去一楼问诊处,试探性地向工作人员展示了流脓的伤口。她看了一眼,立刻示意我上楼去急诊部。到了急诊部接诊台,我边展示创口,边用提前查好的医学词汇解释情况,告诉工作人员伤口可能需要消毒、缝合等处理。工作人员略一思索,指了指大厅里等待的患者,略带歉意地说急诊中心人满为患,可能要等很久。不过,鉴于情况紧急,他会尝试联系其他医院。接着,他拨打了几通电话,随后告诉我南布里斯托社区医院可以接诊,而且他已帮我叫了一辆优步,就在楼下停车场,载我去那里。

听他提到“优步”,我有些诧异,反复确认。他只是微笑,让我不必担心,说一切已安排妥当。我谢过他,匆匆下楼。坐上优步,司机跟我确认了目的地后,穿过市区,飞速前往南布里斯托社区医院。一路上,我暗自疑惑:工作人员竟未跟我商量就安排了优步,车程还不短,这趟车费是否要由我来承担。到达医院后,司机却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医院大门,示意我直接进去,便驾车离去,未让我支付费用。这才让我松了口气,心中感到意外又感激。

走进南布里斯托社区医院,等候的患者果然寥寥无几,难怪会安排我来这里处理创口。接诊台的女工作人员见到我,略带责备地问道为何昨天没有及时来就医,然后简单问了我的伤情、生日和住址邮编。交代完后,她示意我去长椅上稍等,等待叫号。

白人女医生进行清创处理,创口流出的暗红色鲜血

等了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走到接诊台,另一位工作人员简单询问了情况后,指引我去急诊部找某位医生。急诊部门口,一位身材矮小的白人女医生等候着我,她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并以英国人常见的闲聊方式和我寒暄几句。然后,她将我带进诊室,让我躺在病床上,温和地询问伤情。这已是我今天第四次向医护人员说明情况,反复练习的描述早已滚瓜烂熟,于是我边揭开纱布展示创口,边流利地解释说昨天不小心被铁栏杆戳伤了手掌,创口很深,已经简单用酒精消毒清创,但今天发现伤口流脓,应该需要深度清创,甚至打破伤风,然后缝针。

她耐心地听完,用手轻轻按了按伤口四周,询问是否有感觉。我点头说有些刺痛。接着,她用镊子夹起棉球,蘸上双氧水开始初步清创。刺痛一阵阵袭来,我痛得忍不住嗷嗷直叫,看着暗红的血从创口流出。她轻声安抚我,说应该早点过来处理,伤口表面已经感染,且较深,接近一厘米,清创自然会疼。我不由得心头一紧,若再深些,恐怕就是贯穿伤了。清创结束后,她告诉我伤口较深,担心神经受损,且靠近指骨间,甚至可能影响到骨头,建议去放射科拍片确认。我一听不免更加惊慌,担心伤情比预想的更复杂。她似乎看出了我的不安,微笑安慰道不用担心,相信她,一切都会妥善处理。听罢,我忐忑地立刻按指示去了放射科,片子很快就拍好了。

我拿着片子赶回诊室,医生端详后,松了一口气地告诉我神经和骨骼都完好无损,我悬着的心总算放下。随后,她给伤口做了二次清创,并用止血钳止血。然后,她满怀歉意地说:“我的缝针手艺一般,Southmead Hospital的整形科医生更在行。”她说着便走到窗前,拨通了电话。听她这么慎重,我有些惊讶,心想不过是缝几针,竟还得跑到城市另一头找整形医生。不过,电话那头得到的答复让她略显无奈,那边医生正忙,无暇分身,看来缝针还得由她操手。

她略显紧张地从抽屉里找出持针钳和缝线,小心翼翼地开始操作。看得出她对自己这手艺确实没什么信心,果然缝了两针,她停了下来,眉头微蹙,又开始拆线。我疑惑地望着她,她有些窘迫地道歉:“抱歉,缝歪了,皮肤没对齐,得重来。”我无奈地点点头,笑着说没关系,眼下只能寄希望于她了。接下来的缝合虽然费时(我心里估摸着大概得有三分钟),但她总算缝完了四针,勉强对齐了创口两侧的皮肤。我摆出英国式的客套,夸赞道:“手艺真是不错!”她微笑道谢,贴上创伤贴,又转身写了张条子,叮嘱我尽量避免沾水,两三天后复查,并约所在地区的全科医生(GP)七至十天后拆线。此时已是晚上七点多,我谢过她,带着一丝轻松走出了医院。

复查当天,手掌缝线的恢复情况

两天后,我再次前往南布里斯托社区医院复查。我原以为既然这是家免预约(walk-in)医院,应该和前两天一样,顶多只需等上一个来小时。不料接诊台的工作人员了解我的情况后,说我的伤情不紧急,当天预约已满,建议第二天早点来。无奈之下,我只得悻悻而归。次日一早不到八点,我就赶乘公交前往医院。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轮到了我,接待的仍是那位给我缝针的医生。她仔细检查了伤口的恢复情况,表示愈合得不错,几天后即可拆线。我向她道谢,临走时还向她讨了几张创伤贴。

又过了将近一周,我再度造访这家社区医院。这次,接诊台工作人员了解我的情况后,语气明显冷淡了许多,质问我为何不约所在社区的全科医生拆线,反而大老远跑来。她的质问不无道理,毕竟NHS为了高效分配医疗资源,遵循分级收治的原则。简言之,系统分为全科医生和专科医生(医院)两级。若非紧急情况,患者通常需要先找当地的全科医生就诊,全科医生根据病情评估是否需要转诊至专科医生或医院。然而,早在几天前,我已尝试在NHS应用上预约全科医生,可最近的预约已排到两周后,难不成真要等到伤口完全愈合再去拆线?这正是许多中国留学生常抱怨的一个问题——等待时间过长。实际上,两周的等待并不算久,几周乃至数月的等待是常事,尤其是在流感高峰期或其他特殊时期,预约一个全科医生堪比登天。

于是,我无奈地笑笑,反问道:“想必您比我更清楚吧,英国的全科医生有多难约?”她愣了愣,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后核实了我的基本信息,示意我坐到一旁等待叫号。这次为我拆线的是另一位医生,看起来更专业,也更冷峻。她用镊子和拆线剪熟练地将缝线一根根剪断拆除,动作轻盈、干脆,只留下些许血痂。中途,她还冷不丁来了一句:“你这缝得可真够丑的。”我差点笑出声,没好意思告诉她,这正是她同事的“杰作”。至此,这趟曲折的求医之旅终于画上了句号。

历时近十天,终于拆线了

回想这漫长的求医经历,我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NHS的独特节奏。从最初受伤时的犹豫不决,到无奈接受治疗,再到辗转于各个医院和科室,我算是真正体验了NHS特有的效率与秩序——一种英国人几乎奉为“信仰”的公共医疗体系。这一过程中,我逐渐适应了英国医疗体系的秩序,感受到它不急不躁的英式效率。尽管英国人也总调侃“能自己扛就别去医院”,但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他们仍会选择信任这个体系。因为这个体系,也许时常有些笨拙,但在关键时刻,它会尽全力保障每个人的生命权,而这正是它存在的意义。正如那位工作人员无偿安排的优步和那位缝针医生的温柔安抚,让我在异国体会到一种特别的心安。

这份信任背后,更是一种社会契约的体现。NHS不仅是医疗服务体系,更是一份厚重的社会承诺,是一项植根于平等、互助的集体信念。英国人可以抱怨、调侃这个体系,但他们也毫不怀疑它的价值,因为NHS不仅关乎健康,也关乎一种全民共享的保障,关乎一种不分贵贱的守护,更关乎一种国家的凝聚力。它或许不完美,甚至饱受诟病,却在英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与他们的国家认同深深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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