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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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流离生死两茫茫,数年轮回间又是一地冷霜。

刀光火影罪血烙印却心无惧色,挥别昔日的不经事他背起天命。


“瞧这人,又在死人堆里翻东西!罪血便是罪血!”树林尽头,翠涛拂动,叶空中漏下淡淡光线映照战火滔滔,十丈红尘里尸骸遍地。

“不是所有的战利品必须上缴吗!这都下得去手......”那个兵卒抹了下血迹未干的刀柄又啐了一口,夕阳下几人兵卒哈着霜气正在离开。

“你莫非活腻了,莫惹他,他那身手,咱头儿见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快走,快走......”秋花荼靡,一地枯黄,兵卒相继走远。

耳畔的碎语随着落日淡去,一少年顶着一头乱发神情轩朗地置身尸骸,正置若罔闻地摸着一具商贾模样尸身的衣袋。天边夕阳衔山,画面仿佛经年的梦,再温暖的光线亦化不开梦里的浓霜。梦里亦是满地尸骸,火光和灰烬重影森森,伸手一触,灰飞烟灭的亲人碎了。

少年名唤亓小白。

此时他注视着地上横死的商贾,华贵厚衿下压着的一绣花包,拙劣的针线,他顺手连包带银钱挂到了腰间,琢磨着回去和头儿对半分。倏地,他盯着商贾的胸口,那被刺穿的血窟窿处似乎有些异样。小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避开那插着的锋利箭头,他拉出胸襟里帕子的一角,一封血迹斑斑的书信被扯了出来。未加考虑,他揉皱纸张,即将丢弃时,仿佛是错觉,那死不瞑目的商贾眼眸似亮了一下。定是错觉,他估摸是西边薄霞的映照。思忖片刻,他还是悻悻地将书信摊平揣进了胸口甲胄。

四下寂静,安静得仿佛时光停滞。

忽然林间很轻的足音传来,他猛地回头,对上一张面容清秀的脸。那兵卒一双杏花眼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满脸的血迹也遮不住他五官的立体精巧。南平候的人,亓小白莫名紧张,记得一个时辰前他鬼使神差救了他。小白属于西安候手下,他到现在都不知为何要丢出腰间的匕首朝着偷袭他的人,是因为此人干净似浊世间一泓清流?还是他行云流水的身手?或许只是出于那该死的感觉。此人即便站着,此时也站出了一身傲骨的模样,那高出一个头的长矛背在身后略显沉重。

“还不走!大白天诈尸啊!”

“抱歉,你我敌对,为何出手救我?”

“手里的刀打偏了,误打误撞替你挡了。”

“哈哈哈,那青羽感谢仁兄的歪打正着了。”夕阳余晖下,他忽闪的修长睫毛根根分明,落落大方地抱拳,眉眼间却有种呼之欲出的锋芒。小白挥了挥手,觉察他的视线移到他的脖颈处,随即道。

“谢便免了,给我半个月伙食费,如此一来你我两不相欠了。”青羽淡淡一笑,视线扫过小白搜刮来的那堆琳琅满目的物品上,随手从怀中掏出银两递过去。

小白未有停顿地接过,手上一抛后接住收好。一番悉索整理后,抹了一把冻得有些麻木的鼻子,低头将一个麻布包裹打好结背好,伴着兵刃的碰撞声,一人一刀徐徐入了落日余晖下的画中。叫青羽的兵卒蹙眉思忖,此人看似算计却有种历经世事后的淡漠,为何对他有莫名的好感,还有他脖颈处的烙印,来自沮阳城......

望着满地的尸骸,他开始用身后的长矛掘坑。客死异乡,埋骨荒山,这乱世里似乎也正常。

夜阑,一人一刀闲庭信步地折回此处,吓坏了拖着一具尸身的青羽,须臾两人相视而笑,随即一个掌灯一个掘土忙乎了半宿,将所有人的尸骸埋了起来。一片破旧木牌,几个并不齐整的碑文,番条山南平军之墓。

放眼平望,暮色下千里不见人烟。

猎猎寒风在山林间吹来,冤魂在新草下哭泣。


三月后的官道上,柳花抽出嫩芽绿了江南岸。通往平城的路口一少年大摇大摆地走着,利落短衫和护腕,束起的乱发衬着他俊秀的面容,细长的眉眼不时弯成月牙,透着聪慧的光。偌大的包裹在他背上很是不搭,一路上他不时解开包裹摆出琳琅满目的物品沿路贩卖,卖了一阵喊累了便靠着包裹倒头呼呼大睡。那包裹仿佛是个百宝箱,什么都有,行人纷纷揣测他是哪户家道中落的有钱公子。然而当他摸出一包包胭脂花粉时,惊掉了一众围观行人的下颚。

“来看一看,瞧一瞧,错过一次便是一世......”他盘腿吆喝,后背那把长刀裹着不知何处扯来的花布,露出一截锃亮的刀柄。

片刻,他收起物品伸了个肆无忌惮的懒腰,望了眼西天落霞,随手将包裹打结后往背上一抛,继续前行。殊不知,霞光下他身后两人不紧不慢地尾随着。

一间破庙,铺好一堆干草后,少年和衣躺下。夜间的一丝寒意自门缝袭来,干草根本堵不住门上被踹出来的大洞。他朝香案边挪了挪,包裹在屁股下有些硌应,往外推了推。闭上眼,他脑海开始回想那封书信的内容,虽三月已过,信上内容却记忆犹新。那个死去的商贾信上说这几日便会回去平城,口气是对着自家孩子说的。数年来小白已经忘了这种被关切的感觉,久到仿佛心底封着一个匣子,上面有厚厚的尘土,打不开也不无法打开。那个既清晰又模糊的背影,曾经抱着他站在沮阳的城楼,望着千里山河,无垠平原,说凉国将会迎来太平盛世,太平......亓小白内心一阵唏嘘。

凉国兵权分散,王侯割据。凌云将军在世时四下安稳,百姓安乐,他一死,他手下将士刘寰得势,权势滔天。先帝突然骑马巡视军营时不慎坠马身亡,病怏怏的太子被扶上龙椅,北瑄王出逃漠北。不日刘寰一跃成为凉国护国军统领,举着饕餮旗帜到处烧杀劫掠。四处分散的王侯并不买账,和那刘寰不时便有冲突和摩擦。凉国乱世自此开始,无人能崛起收拢四境,统领这一盘流动的散沙。

亓小白因来自罪城沮阳,罪血无法加入凉国护国军,他也不屑于穿着护国军黑色饕餮装束,故在不同的势力间游走。目前西安候军营的头领甚是喜欢他的机灵,故而留了下来。此番告假来了平城,只为这封顺来的书信。

楚湟雨,找到她后,他要告诉她,她父亲已死。

这商贾约莫也是冤死的亡魂,不然怎么会死在一堆南平军兵卒中。

他抱紧刀身,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管这等吃力不讨好的闲事,此女没了父亲和他有何关系。他,亓小白无牵无挂,孑然一身,毕生的心愿便是攒够钱,去一处青山绿水之地造个小院子过余生。

此时,迷迷糊糊的他有了困意,眼皮不听话地重了起来。一阵冷风,庙宇陡然阴森起来,他缩紧身子,将胸口抱着的那柄刀换了个位置。阴风依旧飕飕,他念着佛祖护佑,没一会儿入了梦乡。梦里,冲天的火光如同火蛇,千万条窜上了漆黑夜空,地面哭喊声一片,撕心裂肺回响在那个城池。护城河的水在蒸发,却怎么也浇不灭那熊熊大火,烈焰焚城,烧了几天几夜,烧死了一城罪血。沮城成了一堆残垣断壁,未逃出的百姓尸骨不全,分不清彼此。夜色中,那个半途折回的男孩惊恐的双眸看着那片火光。往后日子,不管睁眼还是闭眼,他眼前皆是这可怖的一幕。

爹,娘......亓小白听到仿佛来自苍穹的声音,撕扯他的身心。他倏地坐了起来,带起腰部一阵酸痛,原来喊声发自他喉咙深处。庙宇外风声带起细微的足音,他顺势滚到香案后侧,抬眼间,对上佛像那俊俏的面容,他修长掌心中,一朵盛开的黄花格外惹眼,是谁这般无聊戏弄佛祖。

“少主,里边无人,咱们在此稍作停歇。”年轻女子的声音传来,破庙的门被推开,一个踉跄声伴着一阵风卷了进来,差点灭了案台上闪烁的烛火。

“好......”

只听那好字刚落,一声“小心”,兵刃相交的声响。香案后的小白可不愿趟这浑水,继续靠着休息,随着越发激烈的厮杀,几人竟然打到了小白藏身之处。待看清厮杀的几人后,小白嘟囔着,又是他!他看准时机脚往外一伸,一个黑衣人脚下踉跄,差点兵刃脱手,随即便朝着小白而来。

小白挥动裹着花布的刀身去挡,“对不住了,佛祖爷爷。”几个回合下来,小白扯去花布,露出森森寒光的刀锋,烛火映照下令人生畏,片刻那两个诡异身法的男子落了下风。忽然其中一人使了个眼色,两人皆扑向了小白。少年低首,转身回避的当口,一人麻溜地提起他的包裹窜出了门,“呃?”剩下的那人也迅速遁走,亓小白急眼跟上,手臂却被一把拉住。

“莫去追了,钱财乃身外之物,此二人手段狠辣,并非善类。”小白回眸间注意到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青羽指尖的力道传来,如逢太平盛世,这双手分明是舞文弄墨,读书考功名的料。

“身外之物?于我, 亓小白而言,人不为财死,天诛地灭!”忽然屋外一道闪电劈来,小白一个激灵,眨眼和对面的青羽面面相觑,看来饭得好好吃,话需好好说。

“ 瞧吧,得罪老天了,罢了,欠你一月的伙食!”青羽松手,长矛一转顺势收起,潇洒利落。

“如此,如此甚好,话说,你怎会在此?难不成你还带人跟踪我!”小白戏谑道,其实他已留意到那两个黑衣人行事的风格,很像如今专门和朝廷对抗的幽军,幽灵般神出鬼没劫富济贫,可是他,亓小白明明很穷啊!

“你未免太抬举自己了,我、我是有事去平城。”

“那你为何擅离军中?此番是,回家?”话一出口,青羽顿觉不对,视线落在他脖颈处的烙印。

“家......?”少年转身,落寞的眼神青羽似曾相识。

随即,他瞧见小白手臂划破的一道口子正溢出鲜血。青羽上前帮着卷上衣袖,一片伤疤骇人地显露出来,缓缓爬满整条手臂,仿佛一条蠕动的蜈蚣,甚是可怖。他身后的女子失声惊叫,处事不惊的青羽也明显一颤,蹙眉眼神示意身侧女子,女子捂着嘴唇不再言语。亓小白迅速将手臂缩回,从胸口胡乱掏出一块帕子裹住,这乱世里谁没点不得已的苦楚,身侧人巴掌大的面庞依旧看着他。他摒除绮念,忽然一摸腰间,眼眸瞪大,匕首没了,昨夜为了防止丢失他放在了包裹里。他一拳打在香案桌腿上,哗啦一声桌台应声倒塌,跟着青羽的女子面露不快,青羽看着小白愠怒的样子很是疑惑。三人手忙脚乱地扑灭燃起的烛火,小白忙着跪拜佛像,连声说着歉意。一阵凉意,风吹进庙门,佛像手中那朵小花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掉在青羽的发间。

未睡多久,东方泛白,晨曦渐渐包裹着破旧的庙宇,仿如世间仙境。

亓小白四仰八叉伸了个懒腰,蹬上薄底快靴,心念一句“佛祖大人佑我”滚出庙门,忽然身后庙门“砰”地倒塌,小白慌忙折回将其重新安上。远处那两个身影已渐渐笼在晨曦里,渺渺般去往平城方向。


平城今非昔比,往日凌将军驻守期间百姓可开门酣睡。如今兵荒马乱,家家户户皆是闭门不出,商贩赚钱小心谨慎,赚来的几个银钱也难守住,不是被官府掳去交税,便是被盗匪劫掠,偷偷营生,举步维艰。

话说亓小白,即便持有西安候军牌,还是被摸了个遍方才入城,如若那包裹还在,约莫也会被搜走,此时心倒也平了。走到城中,已故凌云将军的塑像威严落拓,小白将一路上采摘的花朵放在石像脚下,他仰望这尊风吹雨淋的人像,照着将军举着兵刃的样子比划了几下,引来路人的窃笑。他继续旁若无人地寻找,脑海里浮现那座城池,曾几时也是如此商铺林立,欢声笑语,护城河畔浣衣嬉笑的场景,飘渺甜浓得仿如昨日。如今都没了,桃花源般的沮阳没了。

他四处转悠找着楚家,心想该是个大户人家,此番又可以拿到一笔钱财,小院的一个小角落有了。

忽然,一条帕子掉落足前,风中的香气拂过鼻息。小白眩晕地站稳身子,抬眼间对上二楼一女子狐媚的眼神,她轻纱薄衫,一颦一笑勾着少年懵懂的心神。

“小公子,莫非和姐姐有缘。”小白此时明显觉察路人绕着他走。

“姐姐人美心善,这帕子......”他拾起帕子意欲调侃,一股浓香袭来,话音未落,眼前的景象怎模糊起来,耳畔一片香艳笑语。中招了,没人教过他如何应对美貌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仿佛魂归身躯。小白睁眼,香衿粉纱,女子香闺,他跳将起来,瞬间又无力地倒了下去,迷药令他身子酥软,只得手脚并用将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幸好衣衫齐整,门外传来交谈声。

“仙梦姐姐,这贼人,要不洗洗干净,留着晚上享用。”

“不急,一时半会醒不了,只是方才送来的女娃,怎如此难缠......”小白听到享用二字,随即脑海浮现军中的头儿。一日他未加通报进去营帐,瞧见的那一幕令他至今想起依旧耳垂发烫,浑身燥热,这便是喜欢吗?母亲昔日曾说,喜欢一个人是世间最美好的事,比如她倾心父亲那般,可他似乎从未有过。

小白意欲起身寻找他的兵刃,门却被轻声推开了。人未至香气先行,他皱了皱眉。对方轻不可闻地行至床榻前,小白压制着心跳佯装昏睡,想着万一有事便跳起来拼了。须臾,轻纱撩过面庞,纤细的指尖抚上他下颌,一丝疑惑自女子口中而出,“奇了,竟有几分他的影子。”小白攥紧掌心,额头上竟有汗珠溢出,女子口中的他是谁?他,亓小白是何等人,兵刃相交下如百足之虫不死,千钧一发时会装死避祸,无亲无故九死一生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为了什么,他迷茫,只是冥冥之中似有人叫他回去某处。忽然,耳畔一阵嘈杂,伴着女孩的喊叫,面前正细细端详的女子身子一颤,收了手转身离去。

带上门的瞬间,小白翻身下床,在角落寻到兵刃,想着这些人并不聪慧,竟任他四仰八叉地躺着。脑袋探出门缝,随即他听到楚家二字,楚家?莫非便是那个楚家。几个起落他上了房梁,翻上屋顶。屋檐尽头的落霞美轮美奂,如若没有糟心事,赏赏这景致也不错,他于世沉浮,心里是否还有天光云海。蹑手蹑脚来到声音所在之处,他掀开瓦片一瞧,屋内一侧柱子上绑着一女孩,约莫十二三岁,绣着菡萏的白色衣衫,轻轻一动如风摆荷叶,清丽脱俗,莫非是楚湟雨?

“还想回去!哈哈哈,楚府中人拿了银钱卖了你,你爹爹也不要你了,不然为何纵容你庶母如此行径......”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女孩哽咽话语不清,鼻涕眼泪哗啦啦往下流。小白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鼻子,楚湟雨,果真人如其名,看来此番钱财无望了。算了,这等闲事还是莫管了,正欲离开却听小女孩挺直身子,“爹爹是全天下最喜欢我的爹爹,他定会找到我的。”似曾相似的话语。

那个身穿绿罗裙的女子一句关去柴房,小白合上青瓦,躺在硌人的屋顶呆到了夜深人静。其间听到下面有女子大惊小呼声, 那小子跑了......小白勾起唇角笑看皎月,伸出手指覆盖住,原来苍穹的日月如此之小,却能照全这世间,而他却蜷缩在一处苟活着。只要救出那女孩告诉她,她爹爹死了便离开。久远的记忆如浮光掠影似的一一闪过,一城没了,亲人灰飞烟灭,被打上罪血的烙印,定了谋反的罪名。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其中是否与那个北瑄王有关呢?

凝视苍穹,身子仿佛有个巨大的黑洞。此时有风穿过,一缕幽魂游荡在世上,无边无际的黑夜里飘荡,寻着死去的人。

一滴无声的泪沿着眼梢落在瓦砾上,留下一弯深色印迹,不远处黑压压的树影,倦鸟窸窣在枝头,让他回来现实。此时的平城,不知又有多少悲欢离合正在上演。

须臾,一个倒垂檐势抱着楼柱溜下,他找到屋后的柴房,所幸无人看守。用刀划开窗棂的插销,他跳进屋内。月色下女孩睡得很安静,看来折腾累了。此时听到响声倏地睁眼,在喊叫前小白蹿上去捂住了她的嘴唇,“嘘,不想死,便莫喊叫!”

殊不知,此时背着大刀的他,如同上苍降临的神明悄然下凡。他蹲在女孩面前,轻声问问:“楚湟雨?”四目相对女孩一个劲地颔首,莫名的信任感在心底涌起。解开绑着她的绳索,小白将屋内的柴木堆起在窗下,先行跳出去,然后伸手拉起攀附在窗口的柔软手臂,触碰间一丝异样在心口泛起,长大后他还是首次触碰女孩的手。平复心神后他示意女孩跟上,谁知衣角被紧紧攥住,他于心不忍地将手给她,女孩欢快握住跟了上来。夜未央,尚有不少窗户口依旧传来不堪细听的调笑,路过偏僻的那间,屋内似乎传出熟悉的声音,亓小白身子一顿,紧了紧楚湟雨的手,没有停下。没一会儿,楚湟雨明显跟不上他的步伐。须臾,背着楚湟雨的小白来至后门,一见守卫众多,小白头皮发麻。他眼眸一转附耳嘱咐女孩几句,随后折回柴房。顷刻间,火光上冒,随着风火势逾猛,“着火啦!”一声大喊后,他快速寻到贴着墙根的女孩,守卫身影全无,果真中计。

欲灭未灭的火势,仿佛卷起的巨大漩涡,在将整个天下都卷进去。


几个时辰后的破庙里,造化弄人,他亓小白又回来了。看着烛台上烛泪两堆,余火犹起明,佛像添了些香火,只求摄心并不佞佛。双手合掌女孩眼神复杂,佛祖俯视着两个蜉蝣般的凡人。

“给,吃吧。”取下供品处的糕点,亓小白递给女孩,遭到回绝后他自行啃食起来,折腾一天还没怎么吃东西。听到女孩肚子的抗议声,小白默默留下一半放在她身侧。

“明日我便送你回去,你可认识回家?”

“不回去!我就要去找我爹爹,他说这几日便到了,回去庶母还是会卖了我,爹爹回来后,无人再敢欺负我了!”小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意欲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如若此时说她父亲死了,岂非断了女孩存活的念想。

一番交谈,小白猜到那商贾死去的缘由。原来这女孩的叔父竟是南平候,难怪西安候要剿灭与之有牵连的人,这凉国当真没了百姓的容身之所。小白用手枕头,想着这凉薄的乱世中谁将是这天下的枭雄?西安候,性情直率,却如昔日的楚霸王般傲慢轻敌,而这南平候,为人谨慎,谋略有余却勇气不足,如今又出来一个幽军统帅,据传有勇有谋,小白却嗤之以鼻,昨日还被其手下洗劫一空,全无半分好感。半晌看了眼身侧安静熟睡的女孩,身子困倦,沉沉睡去。

清晨,小白睁开眸子,昨日的糕点不见了。佛像下跪坐着楚湟雨,她口中喃喃自语祈求父亲的早日归来。小白却瞥见佛像似乎瞧着自己,他又一个激灵,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此时庙门外一阵蹄音传来,人数似乎不少,隐约听到,“昨夜那人当真在这庙中?”心想死定了。小白拉起楚湟雨朝庙后门走去,不经意间回头却瞧见佛像下面的木板掀起一角,原来是昨日香案坍塌后露出了通道。

片刻,一棵尚需几人环抱的大树下,亓小白和楚湟雨喘着粗气靠在一起,总算逃了出来, 还有几本在通道内顺来的书籍。带着女孩能去哪里,况且她还坚持要等商贾的回归。亓小白无奈自胸口摸出那封书信,和楚湟雨解释说她爹爹还有要事,故叫他来接她,看着女孩将信将疑的样子他有些不知所措。

此时不远处的庙宇中,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子站在佛像下,一手攥紧一柄匕首,思忖着,难道真的是他?十年来,他找遍了凉国所有城池,未有他的一星半点音讯,他一度怀疑他弟弟已不在这世间。他,亓峥已是个死人,在那场大火中身陨,而他唯一的弟弟生死不明。这匕首是父亲的遗物,加之手下两人的形容俨然便是亓小白本人。亓峥昨日一见到这匕首便赶来了,却还是晚了一步,瞧着包裹中琳琅满目的物品亓峥有些茫然,这是亓小白的物品?竟还有一堆脂粉?那个从小衣食无忧,聪慧灵气的男孩如今才到舞象之年,却对女子的胭脂水粉感兴趣?

“将军,这凌将军的遗孤如何安置?她亦是辗转几次才联系上仙梦姐,如今在平城花楼。”亓峥将匕首插好,蹙眉聆听着手下的禀报。

“今夜先去会会。”

“此外!传令下去!不得抢掠百姓钱财,如若违纪,按军规处置!”

“是!将军,昨日只是……只是那小子,不对,是小公子那些财物瞧着便不像是他的,随后所至的两人定是同伙,不然怎会帮着一起对付我们,话说小公子身手着实不错。”

“ 哦?”

……

片刻,亓峥踢了踢地上的干草,留下昨日二人继续寻找亓小白,他则率领其余人翻身上马朝南而去。刘寰率领的朝廷军已开始陆续收编各方势力,父亲亓焕的死在亓峥心里始终是个心魔。谋反,他想父亲如此正直公允之人怎会谋反!刘寰,定是刘寰陷害凌将军,父亲曾经收留过将军,还有出逃的北瑄王,全城的百姓不能就这样枉死了。


一年后的寒食节前夕,静寂的小径上,一对年轻男女在淅淅沥沥的斜雨中奔跑,踩着满地的荼蘼。少年托着包裹挡在少女头顶上方,却还是免不了她的数落。

“亓小白,让你不带伞,来这鬼地方干嘛!人都未见一个。”

“叫哥哥!又没让你跟来,在家待着不好!”

“你就想抛下我自己走,我偏要跟着,休想将我丢下。”少年便是亓小白,一年间眉眼深邃许多,肤色黝黑,还是那柄长刀。身侧的少女便是楚湟雨,一年间她跟着小白四处找爹。随遇而安的两人为了生计什么都干,昔日的富贵小姐如今活脱脱一个江湖女,除了在小白面前还存有些小性子。一年间尝尽了凉国的人间百态,只是眼中的光亮一直没灭。

忽然少年站住了,蹭去面庞湿漉漉的发丝,神色空寂而淡漠。雨丝渐渐淡去,天边出现一抹浅红,一束光照在前方的废弃城垣上。杂草雨后疯长,约莫已长了许多个年头,断壁缝的槁灰里生出无数的花苞。

“这是什么鬼地......”楚湟雨拍了拍沾湿的衣衫,刚想脱口而出,眼梢瞥见亮光下身侧人眼眶有了晶莹,他竟然哭了。她惶恐地下意识地去拉他的衣角,如同那次出逃一样。

风空荡荡拂过此处,满山的枝叶瑟瑟声盖过了眼中的空寂。

缓缓走到墙垣下护城河的桥上,河面寒意,撩人肌骨, 河边一蓑烟草,仿佛一片素缟。小白跪了下来,一跪,跪出了千万冤魂。他似乎瞧见漫天的人影遥不可及,有人抚着他的面颊,我回来了,虽然仇还未报,但是真的想你们了。梦里泪流满面的地方,小白的坚强化为齑粉,酸楚流淌在一草一木上,残垣断壁此时仿佛在天地间颤栗。这辈子他还能报仇吗?回神间,身侧的人也跟着跪了下来,他摸了摸她的头。

小白积攒了数年来的勇气走在残垣断壁间,骨头缝里都冒着悲伤,他踉跄着沿着河岸漫无目的地走着。忽然淡淡的香烛味飘来,谁在祭奠这城的罪血?满地的白花填满他朦胧的视线,还有父亲最爱的酒盏,小白知道里面是亓焕喜欢的烈酒。

到底是谁?

楚湟雨此时想起了平城的家,母亲早逝,父亲杳无音讯,自己如浮萍般无根漂泊,有家难回。可比起身侧人的苦难,她这点心酸又算什么,看着他一身的粗麻,想起了清晨自己暗暗的腹诽,此时化为讪讪缄默。

入夜,升起的火堆闪烁成两人眼中的细碎芒色。裙摆扫过火星,她靠在小白身侧,一种依恋绑着两人。忽然小白拿起烧红的枝干朝着自己颈部烫去,他要烫去那罪血的印记。

“亓小白,你疯了,不要命了!”她慌忙去拦,裙摆拂过火堆烧着了,小白顾不上疼痛扑过去踩灭。与此同时身后出现几个黑衣人,不由分说将毫无防备的小白打晕拖走,同时也扛走了胡乱扑腾的楚湟雨,女孩口中连声呼唤着亓小白。

次日清晨,小白在颠簸中睁眼,马车里还有几个与他一样被绑着昏睡的人。顾不上脖颈处疼痛,他寻找着楚湟雨的影子,惶恐不安如挣不脱的绳索,他打量四周,瞬间看到了旗帜上的饕餮图案,护国军。行驶在官道去往北方,沮阳是南北交通要塞,往北便是凉国都城豲都,他们落入了刘寰手中。

一日不到,马车中同病相怜的人皆熟识起来,有来自南平候军营的,也有西安候的人,小白没有自报家门。他瞧见一人脖颈处也有罪血记号,而他脖颈处的肉似在溃烂。

“据说幽军和刘寰的人打起来了!”

“那幽军统帅深不可测,有人说他也是罪血,来自昔日的沮阳城。”小白听着,胸口狂跳不止。

“当真?沮阳城的人都烧死了,怎还有人生还?”

“说是亓城主的小儿子,我也不信,那小娃娃才多大,能统领幽军?”小白顿时唏嘘,谣言传得神乎其神,他这模样,生死尚不知,还能统领幽军。

随后的日子,皆是谈论幽军和护国军的战役,说那幽军统领如何勇猛,只是刘寰的大军有着数量上的压倒性优势。半月后,突然南平候军队夜袭,据说死伤不多,有辆囚车被劫走了。小白希望楚湟雨在里面,南平候至少是她的叔父,不会有性命危险。

月余,官道上行人熙攘起来,零星的村落没了,商户多了起来。一声嘶鸣号角,豲都在不远处巍然出现,仿佛虚幻的胜景,宏伟的城垣比沮阳城大了不知多少倍。所有人睁大惊愕的双眸,小白张着嘴,看着前所未见的凉国雄伟都城。父亲曾说,等他到了弱冠之年便带他来这巍峨的都城,此时他狼狈地来了。

“据说建造这座巨城时,不知多少冤魂血祭城垣,哭死了多少良妇。”

“咦?那城门口挂着谁的首级?”

“啊,竟然是颗人头!”小白也看到了可怖的脑袋,随着车马的驶近,凌乱发丝下那人睁着双眼,死不瞑目。究竟是谁?小白真想拨开那额前的乱发去细细端详,那睁着的眸子盯着他,如同那日破庙的佛祖。小白莫名地心慌,他一眼不眨地望着, 直到脖子发酸。所有人城门口下车,那首级更加近了。

“看什么,幽军魔头的脑袋,死不足惜,快走!”

小白莫名满眼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痒痒地从散乱的鬓发里蜿蜒下去。此人面容有些他死去哥哥的影子,可他不是在那场大火中死了吗,小白如今看什么人都像自己的亲人,莫非魔障了。

“这幽军魔头叫,叫什么?”小白为掩饰住流泪的面容,将凌乱不堪的鬓发垂下盖住眼眸。

“问什么问,谁知晓罪血的名字!”

罪血!小白咬着牙内心升起愤怒,一年来他在山青水绿的地方几乎忘了世间的血腥,这一幕再次勾起他翻江倒海的恨意。不是谁想偏安一隅便可以天下天平的,如若这世道不变,乱世依旧,而他也永远洗不掉背负的罪血烙印,颈部结痂的伤口此时警醒着他。

“竟然朝老子瞪眼!关起来,晦气!”

小白拖着枷锁,走出了千斤重的步伐,一步步走入这阴森的城门,那颗脑袋已经头顶上方了。小白心下想着楚湟雨,四下瞧着,哪里有她的影子,她可千万不要死。

入城后,满街道都是禁卫军巡视的身影,这凉国的国君可真惧死。

几乎每个店铺面前皆有禁卫军的身影,小白看到每人脸上虔诚甚至畏惧的样子。在他的脑海沮阳是这世间最美好的城池,百姓安逸幸福,那是自然而然的开心,面上藏不住的喜悦,沮阳城,可惜没了。

这一刻,亓小白突然明白了沮阳城被烧毁殆尽的原因,谁会容忍这样的地方存在。

刘寰,你不死,不足以告慰沮阳城百姓!


刘寰的府邸位于豲城西南方。此时刘府的练武场上,有人附耳对着刘寰说了几句,随即这个面色略微偏红的男子,捋着一片黑须哈哈大笑,“好,不过,老子今日不开杀戒,取了这幽军统领的首级足也!”

“将军,三夫人来了练武场。”刘寰一个起身,口中嘟囔着女子来此干嘛,眼神却不由看向不远处的圆形拱门,有些不可思议地想着她怎突然变了性子。这刘府三夫人是刘寰行军路上行至平城,在花楼犒劳将士们时掳掠回来的,那次半夜差点被人偷袭刺死,连滚带爬狼狈逃出花楼时遇见披散长发举着长矛的女子,那一刻刘寰狼狈外表下的心狂跳不止,他要定她。一路上女子以死相要挟不从,别看这刘寰杀人不眨眼,对女人却有十足耐心。女子刚回将军府便闹得整个刘府鸡犬不宁,刘寰的正室不干了,逼着刘寰赶她出门。拿了幽军首级的刘将军却去病秧子国君处要了圣旨,不日即将摆酒设宴。

“将军,听说你抓了几个罪血?”英气十足的女子堪堪走出了士卒将士的气魄。

“怎么,看来夫人对此感兴趣?”看着近前的美貌女子,清瘦的五官立体分明,挽了个发髻显得格外柔美,刘寰最喜欢这种性子的女子。

“本姑娘,倒要看看这些罪血的模样!是不是脖颈处有方烙印?”

“夫人还知道这个,来人,都给老子带上来!”

片刻,亓小白昏昏沉沉地与众人到至场中,瞧见刘寰他眸子立马似一对燧石,冷冷地藏着怒火。可腹中空空,身子虚弱,头顶阳光,加上一路的行程小白觉得双腿几乎难以支撑。突然身侧有人直直地倒了下去,一声拖下去埋了,小白闻言堪堪后背一挺,拷着的枷锁越发沉重。如此这般被埋了多可惜,刘寰的人头还没拿下,死了如何去见地下的父母乡亲。

摸着肚子的亓小白瞧见了刘寰身侧的女子,怎似曾相似,她......她怎和那个,那个青羽如此相像。想到青羽,小白想到他的一月伙食费。带着楚湟雨他没有折去西安候军营,和青羽也未曾有过交集,此时女子也一眼不眨地打量着他。

“你,出来,脖颈处怎有结痂,莫非是在掩示罪血身份?”刘寰指着亓小白,小白悻悻地走出来,将长发甩到脑后,摸着脖子不语,觑着女子直愣愣的神情,想着或许可以擒住她来要挟这魔头。

“夫人?夫人这是怎么了?”刘寰发觉了两人间的异样。

“呃?无妨,将军,臣妾去帮你验证下罪血的身份。”刘寰刚要制止,却见女子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小白的面前,拔出腰间的匕首抵着小白的下颌。小白愣住了,是他丢失的那把匕首。先前被两个贼人偷了,怎到了此女子手里。对上她清澈皎洁的眸子,小白身子一僵,这不就是青羽,他怎么男扮女装成了刘寰的夫人。造化弄人,这刘寰是眼瞎吗?竟瞧不出青羽是个男子。

随着女子近前,小白下意识退了一步。他对过于亲近的距离有些不适,况且和青羽如此亲近,仿佛那日在花楼被人撩拨的感觉。

“退什么!怕我?瞧这伤疤,还真下得去手,看来军中伙食不好。”小白听到伙食两字堪堪稳住了心神,是青羽没错,他究竟怎么回事,不是也恨这刘寰吗?莫非......

“夫人怎知他是兵卒?莫非认识?”

“有些像昔日的仇家,将军,这人给我,我要留着慢慢折磨,你说好不好?”她盯着小白几日未曾梳洗的面容笑着,这笑声掩饰着她微颤的身子,小白发觉她的面色苍白吓人。

“夫人若上战场,岂非比你夫君更加狠厉!哈哈哈!”

“这位夫,夫人,能否容我洗洗干净,再给你折磨......”小白摸着脑袋破罐子破摔,烈日当头他有些脱力,这下要被埋了。

......


几日后,天气阴沉,吹风豲都,细碎的槐花落满了街道。刘府张灯结彩,刘寰举着酒杯穿梭于亲朋和同僚间,寒暄祝福声不绝于耳,面色微红的他灌几杯酒越发滑稽可笑, 可所有人都捧着他。连凉国国君,那个病秧子也被抬来贺喜。

入夜,一场大火自牢房烧起,烧死了一牢房的罪血,还有刘寰和三夫人的新房。三夫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刘将军则躺在烧焦的鲜红床衾上,脑袋不翼而飞,身首异处。

半个时辰前,一组禁卫军持着刘寰的令牌以要事为由出了豲都。城门合上的那刻,有人跃上城楼,拿下悬挂的首级,合上死不瞑目的眼眸,包在白色的包袱里, 挂上另外一颗硕大的脑袋。此人身手矫健,几个起落跳上马背,片刻伏在马背上,身子抖得像筛子,无声的泪在静寂黑夜中流得悄无声息。

翌日,豲都乱了。病秧子国君听到刘寰死讯咳个死去活来,都说凉国快要完了。病秧子没有子嗣,豲城外诸侯环伺,刘寰的死仿佛预示着王权的更替即将来临,此时百姓想到了那个出逃漠北的小王爷,是否会杀回来。数年前凌将军被害后,病秧子被推上了王座,而那个不可一世的北瑄王因仙逝的母妃是漠北郡主,夺嫡不成便途径沮城潜逃漠北,他一离开沮阳便一场大火。

此时离开豲都的那支禁卫军,全部人换了衣衫,里面赫然就有亓小白,穿着男子装束的青羽依旧英姿飒飒,此外还有几个牢房中的西安军同袍。择一处青山绿水,小白捧着白色的包袱,一步步上山,在山中内湖边挖了个坑,埋了包袱中的首级。小白种了棵树在上面方便日后认领,靠在新坟上觉得天地辽阔,怎么就容不下沮阳,容不下自己的亲人。破庙错过此生再无缘相见,佛祖为何不显灵。

“哥哥,这地方不错,是我喜欢住的地方,你先在此处安息,来日沮阳城重建后,我来带你回家。”

“亓峥将军这些年一直在找你,我与他见面后,我方知你便是他一直在寻的弟弟,你未回军营一年间音讯全无,不然也不至于没能见上一面,亓峥和刘寰此前一战,幽军出了叛徒,将军被暗算,贼人取了他首级示众,此时幽军群龙无首。”

青羽说起那次与亓峥的会面,小白细细看着将男装穿得如此落拓的女子,不愧是凌云将军的女儿。他和凌云将军有一面之缘,那是在沮阳城的家中,他尚幼,父亲似乎和将军相谈甚欢。小白忽然有些局促,看着青羽的面色似乎越发难看,一个女子在乱世颠沛流离实属不易。她们一行人在花楼未能杀了刘寰,她便甘愿屈身欲擒故纵地接近他,只为此次的一击毙命。

“拿着,将军的信,此前他托付给我,想着哪天会遇见你,或许看后你知道今后的路该如何走。”青羽将一封信笺递给小白,同时匕首归还,这是她的使命。

贤弟亲启

见信如见人,若你看到此信,哥哥已无缘再见你一面。那日,你走后,父亲将我放在护城河的水闸房里躲过了大火,所有人都没了,那次你跟着北瑄王去了漠北,为兄寻到了漠北,却被告知你半路逃了回来......幸好后来遇见了凌姑娘......父母和一城的百姓枉死,为兄知晓你这些年日子艰难,此后的路为兄不能陪你了,我不会逼迫你做任何事,故你随心便好。

这些年,幽军一直和北瑄王有联系,若你实在要替沮阳百姓报仇,便去联络他,此外花楼的仙梦姑娘乃为兄的红颜知已。

往后的日子你自己好好走下去。

真想看到沮阳重见天日的那天。

将我埋在沮阳, 看着昔日的城池......

兄 亓峥

“那个花楼的仙梦!竟然是兄长的,的红颜知已!”小白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

“这有何不妥?”

“唉,她当初抓了我想洗洗,洗洗那个了我!”小白下意识裹紧了身子。

“哈哈哈,亓小白,你想多了吧,仙梦可非你所说之人。”青羽抱臂看着小白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可发觉,我们此次出城如此顺利?”静下来的她开始琢磨着此前出城的情景。

“似乎有点,是不是我们命好,老天都在帮我们!”


数月后,蜀中扎营的西安候军营,刚与南平候有些摩擦的军营中,将士们士气有些低落。营帐外一少年下马后,举着令牌大摇大摆径直进了统领的帐中。

“头儿,我回来了!”营帐门口,亓小白与走出来的男子碰了个照面,看样子是个谋士,只是眼神过于锋利。

“滚,又不通报便进来, 你小子一年多都不归营,死哪里去了!”

“莫生气,此次回来和头儿有笔买卖商谈。”

......

直到烛火跃动暮色深沉时,亓小白才揉着脖颈出了营帐,此人狮子大开口,但为了这一天小白等了许久了,仰望苍穹,帐外已是星辰密布。

半月后,亓小白以幽军主帅的身份与青羽去了南平候军营,看着青羽日渐虚弱的身子小白有些忧心,南方的气候湿热她明显有些喘不上来。此前在亓小白的逼问下,才知刘寰这畜生不知给她喂了什么药,令身体日渐虚弱,军医开了些调理的药品,却始终无法根治。此时野花盛开的山地上,一个少女头顶一盆清水步履轻盈地走来,曼妙的身姿如同天地的精灵,是楚湟雨。豲都腥风血雨时, 她被南平候限制了行动,如今再见昔日熟识的人,楚湟雨丢了头顶的水盆,云裳衣袂翻飞,清雅绝伦地飞扑上来。半嗔半喜的眼眸,桃脸含着秋波,亓小白有些不知所措,摊开双手看着身侧的青羽。青羽眉峰凝着山间的翠色,别开脸去。楚湟羽此时注意到身侧的青羽,蹙眉问道。

“亓小白,她是什么人?”

“对了,忘了介绍,这位便是已故凌云将军的女儿,青羽姑娘。”青羽此前在南平候军营呆过,此时看着四周心境好了些,南平候与凌将军有些旧交,青羽此次同行亦是为了游说南平候。楚湟雨面露惊愕,眼神却生出警惕之色。

片刻见到南平候,那书生般的模样令亓小白有种错乱感。他脑海浮现楚湟雨商贾父亲的尸骸,造物弄人,兄弟俩竟然如此天差地别。

一番交谈,加之楚湟雨和青羽从中帮衬,双方达成共识,共谋大业。期间南平侯无意间提及北瑄王此前也拜会了他,亓小白有些惊愕却并未多想。不日,南平候将选调几万兵卒开赴豲都。


半年后的一日,巧的是与数年前火烧沮阳城是同一日,那日仿佛虚空吞噬着世间。三路大军直奔豲都,南平候率军从南面出发,西安军从蜀中出发,而那个此前因为凉国政变逃出豲都的北瑄王,此时率领漠北训练有素的苍狼们杀回中原了。

小白放眼四周,望不尽的青山隐隐,流不尽的碧水悠悠,世间数年如此时眸中一瞬。

官道的一辆马车中,楚湟雨扶着形销骨立的青羽,擦着她不时冒出的虚汗。四面皆是幽军,整齐划一。

“青羽姐姐,看,豲都就在前面,你的仇可以报了。”

“据叔父安插在国君身侧的人传出消息,病秧子快不行了......”

“这乱世该结束了!”骑马探身到窗口的亓小白飘来一句,数月间他拿着从破庙通道带出来的兵书研读,逐渐被幽军接纳,成了最年轻的统领,而其中夹杂的几封书信令他惊愕不已。他抬眼望着昏暗的苍穹,父亲,世间的人为了权欲,堪比魑魅,今日便来结束这乱世。

豲都最高的浮云楼,那个病秧子穿着金色甲胄站着,如同回光返照似的,竟还手持兵刃。那悍不畏色的样子半点都不似传言中所说快驾崩的样子,他死死盯着三路大军中缓缓骑马而来的北瑄王,气宇轩昂的中年男子温文尔雅地身处几十万军马中,俨然已是凉国未来的王。阵营中的亓小白此时再见北瑄王,有种说不出的疏离,那日父亲将他托付给当时还很年轻的瑄王,小白不知为何本能地想逃离,也是那该死的感觉。此时北瑄王身侧的男子也盯着他,小白脑海浮现那个营帐口的面容,原来是他,那个谋士,看来瑄王早就开始行动。沮城那次大火,冥冥中的不安令幼年的小白深夜逃离瑄王的军营,凭着记忆回去沮阳,可一切都晚了,火光中都是惨叫呼喊,幼年的他面对此情此情唯有落泪,连掉落下的横木砸到他的手臂,他也毫无知觉。

恍如昨日,亓小白有些茫然,收敛心神看向那个凉国的国君,清癯修长,却有着一国之君的气势,仿佛此前皆是假象。城楼上他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传来。

“孤今日何其有幸,见到如此多来杀孤的人!孤确实有愧凉国子民,未能护佑凌云将军,甚至沮阳城一城百姓,刘寰刚愎自用,孤登基时尚且年幼,一度受制于他,故此前未阻拦凌将军和亓焕遗孤的出城,昔日的沮阳城并非孤下令焚城,凌云将军亦非孤下令所害。孤此前称病实有不得已的苦楚,受制于刘寰实非本意,如今刘寰已死,孤将招揽贤士,重整朝纲,孤对天发誓,以上所言如半句不实,天诛地灭!”

一席话似在宣读着罪己诏,仿佛先帝风骨未折,惊愕了整个豲都城外黑压压的士卒,围攻豲都成了个笑话。病秧子再怎么无辜也撇不清干系,骑在马上的亓小白若有所思,这国君是什么意思。

马车内已虚弱不堪的青羽听完走了出来,诧异地望着城垣上的病秧子,凉国国君竟然是他,是父亲最得意的门生。而他绝无能可是下令暗杀父亲的凶手,此时病秧子也瞧见了车马上的青羽,她真的没死......

然而当她转头看向那个北瑄王时,那抬起的下颌和身影,与数年前那个昏黄夜色中的黑衣人重叠了,他手臂上黑色的印记她断然不会忘记,是他。她附耳对着楚湟雨耳语几句,缓缓退入车内。

楚湟雨瞪着不可思议的眸子,却捕捉到了北瑄王敏感的视线,她一时半会进退不是,却听到北瑄王剑指城楼。

“好!好!好!贤侄,一番话当真令人动容,你害死先帝,谋权篡位不说,甚至逼迫本王出逃漠北......”言毕,他竟然拍起了手。

楚湟雨忽然灵机一动。

“亓小白,我不舒服!”缓缓蹲下身她朝着回眸的亓小白眨眼,然而正当小白骑马折回时,北瑄王忽然撕下温雅的外衣,下令“攻城”,所有城下北瑄王的兵卒开始向前冲。小白也被阵营冲到了前方,城楼上的弓箭手齐齐瞄准下方,却一箭未发。小白在回想病秧子的一席话,如若沮阳城非他所为,莫非和这北瑄王有关。

青羽再次走出车马,抢过身侧一个兵卒的马,颤颤悠悠上去。楚湟雨慌忙跟上,必须赶紧与亓小白和叔父汇合。

青羽没穿甲胄,她已背负不动这份重量。她拿起长矛,一声素衣,一匹白马,在一众将士间穿梭,她要接近那北瑄王,杀了他。

快靠近了,就差一点了,朝着那银色甲胄的身影她用尽力气掷出长矛。忽然背上传来撕心裂肺的痛,一箭穿心,全身无力,眼前迅速模糊。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推开一众人,亓小白吗?她伸出手去。

被抱着的感觉原来这么好,她抓紧面前少年的手,“北瑄王杀了,杀了我父亲,我亲眼所见,他,他那天是穿了士兵的装束……”青羽印象中北瑄王是被迫害出逃,记得那日北瑄王走后几个时辰,便有众多黑衣人冲进凌府,这些人暗杀身手了得非普通兵卒可挡。她躲在房子隔间才逃过一劫,却在缝中瞧见了那个面露戾色的黑衣人手臂处的印记,那人盯着隔间看了许久,甚至推开查看,幸好未发现那个隔层。就是他,半途折回来杀了自己全家,兴许父亲早就察觉了他的野心。

“别说话了,求你别说了,青羽,我去替你报仇!扶着她!”亓小白无法直视前面女子的恹恹面容,压抑着上蹿下跳的怒意,将青羽交给楚湟雨。少女眸中闪过一丝落寞,愣愣地看着小白飞身上马。

“幽军将士们,拿下北瑄王,他杀害先帝,意欲胁迫凌云将军谋反,胁迫不成便谋害将军上下,罪证在此!”他挥着从通道中拿出来的信笺,骑马到了队伍前面。他灵活避过飞来的暗箭,想暗算,他可不是吃素的。

亓小白面前浮现一城的冤魂,他举起大刀冲向北瑄王,此刀名为斩魅,杀尽世间的魑魅魍魉。随即南平候率军和幽军围住了中路的北瑄王阵营,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西安候却在侧观望。

“让开,我亓小白,今日便要单挑了这魑魅!”

“哈哈哈,亓小白,和你那顽固不化的老子一个德行,所谓的忠君,所谓的良臣,为何不知道变通,这世道在变,你们这些人的脑子似磐石般!”

“说我父亲,莫非你活腻了,今日便教你说话前如何先做人!”小白一夹马腹冲上去,人流自动分开,束起的一头乱发清爽干净,丝带鲜艳亮丽,轻甲勾勒出他清癯身形,活脱脱一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手握一柄纤细的长刀挥向瑄王。兵刃相交时瑄王惊愕了下,明显觉察来自对方手臂的力量,那不可一世的下颌微微收敛了些。瑄王用剑,几个回合下来他明显落了下风,小白正待一刀反转刺上去时,手臂一痛,有暗器击中他握刀的手,随即幽军中偷袭的人被活擒,他便是出卖亓峥的元凶。小白抽出腰间的匕首飞将过去,死吧。

兄长你安息吧。

随即拔出暗器,堪堪挡下瑄王狠厉的一剑,忽然瑄王身子一顿,一柄长矛正中他后背,几乎刺了个对穿,瑄王面色阴郁痛苦,在他身后,一身素衣的青羽直直倒了下去,用光了她最后的一点力气。她看向亓小白,淡淡一笑,浮生如梦,总算可以放下相思了。

此时城垣上,羽箭飞出,齐齐插在了那个北瑄王身上,千疮百孔!

国君喃喃自语,青羽……即刻,瑄王的人纷纷投降,西安候也审时度势地冲了上来。


一月后的番条山,亓小白跟在一少女身后使劲地道歉,眼眸中却装了一地的荒凉。

“对不住,实非我故意骗你,令尊......”

“好啊你,亓小白,带着我白转悠了一年多,实则我父亲早就不在了,这样做很有意思,是不是!”

“不是,绝对不是,你那会一心找爹,我怎忍心告知,令尊已不在世上!”

“谁杀害了他?”

......

半个时辰后,亓小白扶了扶那片有些歪斜的木牌,字迹很淡,依稀还有南平军字样。一壶酒洒在地上,楚湟雨跪了下去,攥紧那个拙劣针线的钱袋。

须臾,她回眸看着亓小白,少年正举起酒壶往口中灌剩余的酒。

“沮阳城快建好了,去接你兄长回来吗?”

“要去接受那个病秧子的册封吗?”

“你喜欢青羽姐姐吧?”

站在风中的少年,一头乱发张扬不羁,他似乎沉浸在某个落日余晖的瞬间。

一抹嘴,悠悠风来,吹进他心底,吹起了满山的惆怅。几年来他似乎埋了浮生许多梦,也装下了太多尘缘,甚至山川河流,种下了大爱无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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