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一个多边立方里,在这里面,人们可能努力地想要到达某个平面的边缘,甚至了解所在平面的形状,但当他真的到达边缘,面对完全不同的颠覆了的世界,要迈腿过去绝对是一件难事。
下午,赵恬恬提着刚买回来的首饰从路口下计程车,一个花白头发的小个子老太太头也不抬地拿着已经坏了的扫帚打扫自己门前的街道。她稍将步子放慢,想趁着她向外扫的空挡走过去,没想到她却故意使劲,在她经过的时候扬起许多灰尘。
面对旁人的冷嘲热讽并不困难,不容易的是面对自己。恬恬越来越明白自己对邹斌的那份冷漠,并不是讨厌或者其他的什么情感,不过是最不起眼的那种不喜欢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连讨厌都没有。他既没有足够的魅力,也没有勇气。她希望冷冰霜的距离感能够让他们的关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结束,谁也没吃亏,倒也没赚到。各取所需。
可是赵恬恬实在厌倦了过去的生活,辛苦、拮据、烦闷。从一进这房子那天起,她对那种生活所有的适应和忍耐,就突然都走到了无法维持的极限。现在的生活,舒适、方便、应有尽有。
如果有人说,像她现在这样是被包养,是毁坏别人的家庭,是动摇社会的稳定,那她一定会冷笑着回应:“请你到我的位置来,你会知道另一种人生。”
是的,仅仅是心安理得的舒适感,就可以把人改造成另外一副模样,而且只要是拥有改造的记忆,就是凌驾于他人之上的。如果说从无产者变成一个中产阶级,是腐蚀性的,那她还可以这样说:“任何人都向往财富和腐蚀,只是多数人没有条件。我的无产生活,早在做下跳离阶层的决定的时候就结束了。现在不是开始,而是很久以前的开始的延续。”
今天上午,她要去一所画廊,给空荡荡的白墙面选购装饰品。
对于这件事,邹斌是如此说的:“我们之间需要培养感情,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是我想,你可以用闲下来的时间来打理这所房子,让它更像一个家。”
一个工薪家庭的陈设——咯吱作响的餐桌,从折叠缝里能看见多年沉积的油泥;转圈印花的盘子,底部一碰就发出难忍的噪声;旧的牙签桶,轻轻一碰就翻倒在桌子上;洗不干净的抹布、随处可见的用过的塑料袋、不同规格叮当作响的玻璃水杯……
她已经不想再布置一个这样的家了。他们有一个佣人,手里时刻拿着一块洁白的抹布,每当清晨起床,房子里的每一块地板都闪闪发光。
她需要的是一些别的东西,不是固定住的东西,是可以作为话题的,可以像空气一样在家里流动的,可以创造出某种氛围的东西,就像音乐,就像美术、摄影、泥塑,就像她卧室里的雕花红木,用手拉开时侧面的模板彼此摩擦发出易碎的提醒,稍一松手拉环就清脆地打在木板上,好像能把雕花撞掉。
多了许多没有用的东西和没有用的事,这才是生活。
她穿着白色长裙,雪白的脖子、锁骨和胳膊恰到好处的裸露出来,上身的镂空图案与内衬之间相互掩映,到腰线处形成规则的褶皱,每两个褶皱之间相隔着相同的距离,让整个腰身都规矩又灵动。她迈步时,裙摆下沿从脚踝轻轻地滑落到脚背,然后随着重心的移动,脚底即将接触地面,露出金色扣带鞋和婴儿般的脚趾。
车平稳缓慢地从车库里出来,停在身前时,前门的门缝正对着她的身体。
画廊是一个离了婚的华侨开办的,除了表现宗教和西方文化的传统作品,多是些美院学生的画作,使用颜料的居多,创作作品的只占少数,而表现美、愤怒、自由、爱的作品,几乎没有。
女主人的肩膀很美,光滑的肌肤在灯光的作用下发出宝石般的光泽,她走在恬恬前面时让她觉得自己也像个贵族了。他们在一楼走了一圈,大体介绍了所展示作品的特点和一些技法,到了二楼,就都是名画仿品。
“达达主意作品是学生们很喜欢的创作方向。”她微笑着来到一幅画前继续说道,“最初的达达主义,表达的是一种反叛意识。在中国,人口基数导致的人口总数的庞大,让每一个带有固定标签的群体都会受到巨大的压力和约束,因此在艺术绘画领域,中国的执笔者被紧紧地束缚着,压抑的情绪,让他们有着明显突出的精神力量。这是一幅仿品,虽然没有自己的创作成分,但是他九成以上还原原作的技法,并且深入挖掘原作的情感内涵,本身就是十分精湛的创作。”
他们继续走,来到一幅灰蓝色的作品。
在浑然一体的黎明森林背景下,二十多岁大男孩子的头部轮廓与自然景色浑然一体。他的脸上布满草木,怪石嶙峋,可是神情却单纯懵懂,在他大脑的深处,睡着一个长发的女孩子,她的头发盘曲落下形成一汪泉水。
“这部作品曾经在拍卖会上售出,但是因为会后有人高价收购,双方争执不下,只能由官方将作品收回,后来因为多种原因,谁也不肯买,作者就将它挂在这里工艺展出了。”
看着这幅画,赵恬恬想起了倪鹏。
物质生活的丰富,让她有能够充分的忘记过去。她微笑了一下,没等主人说完,就轻飘飘的走向另一幅冰雪初融的山水画。
天空趁着他们吃饭的空挡下了一场雨,窗户上布满了水滴,轻微的振动让它们无法固定自己,不得不向着斜下方滑落,导致那个地方的水滴也不得不被撞的落了下去。一个水滴造成的一连串悲剧性的坠落,又在玻璃窗上留下细细一条线,慢慢也都汇率起来,等着坠落。
看见邹斌走进大门,赵恬恬用左手端住咖啡杯,右手轻轻地向上伸展手臂,手掌放在玻璃窗上,形成一片模糊的雾气,水滴纷纷流成水路。
一看见窗内的赵恬恬,邹斌的心里立刻起了变化。他忽然觉得彩虹不期而至,在这之前的所有烦心事都一扫而光了。这种变化无疑是复杂而奇妙的,也是单纯而澎湃的。走到门口时,他赶紧整理一下衣服,用手在脸上摸了摸,好像能把外界的灰尘泥淖都抖落掉。
他要赶紧走到恬恬身边去,因为只有加快速度,他才能在她转过身之前,从身后轻柔地抱住她,就像捧一块甜蜜的舍不得入口的奶油。哦,要是有那么一口奶油,现在的他一定也会小心翼翼捧给她的。
“她可别突然转身啊!”邹斌在心里默念,脚步逐渐放轻,假装出平静,好像是赵恬恬在心急如焚地等着他,而不是他火急火燎想要用她的身体填补自己胸前的窟窿。
邹斌把两只手分别从身后环住恬恬。她和裙子放在一起看,就像鸽子的羽毛般轻盈,而她本身,是那条羽毛得梗。邹斌将胸膛与她保持几公分的距离不敢接近,只把她的一对手腕握着。
“丽姐给我做了咖啡,你尝尝?”
赵恬恬慢慢转身,手里的杯子上粘着一点淡色唇膏。
邹斌瞥了一眼说:“你喝吧,我就这样站着。”
气氛一下凝固,他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邹斌太习惯看涂了颜色的嘴唇,因而已经十分反感了。
“做什么了?”恬恬问。
“瞎忙。”说着,邹斌把脸进恬恬的头发里。
当邹斌的额头上的皮肤触到她脖子上的小块皮肤,她顿时感觉到他的疲倦。他无力的手臂和外突的塌软的腹部挨着她,仅仅是挨着而已,和几个月前倪鹏的壮实的肩膀的禁锢完全不同。
邹斌沉浸在双腿的麻木和嗅觉的放松之间,觉得就快要睡着了,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沉。
他身体的沉重,和她的轻盈,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这种对比再次让他觉得她是虚无的,她给他带来的每一个美好都必然会创造出同样多的痛苦。
可是在许久之前,是一个晨光微启的早晨,那片长满淡绿色草绒的山坡上,春天与熊拥抱着,打滚嬉戏。也许是还没有他,也没有赵恬恬的时候,他就已经如此渴望,渴望着与她依偎在一起共同品尝一段人生,从而此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