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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成年后,我爷爷给他在上庄盖了房子,他娶了我妈,后来有了我。我上学那天我爷爷去世。那段时间他经常出现在我梦里,就一个镶着光边的头,还咧嘴笑,吓哭我好几回。爷爷走后,奶奶吃饭一天比一天少,也不说话,整天靠着磨得油亮的木头大门坐着,一动不动。我总觉得她眼前蒙着一层青蓝色的纱巾。为了照顾我奶奶,我爸把上庄的房子卖了,我们搬去下庄和奶奶同住。那时我刚上小学三年级。
我是在我奶奶的葬礼上见到她的。那是三年级结束后的暑假。她领着弟弟妹妹来看我奶奶出殡。她站在人群中,胳膊就像两根树枝揽着弟弟妹妹,不让他们乱跑。我盯着她看,她圆脸蛋儿,大眼睛,一条乌黑的大辫子背在身后。那时候的女孩大都留长头发,等头发长到齐腰剪下来能卖不少钱。她也看到了我。她的目光带着泪痕。
其实“攉汤”的时候,我也见过她几次。
我们当地的风俗,人死了,停灵期间,亲属每天要去好几趟土地庙“攉汤”。关于“攉汤”的来历,也有一番说法:据说人断了气,鬼魂在去地狱见阎罗王之前,先被土地爷在土地庙羁押三天,死人的亲属要为死人鬼魂“送汤”。
我和堂弟马杰被安排抬汤罐。烧火棍一般大小的柳条穿过拴着瓦汤罐两个耳朵的绳子。里面是小米粥。奏乐鼓手们在前面走,我俩抬着汤罐跟在后面。我们后头是我大爷爸爸叔叔和姑姑们,再后面是来吊纸的亲戚朋友。他们披着白色的孝服,戴着白色的孝帽子,一路走一路哭,哼哼唧唧,呜呜咽咽,一直到村外的土地庙。笙,钹,唢呐,铜锣声奏出的丧乐就像好几千只乌鸦在天空飞。
她弟弟很调皮。我们每次去“攉汤”,她弟弟跟几个同龄小孩跑在前头,手里拿着一根把棍子,放在嘴边,仰着头,学着吹唢呐的人边吹边往前走。她匆匆跑过来,不顾别人的嘲笑,把她弟弟从那群孩子里提溜起来。她弟弟脚尖着地,双手乱摆,像练电视上武侠剧里学来的轻功一样来回顾涌身子。
我奶奶去世后家里突然变得死寂,连狗都不怎么叫了。我不愿呆在家里,常常一大早就出门玩。一玩就是一整天,天黑才回家。
上庄一出家门是光秃秃的荒岭和土地,上庄树少,住的人也少,不热闹。下庄不一样,下庄绿树成荫,家家户户门口的青石板上都有耄耋老人坐着,有小孩在平整的土地上弹玻璃球、玩小虎队旋风卡。小孩多的时候还能玩老鹰捉小鸡和捉迷藏。洋槐树刮起风来吹在脸上凉快极了。巷子里还有不少小猫小狗趴着睡觉。
起先我天天跟马杰一块玩。马杰是我二大爷家的孩子,就住在下庄。他介绍我认识了大勇。大勇是下庄的孩子头,大家都愿意跟他玩,他还最先拥有了一辆带着大梁的“二八”自行车。他爸爸去外地打工,他天天骑着这辆大车找我们。他个子还不算高,骑车上不了大梁,溜完车只能上二梁,身子别在中间,撅着屁股一扭一扭地蹬。车走在路上有点倾斜,像是要倒在另一边。就那样他还敢带人,后车架子上坐着他两个弟弟二勇和小勇。大勇虽有一众拥趸,他奶奶却不喜欢小孩。她奶奶头发花白,说话带着喘,整天坐着,像个老巫婆。我们到他家玩,他奶奶脸就跟被霜打了的南瓜一样难看,还动不动就骂他不干活的小崽子。我们是小孩,但什么都能听明白看明白,知道他奶奶啥意思。搁那儿指桑骂槐呢。我们尽量不往他家里去。
马杰还带我下河玩。河里真是什么都有。人们在里头捞沙,洗衣服,逮鱼。河中心有不少沙洲,上面长满了灌木、芦苇和野草,还有水鸟和野鸭在里头搭窝。草木茂盛,人钻进去都不好找。那么多沙洲连起来像迷宫一样,听说以前有人在里面失踪。马杰曾经在这条河里逮过一条十多斤的黑鱼,拿回家煮饭,在鱼肚子里发现了一枚戒指,当然不是童话故事里的金戒指,是塑料的。我跟马杰到河对岸的沙洞里抓旱螃蟹,他一抓一个准,一会儿就逮了一塑料袋。我每次都挖出癞蛤蟆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故意让我去挖有癞蛤蟆的洞的。
我们村在河的这一岸,悬崖占据了大半,另一岸是沙地。沙地上种着一排排的杨树。那些杨树有二三十年了,长得笔直。白天站在这岸看,葱葱郁郁。晚上里头光影闪烁——不少人在里面用手电筒照着逮蛣蟟龟子。蛣蟟龟子就是蝉的幼虫。那种沙地,有树,最容易生蛣蟟龟子了。它们变成蝉的前一晚,从沙地里爬出来,爬到树上,第二天一早来个金蝉脱壳,只留一个褐色的空壳抓在树上。
这条河很宽,那时候村外面刚铺了沥青路,遇到河就修桥,直接通到县城里。我让马杰带我到修桥那边看看,我还没见过修桥的。
桥从河两岸往里边修,马上就要合龙了。施工现场就在河中心,还在立水泥柱子。河被改了道,挖土机停在沙滩上。地上除了碎石、石灰和木头,还有不少用废了的铁丝、钉子。由于刚下过雨,工地上还没人。我们刚过去,水泥柱子后面走出来一个人——我又见到了她。她在地上捡着什么。
马杰马上走过去,我紧随其后。
“红英,谁让你捡这里铁丝的。你不知道这里修桥吗?”
“用你管,又没捡你家的。”
“我爸在这修桥。”
“这桥是你家的?”
“小偷。”
“你才是。你全家都是。”
她跟马杰对骂完看了我一眼,眼里闪出一道光来。她知道我才搬到下庄不到一年。我倒是不讨厌她。
那个时候马杰他爸,也就是我的二大爷,是包工头。他的工程队也是这座桥的承包工程队之一,所以马杰义愤填膺、咄咄逼人不是没有原因的。她离开后,我问马杰那是谁。马杰说她叫江红英,她爸在河里电鱼不小心把自己电死了,她妈跟人跑了。现在她跟她弟弟妹妹还有一个瞎了眼的奶奶一块过日子。她上到初二就不上了,在县塑料厂干了一年,她负责的拉丝机子出了事故,听说把厂长的手卷进去了,塑料厂开除了她。没厂子要她,她就出来捡破烂。
我再跟她见面是在老霍那里。
老霍是下庄人,早些年在外地做生意,卖熟食,他卤大猪蹄子是一绝。他回到村里以后立了一个牌子:收蜗螺牛子,五毛钱一斤。蜗螺牛子就是田螺。这玩意儿在我们河里满河都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它能吃。老霍人脑子好使,知道桥修好了他就能直接到县城卖熟食了,这马上回了老家。没修桥之前,我们去县城要绕半天的路,从河道最窄处的一个土桥过去,兜兜转转很费劲。
那天我提着一篮子的蜗螺牛子去卖。知道老霍收蜗螺牛子以后,我们这些想赚零花钱的小孩都跑到河里去捡蜗螺牛子。我一次能捡二十斤,赚十块钱,买雪糕足够了。那天她也去卖蜗螺牛子,但是她第一次捡这玩意儿,她的篮子里什么都有——河蚌、水草、石子、蚂蝗、死螃蟹,她捡了五斤左右,老霍只给她算了三斤结钱。老霍家里都是水池,水池里是他收来的田螺,水面上飘着一层油,整个院子里有一股香油味。听说蜗螺牛子闻到香油味就把里面的泥全吐干净。桥修好后我跟我爸去县城的菜市场见过老霍卖的田螺,叫香辣田螺。做好的田螺里还掺杂着不少辣椒、大茴和花椒,闻着喷香,可以试吃。用牙签挑出里面那一丁点儿绿豆大的肉吃,甚是麻烦。
从老霍家里出来她跟了我一路。到了拐角我藏了起来。她看不到我不知所措,就好像猎狗一不小心跟丢了猎物。她两只大大的眼睛四处寻觅。我在洋槐树树杈上跳下来,她有点惊讶。
“你跟着我干嘛?”
“你在哪里捡的蜗螺牛子?”
“就在咱河里。”
“能带着我吗?”
我看着她那张古铜色的脸,干干净净的。洋槐树叶漏出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好看极了。我有预感,我们能成为朋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河边见面了。那时河上面还飘着一层白色的雾气。她头发有点散乱,就刚从床上爬起来那种样子。早上有点凉。她穿着灰色的厚布褂子,这褂子像是她爸的。她拿着硬塑料条编的正方形口的篮子,比自行车车筐大,褐绿色的,两根系子。
“差点没起来。为啥那么早?”
“早上蜗螺牛子多啊,水里面的石头上叮着一层,而且又大。那时候也没人搅浑水,一会儿就能捡一大篮子。”
“行。我跟着你。”
我们往河里面走。
下了水之后我走哪里,她跟到哪里。她跟在我后面,一步不离,亦步亦趋。我在前面走,大的都捡到我篮子里了,而且我把水弄浑了,她什么也看不到。我都快捡了半篮子了,她还没捡到什么。
“你别跟着我啊。你去那边。”
“那边蜗螺牛子多吗?”
“到处都是。”
“你见过浮在水面上的秤砣吗?”
“啥?秤砣?”
“听说河里水面上有时候能看到秤砣。要是看到了秤砣,千万不要去捡。”
“为什么?”
“你想想啊,秤砣是什么做的。铁做的是吧,怎么可能浮在水面上?一定是秤砣下面有东西托着它。听说是水鬼托着,人一过去,水鬼就把人拉下去……”
“你听谁说的?”
“我奶奶。”
我这才知道她为什么跟着我。我是不信那些东西的。早上河里很安静,除了很远的地方有捞沙的,还没什么人出来。夏天草又猛,沙洲上到处长着灌木和芦苇,跟一群野鹿似的,人进去转个头就没影了。这风声鹤唳的,指不定里面就有什么东西,她当然害怕。
于是我让她走在我前面,她捡累了,我就去前面。
这一天我们各卖了十多块钱。
卖完蜗螺牛子,在老霍家大门口,她手里攥着钱,脸上有一种满足,又好像很激动。
“谢谢你。”
“没啥。”
面对她的真诚,我倒是不知道说什么。
连着好几天,我们赚的钱只多不少。她每次都很开心,也不再担心水鬼的事。
我们也慢慢找到了捡蜗螺牛子的乐趣。有时候我们从河岸的两头向中间捡,看谁先到最中间。我们也会分配“小岛”,如果谁的“小岛”先捡完了,可以到对方的地盘去捡。有时候我们捡着捡着就玩起了捉迷藏——我拿蚂蟥吓唬她,她躲在草丛里让我找不着。我买来冰棍给她吃,她编了草帽给我戴。我觉得她越来越漂亮,她觉得我越来越幽默。天阴的时候,水和天连在了一起,难以分辨哪个是天,哪个是水,我们被那样的景色所震撼。
其实她有点怕这些活的东西,哪怕蜗螺牛子这种在水里吸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生物。她皮肤也不能长时间在水里泡着,过敏,会起疹子,红红的一片都是小黑点儿。但是为了赚到钱,她不在乎那些了。
捡蜗螺牛子这事儿,不是谁都能干的,马杰就受不了这苦。刚开始还是马杰告诉我这个好消息的。我们一起去捡,第一次捡了十多斤,差不多都是我捡的,卖了五块钱。回到我二大爷家里,二大爷说马杰是我弟弟,小,要让着他,分钱的时候只给了我五毛,正好可以买一根好点的雪糕。我第二天拿了两个篮子去找马杰,叫他一起去捡,这次分开各捡各的。没想到他死活不去。他说他的零花钱一个星期就有十多块,他爸,也就是我的二大爷不让他干这个,丢人。大勇也捡过一次就不捡了,他觉得没意思,不如捕鱼逮虾骑自行车好玩。捡蜗螺牛子很枯燥,要一直弯腰,像拾东西一样一个个从水里拾到篮子里,脚在水里一点一点往前挪步。我爸在县酒厂刷酒瓶子,有时候住酒厂宿舍,很少回来,从来都不管我。我妈忙地里的农活,天天蹲在长得跟人群似的庄稼地里除草,除了饭点回家给我做饭,其他都顾不上我,更不给我零花钱。
大桥合龙这天村里大部分人都去了。那天上午我跟她还在河里捡蜗螺牛子。她已经熟悉了这条河,不再害怕,也有了自己的路线。她知道哪里蜗螺牛子比较多。桥那边锣鼓声震天,还放起了一百响的大鞭炮。大桥建成之后,我们村到县城就只有三公里,骑自行车一眨眼的工夫就能到,方便极了。桥和沥青路连起来,马上就能通车了。
我们停下手里的活,坐在沙洲上看着远处的那座桥,听着那些吵吵闹闹的声音。她从衣服口袋里拿出面包和牛奶来,给了我一块黄色的面包,一袋软皮包装的牛奶。那时面包和牛奶对我们来说还是奢侈品,不是每天都能吃上的。我接过来,大口吃起来。
“要是以后天天都吃上面包,喝上牛奶,那该多好啊。”
“你好好上学,考上大学,就能天天吃上。”
“你呢?你怎么不上学?”
“马良,咱们不一样。”
“你妈不管你们?”
“她在哪里我都不知道。就当没那个妈!”
“你还是进塑料厂干吧,去酒厂刷酒瓶子也行,跟我爸一样。月月拿钱。”
“不去!那种地方没一个好人。那个色狼厂长老是摸我,我上班时间他还过来找我,我把他手给弄进机子里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眼神里有一种愤怒,我也能感受到一种坚毅。
那时我并不能理解她的痛苦。
那之后她更加努力地捡蜗螺牛子。以前我们都是一天捡一次,吃中午饭的时候拿去卖,下午休息。慢慢地她下午也去,就像上班一样。多的时候一天能赚五十块钱。夏天的太阳太晒了,本来说好下午跟她一起去捡蜗螺牛子,我去了一次受不了热就没去了。
蝉的叫声永远那么聒噪,整个夏天都有一种滞重感。我拿着卖了蜗螺牛子的钱买了不少小虎队干脆面,里头有旋风卡,我还差几个就收全了。一到中午我就跟马杰他们去河里洗澡。河边有一个地方水不是很深,到脖子,底下全是沙,挨着一块低矮的悬崖,脱光衣服直接从上面跳进去,再像鸭子一样冒出头来,特别爽。从洗澡的地方有时候能看到她,她绕着一个河中心的沙洲不时俯下身来一个一个地捡蜗螺牛子,就像一个机器人。
有一个晚上我跟二大爷和马杰到杨树林用手电筒照蛣蟟龟子,回来的时候碰见她了。她腿上湿漉漉的,一只手拿着手电筒,另一只手提着篮子,篮子里是蜗螺牛子。我觉得她八成是疯了。
早上她还是照常早起。
有个早晨我刚到河里,她拽着我的手,钻进一个芦苇丛里。里头有两颗白色的蛋,在芦花做的窝里很耀眼。她说那是野鸭蛋。我不敢吃那玩意儿。她拿回家了。她说她要腌上,过些日子吃咸鸭蛋。
夏天已经过了一半,路和桥都通车了。她有了很大变化。她变得瘦了些,古铜色的皮肤晒脱皮了,腿上很白,是被水泡出来的。她的胸脯倒是比以前显得大了,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的,我老是想盯着看。她察觉出来了也不说啥,任由我看。我发现她脸上有些红晕。
我常见到她弟弟和妹妹。她妹妹叫红萍,长得跟她有点像,手里总是攥着一块糖,见到我直接塞给我。我经常给她买冰棍吃,她很喜欢我。她弟弟叫国栋,跟其他几个小孩天天疯,到处去,不是在树上就是在墙上,手里不是麻雀就是泥巴。有一次我还看到他嘴肿了,跟根儿香肠似的,被马蜂蛰的。她不允许她弟弟妹妹下河,她知道这河里每年都会淹死几个小孩。
知道蜗螺牛子可以卖钱以后,附近几个村里的人都来河里捡。蜗螺牛子越来越少。这条河里能去的地方我们都走遍了。她还想到更远的下游去,那里的水有点脏,酒厂把废水排到里面去了。我们去过一次,回来浑身都是臭味。我想放弃了。不就是没有零花钱么。而且桥修好以后,挖土机开始挖河,已经开始挖下游了,听说要建个公园什么的,要把那些不规则的沙洲都推平,弄得干干净净的。河对岸也有人在杀杨树了,不知道在搞什么。
我看得出来,她很着急。
我慢慢地不往河里去了——早上也不去了,在家睡懒觉。有时候路上遇到她还故意躲着。她跟一开始我印象中的那个女孩简直就是两个人,怎么说呢,她衣服更破了,脸变黑了,背有点驼。我觉得她像一个小老太太。她有时候把空篮子两个系子套在两个胳膊上,背在后面。空篮子在她背上就像蜗螺牛子的壳。
我跟大勇和马杰走得更近了。我们在村里发现一个废弃的后院,据说那家人都搬到城里去了。后院里面有种的何首乌。村里的王中医也收何首乌,我们偷偷进去挖何首乌,卖给王中医。有时候我会带着大勇和马杰到上庄的荒岭上逮蝎子。蝎子蜇人,但是也好逮,掀开石头就能看到它们。它们卷着尾巴,蜷缩着一动不动,发现了人它们也跑得慢。我拿筷子就像夹菜一样直接把蝎子夹到空酒瓶子里。蝎子也能卖钱,一百多块一斤。不过一只小蝎子才多大?一个人不吃饭不睡觉逮一个月也逮不了一斤。马杰逮回家的蝎子都拿给我二大爷泡酒了。我们还到沟里抓泥鳅。沟跟河不一样,那里阴森森的,有股酸臭味,听说很多人生了小孩一看是小女孩就不要了,掐死扔在那里。那里以前闹过鬼,一到晚上就有婴儿的哭声。那些我们都不怕,不但抓泥鳅,还在里面烤泥鳅吃。
大勇喜欢到沥青路上骑自行车,沥青路平,骑起来稳。那时候沥青路刚通车,偶尔有辆卡车飞过。那已是初秋了,我们已经开学了,我上小学四年级。沥青路边上晒了不少新刨出来的花生和新收割的大豆秧。大豆秧上的豆荚晒干了就爆开,豆子崩得满地都是。
有一个周末我走到村外,看到大勇骑自行车在沥青路带着二勇和小勇飞快地窜,我立即跑过去。我一直想坐坐他那辆自行车。我还没跑到跟前,一辆卡车冲过来,直接撞飞他,从他头上碾过去。他的头瘪了,不一会儿就积了一大摊血。二勇和小勇被甩了出来,就像豆荚里爆开的豆子一样飞落到地上,接着就听到他们哇哇的哭声。那辆卡车一溜烟跑了,车尾巴上冒出滚滚黑烟。
大勇出事后我不怎么到处玩了。我看到她仍旧在河里捡蜗螺牛子。下午放了学我又跟她到河里捡蜗螺牛子。
她对我的回归感到高兴。她说有天早上她去捡野鸭蛋,发现窝里是空的,连着三天都是。她就知道这野鸭蛋被人捡走了。她当然很不高兴。第四天早上天还没亮她就起了,埋伏在芦苇荡里。她看到一个光膀子的小孩过来捡野鸭蛋。那孩子瘦得皮包骨头,枯黄的头发,就像一个人偶娃娃。她没有出声,跟着那个小孩。小孩是河对岸一个村子的。她跟着那个小孩穿过七零八落的杨树林,跟到了他家。那个小孩比她弟弟大不了多少,却跟两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一起生活。这一家子住的是草房,没有围墙,屋里比要饭的住的地方还破,没有下脚的地方。那小孩把捡到的野鸭蛋放进锅里煮,煮完三个人就着咸菜和馒头一起吃,乐呵呵的。她看到那一幕鼻子酸了。
“后来呢?”
“后来那个窝的野鸭蛋我就不过去捡了。他们比我还不容易。”
那时整个河已经被挖了一半,没有了沙洲的那半边河光秃秃的,看着很空旷,河对岸的杨树也被砍了大半。这些变化让我非常不舒服,觉得这个世界少了很多东西。我说不清也道不明。我无法阻止也不能改变。
她捡蜗螺牛子的路线也被破坏了。挖土机就在她面前作业。我看到她走到挖土机面前,直盯着挖土机。开挖土机的司机从驾驶室的窗子里探出头来,大声骂她不要命了,叫她滚。她朝挖土机吐了一口唾沫。
我跟马杰再去大勇家找二勇和小勇玩的时候,大勇奶奶的脸笑得像春天的花儿,她拿葡萄和山楂给我们吃,让我们好好跟她两个孙子玩,想怎么玩怎么玩,爱怎么玩怎么玩。听说大勇出车祸的时候,她拄着拐杖,裹着的小脚走路晃晃悠悠,一走一颠,走了很久才走到沥青路边。看到大勇的惨不忍睹的尸体,她昏死在车祸现场。
那年快到国庆节的时候地里的地瓜也该刨了。地瓜刨完后她让我到她家里去。她说她家的地都被亲戚要去种了,他们说每年会给他们粮食,但也只给了一点,还不够两个人吃的。她奶奶眼睛瞎了,弟弟妹妹还小,她要是不挣钱,一家人都得饿死。她从盆里用笊篱捞出泡好的田螺,我这才发现她家里还养着田螺。佐料她准备好了,都在锅台子上。她洗了几遍田螺,在锅里放了油,把田螺倒进去炒,加盐、加佐料,加酱油。三下五除二就把田螺炒好,然后加水煮。她妹妹帮她烧火。柴火是从杨树林里捡来的树枝和树叶子。她奶奶一直坐在院子里,脸像老枯树皮,嘴里像是嚼着什么东西,一点声响没有。唯一的动静是把身边倒了的拐杖扶起来。我感觉她像我奶奶,又感觉不像。她妹妹很懂事。烧完火又去扫院子。她家里有三间屋,她奶奶住西边,她跟弟弟妹妹住东边这间。
炒好田螺后她放了十几个咸鸭蛋到锅里,添上水,没过咸鸭蛋。上面放上锅篦子,再搁了几个馒头,盖上锅盖烧火。
我们围坐在院子的小方桌吃饭。我来之前并不知道她要请我吃饭。
“我爸以前跟我说,做事要有坚心,我当时听不懂他在说啥。他死了之后我才知道过日子的难。”
我看着她清瘦的脸。这个夏天她一直忙着捡蜗螺牛子赚钱,已经瘦成鬼了。
“他活着的时候是石匠,却干好几样活,谁家盖屋就到谁家去。每天早上他还要早起拾掇地,庄稼不能落下。闲了就去河里电鱼。我们家从来都不缺鱼吃。我妈在家看孩子,他什么都不让她干。我们家啥都不缺,日子过得让人眼红。村里人都说我妈有福气,上辈子积了德。可是我爸出了事,我妈跑得比谁都快。语文课本里有个成语,叫‘ 树倒猢狲散’,我觉得说的就是我家。”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拿起一根牙签,挑田螺里面的肉吃。我发现我一挑肉,她手就往胸口一捂,好像有点疼。我停下来想问问她怎么回事,她突然又好了。
她做的田螺又辣又咸,很入味。看我挑田螺里面的肉,她也拿起牙签来挑,不过挑出来她自己不吃,给她妹妹吃。她瞎眼的奶奶还是坐在那里,一手拿着一个馒头,一手拿着一个剥好的咸鸭蛋,也看不出来吃了多少。她奶奶吃饭没有声音。
我又拿起一个田螺,慢慢挑出里面的肉来。她胸口好像又疼起来。
“你怎么了?”
“没事。”
“不行就让王中医看看。”
“我炒的蜗螺牛子好吃吗?”
“好吃。”
她拿起一个咸鸭蛋来,剥开皮给我,接着递给我一个热馒头。
“我问老霍要配料,他不给。这老东西精得很,怕我学去自己炒了卖,不让我知道。我就专门在他炒蜗螺牛子的时候进去卖,在一旁偷偷看,慢慢地就知道怎么做的了。别说这玩意儿还不孬。人真会吃。”
我掰开咸鸭蛋,里面橘黄色的蛋黄流出油来,香喷喷的。我舔了一口。
“这是河里的那个野鸭蛋?”
“就是那个。”
“真香!”
“你不是不敢吃?”
“你们都吃了。毒不死我。”
“咯咯咯。”
她笑了起来。我很久没听到她这么爽朗的笑了。那也是我最后见到她笑。
“你知道吗?我吃过最好吃的咸鸭蛋,是你奶奶给我的。那时候我爸刚死,我妈还在家里,整天哭,发愁怎么办。我们几个天天都吃不饱饭。我妈果然留不下来,没几天就跟一个开着小车来这里卖皮鞋的跑了。村里的人舌头长,见到我就嚼舌根子。你奶奶不一样,经常叫我到她那儿吃饭,说我可怜,让我别理那些人。她告诉我,过日子啊,就得熬着,熬一熬好日子就来了。她知道我苦。她腌的咸鸭蛋好吃。我见过她怎么腌咸鸭蛋,她愿意教我,我很快就学会了。她死的时候,我非常伤心,连着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觉,脑子里总是她的样子。”
她奶奶在一旁停止了吃饭,默默听着。
“我奶奶?”
她这一说,我奶奶的形象立即浮现在我眼前。她才去世没几天,我却感觉她死了很久。
“我一直忘不了你奶奶。我想说,你跟她一样,是个好人。”
这个时候她弟弟回来了,玩得一身汗,脸上都是土,头发奓着。他一进门就走到水龙头前,嘴对着水龙头大口大口地喝起来。喝完之后他站直身子,看看我,又看看他姐姐,又看看桌子上的田螺、咸鸭蛋和馒头,舔了舔嘴唇。
我继续挑田螺里的肉,刚挑出一块肉来,她却突然捂着胸口晕倒了。我把她扶到屋里,她喘着粗气说她没事,睡一觉就好了。
过了几天我又见到她。她把辫子剪了,剪成一个学生头,像蘑菇。卖头发的钱给她弟弟妹妹买了厚衣服。她还是穿着那身破衣服。我劝她不要再捡蜗螺牛子了,她说过几天河挖空了,想捡也没法捡了。
我决定再跟她去捡蜗螺牛子。那个时候我放着七天的国庆假,时间很多。河里的水冷了,有点冻手。草木也黄了,枯萎了。挖土机把河挖成了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只剩下几个沙洲,就像坟头一样,包括她发现野鸭蛋的那个。但是河都成了这样,哪里还有什么野鸭,更没有什么野鸭蛋。
河变得干净了,里面几乎没有蜗螺牛子了,我找了半天没看到一个。她的篮子也是空的。我感觉她很疲惫,头发像枯草一样,眼里没有神。我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摇摇头。我不敢到处走,被挖土机挖过后,河道彻底变了,加上之前很多地方捞沙捞得多,水深不见底,一不小心就掉进去。我会游泳,但看着那深水就像深渊一样,好像要把我吸进去,还是怕。
挖土机的作业还没完成,在挖最后一个沙洲。那个挖斗铲下去挖了一斗之后,沙洲里突然爬出来很多小螃蟹。小螃蟹翠绿色,密密麻麻的,慢慢移动,像成群的蚂蚁,又如一股泥石流。开挖土机的司机一看那情形怕了,下了挖土机就跑。我跟她立刻走上去。螃蟹绕过我们的脚往水里爬,就像千军万马在平原上奔跑。我好奇沙洲里面有什么,走上去看了一眼。那一眼让我心惊:里面全是活的田螺,一只叮着一只,像大海的破浪,又像层峦的群山。我大跨一步上前,蹲下就捡,刚捡了一把我想起她。我回过头,却没看到她。我搓搓眼睛,只看到地上那只褐绿色的篮子。
我有点害怕,站起来,转过身,大声喊着她的名字,没有回应。我慌了,在河道里又走又跑,寻寻觅觅,期望看到她。可是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我嗓子喊哑了,脚也没有了力气。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起风了。太阳躲在云里,整个天暗了下来。我找不到她了。她彻底消失了。
我停下来,望着这条河。河很宽,像水库,没有什么阻碍,一眼可以望到头。那片杨树林也没了。大地像被剃了头。我想起夏天我跟她在这里捉迷藏的场景。那是多么快乐的时光。而现在这个世界,什么也藏不了了。
我蹲在河里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