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张优，我的一个演员朋友，没什么名气，可能你都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他今年一共接了5部戏和3个代言，前几天带着新片回老家做宣传。
有时候我会调侃他，你说你都混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没有一点名气？
他说我是一个演员，又不是明星，要名气做什么？
没名气也有好处，张优可以随时随地出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不需要任何伪装，反正也没人认识他。他不喜欢开车，喜欢和我一起挤地铁，有时候碰巧看到地铁上他代言的广告时，都会自嘲，卧槽，这人这么丑为啥还能接广告？
夏天不忙的时候，张优会开着车带着我们去黄河边吃烧烤，花裤衩、背心、人字拖是他的标配，那副光景就像我们十八岁的样子。
那时候的我们窝在宋老师的小琴行里，为了考取音乐学院而努力练琴。除了张优，因为他聪明，他机灵，多复杂的谱子他学几遍就会，不像我，每次都练到后半夜。
很奇怪，面对这么一个不努力就可以拿高分的朋友，我却一点都不嫉妒。
我曾听到宋老师称赞张优，那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在提到张优都忍不住笑意，他说，张优很像年轻时的自己，充满活力，躁动不安，灵气十足，未来他会在音乐上取得很高的成就。
三月份的一天，宋老师告诉我们，他租下了一家小礼堂，准备在我们考试前为家长举办一次汇报演出。
未了那次演出，我每天都练习很晚。演出前一天，张优把我喊出来，我们一起爬上了琴行的天台。
张优总喜欢坐在天台的边缘，双腿耷拉在外面，望着前方发呆。其实这个天台并不是很高，四周早已建起了高楼，根本什么都看不到。
“老林，你说这些高楼后面是什么？”
“还是高楼啊！”
“坐过来吧。”
“不了，我怕高。”
“你不是怕高，你是怕被你妈骂吧？”
我笑笑，不说话，他说对了，从小到大，我很少做出格的事情，因为我妈妈骂起人超凶的，我爸则从来不废话，他直接揍我。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这里。那时候宋老师头发还很长，经常抱着吉他在窗户旁边唱歌。”
那天晚上张优对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情，也第一次提及了自己的理想，他想和宋老师一样，开一家琴行，大小无所谓，然后招一群孩子教他们弹琴，每天都快快乐乐的。
“这算什么梦想啊？宋老师说你天赋很高，未来你的成就也会很高的！”我看看四周，小声地告诉张优，“我妈说了，明天说的是汇报演出，但其实会有音乐学院的老师过来，他们都是宋老师的朋友。”
“是吗？那你好好加油了！”
“你也是啊！”
“不耽误你了，今儿早点回去吧，明儿好好发挥啊！”
在路口分别的时候，张优突然从背后叫住我。
“老林。”
“嗯？”
我转身，看着张优，他看着我，有些犹豫。
“明儿，明儿用我的琴吧！不过你得提前过去调调音，这几天我没怎么练琴。”
张优的琴是宋老师从国外带回来的，音色非常棒，虽然我很想用，但明天的演出对于张优来说也很重要。
“我有琴，不用了！”
“老林，你人还不错，可就是有一点，太墨迹了，让你用你就用，我妈给我买了一把更好的，不用担心我，再见了，老林！”
我很开心，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车流之中。
002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一闭眼我就梦到自己琴弦断了，然后爸爸一脸冷酷的坐在台下，看着我，对我吼道：“哼，什么事都做不好！”
醒来后，后背都湿了。
怎么会，那家伙很忙，怎么会过来看我演出？
在床上来来回回翻滚到天亮，我起身来到小礼堂。
我小心取出张优的琴，一把雅马哈云杉，轻轻拨动，整个礼堂都是悦耳的声音。
又骗我？明明已经调好音了！
我坐着等张优，眼见礼堂的人渐渐多了，张优却依旧没有出现、我伸长了脖子四处看着，却意外看到爸爸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吓得赶忙低下头。
我爸怎么来了？
我微微抬头瞟了一眼，确实是我爸，没有看错。
我低着头假装在调音，实际上在想着演出完和张优去哪里玩儿。
去吃烧烤吧，那儿的烤羊腿张优最喜欢了！
“大家静一静，演出马上就要开始了！”
宋老师走了上来，我心中一惊，看看张优的座位，依旧是空的。
“宋老师，那个，张优还没有来！”我结结巴巴地打断宋老师，同时偷偷瞄了下观众席，看到爸爸无所顾忌地抽着烟，坐在他前边的两个阿姨捂着鼻子一个劲儿地皱眉头。
“他不会来了。”
“不来了？”我的脑袋仿佛被爸爸用力的手掌狠狠拍了一下，有点晕乎乎的，“为什么？”
“因为他退出了，以后不再过来学琴了，他没有给你说吗？”
退出？骗人吧？昨儿他还说以后想开一家琴行呢！
宋老师脱下外套，随手放在椅子上，踱步到舞台正中央。
“演出开始前，我想多说几句。张优决定离开的时候，我们聊了很久，他说他发现了自己真正喜欢的事物，所以决定放弃音乐，”宋老师说到这里，扶扶眼镜，那是他的小动作，每次说到重要的事情时都会这样，“你们真的喜欢音乐吗？”
我们四目相对，不知道宋老师问这句话什么意思。
“你们坐在这里，真的是喜欢音乐吗？”宋老师没有理会台下家长的窃窃私语，又重复了一遍，“有没有人想和张优一样？”
环绕在舞台周围的嗡嗡声突然停止了，家长们伸长了脖子看着台上，担心自己的孩子做出不合时宜的举动，特别是在有音乐学院老师在场的情况下。
爸爸依旧神情自若地抽着烟，因为他知道，我不会、也不敢做出这样的事情。
礼堂内的气氛一下子凝固成了一团，一时间安静地让我有点喘不过气。
宋老师大步走到椅子旁，利索地穿上衣服，向台下微微鞠躬。
“汇报演出正式开始！”
听到宋老师的声音，我长舒一口气。
003
张优离开后，仿佛将琴行的灵气一并带走了，一切都在默默发生着改变。
宋老师也没有以前那么严厉了，也不再纠结我们练琴时细微的音准差别。
我拿着张优的琴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进入音乐学院后，我却并未感受到日子在一天天变好，好在，我和张优取得了联系。原来，张优独自一人跑去北京学表演了。
为了寻找更加纯粹的音乐，在宋老师的建议下，张优开始接触电影原声音乐。可是在一段时间之后，他发现表演对他更有吸引力，一个个虚拟的影视人物居然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他的成长。
我要学习表演！
经过了一番痛苦的挣扎后，张优决定放弃音乐。
“为你感到开心。”
“老林，其实你也可以这样的！”
“咱俩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我沉默了，不知该说什么。
“后来呢？你有没有拍什么戏啊？”
“还真拍了一部！”
虽是半路出家，张优凭借着对表演纯粹的热爱，很快就获得了表演机会，出演一部悠悠球题材的影视剧。
凭借着吉他功底，张优依靠灵活的手指很快就掌握了悠悠球，可是与职业高手还有差距，因此不得不拼命练习，最后因为训练过度导致手腕受伤。
导演私下找到他，问他还能不能上。
张优咬着牙说能上，半夜偷偷跑去打了针封闭，第二天起来后跟没事儿人一样继续拼命练习，直到拍摄完毕，都没有人发现。
“那会儿我真就觉得，哪怕我以后这只手废了，我也不能放弃这个好不容易才获得的机会。”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就脱口而出一个字。
“傻！”
毕业后的第一个冬天，宋老师盘下了一家更大的琴行，我也被宋老师邀请去帮忙。一个雪夜，宋老师坐在藤椅上喝着热茶，我在一旁练琴，享受着静谧的夜晚。
在琴声中，一个身上落满雪的男人推门而入。
“对不起，我们已经休息了。”
男人摘下帽子，拍拍头上的雪，我这才看清他的样子。
“张优？”
“什么鬼天气。这么冷！”
张优冲我笑笑，脱下外套，拿起宋老师的茶杯一饮而尽，却被热茶烫到了嘴，一口吐在地上。
“老宋你怎么还喜欢喝这么烫的茶啊？”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在外地拍戏吗？”
“还不是为了你！之前你不是一直嚷嚷着想去片场吗？要去的话赶紧的，这么大的雪，我怕赶不上车！”
我望望宋老师，他点点头。
“去吧，别忘了下周的录音。”
“太棒了！老林，看谁先跑到车里！”
张优拿起衣服就往外跑，我也不甘示弱，在后面紧紧追着。
“臭小子，把地板擦干净啊！”
004
只有一场戏，但张优忙到凌晨才收工。
回到酒店，张优直接瘫在床上，翻翻兜，将手机扔给我。
“给我拍张照。”
我看看他一脸的倦容与杂乱的头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现在？你这个样子可一点都不好看啊。”
“没事儿，我就是想将这个状态的自己记录下来。”
帮他拍好照片，我躺在另一张床上，看着体力透支的张优，才深刻明白做演员原来这么辛苦。
“要不洗洗睡吧？”
“不想睡，陪我说活儿话吧！”张优摇摇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到的大腕儿是姜武老师。他一脸大胡子，看起来凶凶的，但其实一点架子都没有。那会儿我还是一个学生，好不容易遇到这么一个腕儿给我激动的啊，缠着他非要让他看一段我的表演才行。姜武老师看我这么执着，就让我演了一段儿。我二话不说，演了《洗澡》里姜武扮演傻子的一段戏，给他看楞了，他说，你小子行啊，演的不错啊！”
“这么说，你在表演上确实挺有天赋的！”
“天赋？你相信有天赋这个事儿吗？可能确实有，但我这个傻子可不是靠天赋演的。有一次表演老师布置了作业，让我们演傻子。你想想，哥这么机灵的人怎么演的了傻子？后来老师说，回去看看姜武的《洗澡》，学不会不准吃饭！当时我还挺委屈的，但看了《洗澡》后我才意识到，我对于表演根本只学到了皮毛，姜武的傻子，就那一段戏，我学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还挺有趣的！”
“对啊，拍戏的时候，天南海北的跑，能够遇到很多有趣的事和善良的人。有一次去外地拍戏，我经常去酒店对面的一家小酒馆吃饭，时间久了和那对小夫妻混熟了。有一天老板娘说，小伙子，以后中午别过来吃饭了。我当时就愣了，怎么，不欢迎我吗？结果后来他说，以后下午两点再过来，和我们一起吃，因为我们自己做的比卖的要好吃！我当时就觉得这对小夫妻人挺好的！”
“后来我还真就两点过去了，那会儿我因为角色的原因在减肥，但大哥每天都整一桌子肉菜。本来不应该吃的，但没办法，太香了。我看着蹭蹭上涨的体重，决定下决心给大哥说清楚。当然，是在吃完之后，我指着桌上的菜说，大哥，其实我是吃素的！大哥那会儿有点喝醉了，指着耳朵告诉我，你说什么，我的左耳听不到，右耳嗡嗡的响，你刚才说什么，我听不到。”
“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个时候我突然就感受到了家的温暖，我发现自己已经爱上了这里，离不开了。”
“看来做演员也不错啊，我还担心你会后悔放弃音乐呢，因为宋老师不止说过一次，要是张优继续学音乐的话……”
说着说着，我发现张优神情变得凝重，一声不吭地抽着烟。
气氛突然变得很尴尬，我故意大声地笑了几声。
“怎么会后悔呢，你现在过的也不错啊！”
“谁还记得当初的那个吉他少年，就连我自己，也只有在偶尔翻照片的时候才能够回忆起来，”张优把烟掐了，又点上一支，“也就还记得，或者说，也就你哪壶不开提哪壶！”
“别看我现在这样，刚开始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北京漂着，找不到活儿，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没日没夜地抽烟，听着以前自己那些稚嫩的作品，不断地对自己说着鼓励的话。有时候还真挺后悔的，因为放弃了一个自己永远都放不下的路，所以我现在必须努力啊，我不想辜负那段本可以延续的时光！”
张优说完呆呆地望着天花板，手中的烟燃烧着，缕缕青烟飘荡在房间里。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
005
这次张优来老家宣传，正好赶上生日。可因为工作太忙，在生日前一天，张优身体出了点问题。
生日当天，张优洗漱之后，带着打点滴消磨时间的漫画，准备去医院。
一出门，他就看到了我们，不论是打过招呼的，还是没有打过招呼的，都过来了。
我们一起吃了蛋糕，吃过之后，忙的离开了，不忙的留下来继续陪他打发难得的闲散时光。
张优看着桌上的一片狼藉，笑着骂道：“一群王八蛋，老子原本是要去医院的！”
“现在去也不迟啊，我们送你过去！”
“不去了，老子已经好了！”
我们跑到楼下买酒，喝完之后又下楼买，最后全喝完了，大家才各自散去。
我和张优走在街上，他告诉我，他想去宋老师的琴行看看。
我们在一起弹琴，宋老师拿来了酒。
张优突然把琴往沙发上一扔，指着我的鼻子笑道：“你小子知道吗？那天我其实想和你当面说再见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说不出口。虽然这事儿已经过去很久了，但我还是想为我那时的不辞而别向你说一句抱歉。”
“对于你的道歉，我只想说一个字，滚！”
“其实那天我没有走，我跑到幕后偷偷看了你们的整场演出，你弹得不错，可为啥我总感觉你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因为我的离去啊？”
我看着张优的笑容，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我好像突然回到了那个燥热的早上，宋老师站在台上看着我们，问出了那个这么多年来总是在我耳边萦绕的问题。
“你们真的喜欢音乐吗？”
“有没有人想和张优一样？”
我看到了自己，那个瘦小的有些懦弱的少年，低着头，大口地吞咽口水，没有说一句话。
“我想和他一样！”
“啊？”张优拍拍我的肩膀，“你发什么呆啊？什么一样？”
“和你一样，做真正喜欢的事情！”
“那你真正喜欢什么？”
“我喜欢……”
我看看张优，又看看宋老师，是啊，我真正喜欢什么？
低下头，我看着手中抱着的吉他，左手很自然的按在琴弦上，好像随时都要进行演出一样。
“我喜欢弹吉他，虽然赚不了什么钱，但很开心！”
“你这是在吐槽宋老师给你的工资太少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
006
张优自由，果断，能够放弃挚爱了多年的吉他从头开始练习表演，我羡慕他，但我永远成为不了他那样的人。
至今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张优的那个下午，他就坐在宋老师琴行的天台上望着我。
“嗨，妖怪，站住！”
“你才是妖怪！”
“我可不是妖怪，这里的人都知道我！”
“怎么会，我就不知道！”
“放心，你很快就知道了！”
“你到底是谁啊？”
张优站了起来，望着远方，楼下传来了一个女人严厉的声音。
“你小子爬那么高干嘛，给我滚下来！”
张优毫不理会，转身看着我。
“小子，记住了，我叫张优，优秀的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