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过医院,爬上一个弯弯曲曲的大坡。左转进入了老旧的安置小区,经过一栋栋只有六七层的同样老旧的居民楼。
左边是一排刚修没多久的水泥平房。我望着那排新房子,思绪随之飘到了五六年前。
小学的时候,我的一名同学,小杨,就住在这排平房的位置。那时这位置也是一排平房,不过是破破烂烂的,墙壁的砖块和水泥裸露着,房子前面是这里的“居民”自己种的菜,再外面是木头做的破破烂烂的篱笆,这“院子”的门也是破破烂烂,但却把里面和外面划得分分明明。
我曾在某次公益活动去过这里,是看望小杨的某户邻居,里面住着一个本应有人照顾的老奶奶,居然还在照顾着她双腿残疾的中年儿子。
我的小学就在这旁边的安置小区。小区伴着当年第一批住进来的居民们(我爷爷奶奶那一辈)一起变老了。当时我和小杨在同一个班,同样受到班上老师的“特殊关注”——不过是因为我成绩不错,而他却是个“问题学生”。
“果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数学老师把书往讲台上一砸,生气地看着一个耷拉着鼻涕,满脸麻子的学生。这估计是在某节数学课上的熟悉场景:小杨又一次没有写数学作业,并且还在课上和同学讲话。这是可恨之处,但是为何老师说他是可怜之人呢?
小杨的父亲我不太了解,印象中是个骑着摩托车带着安全帽的叔叔。从事业上推测,应该是个打工仔。我没有见过小杨的母亲,听说她住在老家,因为患了精神病,只能由家里老人照顾。
大概四五年级的时候,他父亲因为车祸或者是工伤去世了,这无疑使这个可怜之人变得更加可怜。好心的大伯夫妻来这里收养了他。但大伯他们也常常是早出晚归。这件事没多久,学校或者至少是班级内部举行了捐款。我中午跑回家吃饭,把自己仅有的六百块钱拿了出来,对于一群小学生来说,这是个人捐出最多的一笔钱了,家里人和学校同学都很诧异。而小杨,我不知道他对父亲去世和学校捐款等等内心有何想法,我在班上从来没有听他谈及相关的事,也没见他哭过或以其他方式表现出某种态度。
日子一天天过去,按理小杨应该变得懂事,但他依旧是个问题学生,对学习丝毫不感冒。忽然某一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他大伯在家长群里发消息,说小杨还没有回家。我的父母看到消息,本就对这个不幸的家庭感到担忧的他们起身就准备出门找人,我也匆忙穿上鞋子跟了去。许多同学住得都很近,一下一二十个人出动在附近寻找他。我跑了半个小区,在空旷寂静的街上碰到许多家长同学,都没有一点消息。大家就这样焦急而漫无目的地在整个小区扫荡。
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有人在他家附近的一栋居民楼的楼道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才刚睡醒。后来听人说,那天小杨的大伯父伯母在外面工作到十点多,而他早上出门忘记带钥匙了。回来之后没法进门,饭也没吃,就自己就近在旁边的居民楼里找了楼梯坐下,居然抱着书包在这脏乱的地方睡着了。一直睡到晚上同学家长找到他。
五六年级的时候,我拖拖拉拉的毛病逐渐凸显,被送去托管写作业。小杨也在那里,不过我是因为家里人管不住,他大概是因为没有人管——伯父伯母工作太忙可能连晚饭都没法给他做。
一天夜里,我们两个最后写完作业,一起回家。我们边走边聊,我当时已经对升学有了初步的思考,有了梦想的初中,便和他聊起了未来。我问他未来想去什么大学——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
“我不想读大学。”
我对这个回答大吃一惊。即使放在现在我也没有再听过这种回答。
“你怎么这样想啊?”我疑惑不解。
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到了要分别的路口,但都没有走,话题要继续。他低着头,又抬头悄悄看我一眼,又低下头,显得有些不自在地说:“我不想读大学。我读完初中或者高中就去打工。”
“为什么啊?这样你自己和家里人的努力不都白费了吗?”我几乎是来火了,觉得他太不争气,甚至有些烂泥扶不上墙。
我看见小杨踢着脚下的石头,手紧紧抓着脏旧书包的背带,姿态更显得扭捏。神情忽然变得坚定起来,甚至是带着点愤怒,抬头盯着我,几乎是咬着牙齿,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读大学。家里人现在供养我已经很困难了,不可能供得起我读大学。我不能再给家里人添麻烦了。如果我早点出去打工,就可以分担家里的负担……到时候,我挣到了钱,一半给自己,一半寄给我妈……”他说着说着竟然露出了笑容。
我没有听他一次说过这么多话,默默听着他说出这一切。我看着街边昏白的路灯,这夜色里的光吸引了众多蚊虫,不少成了蜘蛛网上挣扎的猎物。这老旧小区的夜早早安静了,只剩下他的嗓音倾斜式地诉说着自己独特的人生规划。我对着他点点头,叹叹气,摇摇头,说不出话。
……
汽车驶过了那排新修的平房。我在心里揣测这应该是为安置员工修的房子。之前的违章建筑什么时候拆掉的呢?小杨搬去了哪里呢?他现在过的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毕业后我再没见过他。
(作者真实故事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