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
----于青萍之末，风露更婆娑，还以为此刻恰逢因果。是春秋开落，或夤夜闪烁，哪个更值得，一错再错。
（一）
正月十五，元宵节
长安城内家家灯火通明，月圆如白昼。
“此花❀自古无人栽，没到隆冬它会开，无根无叶真奇怪，春风一吹回天外。小妹妹，你猜猜，这说的是什么啊？”
一个满脸微笑的老爷爷正往临时搭建的摊子上挂着灯笼，见一个小女孩正往自己手上的灯笼望得出神，便笑呵呵的与她说话。
“小妹妹，答不出来的话，可要买一个灯笼走哦。”见她不答话，只是痴傻的望着那绣着比目鸳鸯的灯笼，老爷爷开玩笑似的逗她。
“好，麻烦，给我那一个。”
小女孩用手指着他手上拿着的大红灯笼。老爷爷露出讶异的眼神，眼前这个小女孩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为什么偏偏如此钟爱于比目鸳鸯。老爷爷以为她在开玩笑，便笑着拿起身边另一个绣着莲花的灯笼递给她：“小妹妹，你看看这个，喜不喜欢？”
她略微皱了皱眉，确用更大的声音重复着：“麻烦，给我那一个。”
老爷爷更加讶异了，可见她如此执着，便也只好取下给她。
“这些钱够吗？”
小女孩拿出钱袋放在台面上，老爷爷漫不经心地一撇，却好似闪电般怔住了。
那钱袋的右下角，用细细的金线绣着两个字：辞香。
长安城最有权势的孟家孟常之女孟辞香。七岁那年遭遇大火，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神志不清，只是嘴里断断续续的喊着一个名字：宋长安。
据说，这是一个乞丐的名字。
家里人以为她的精神出了问题，请了京城最好的大夫来为她治病。孟辞香服完药后大病了一场，之后，精神是恢复了，却是再也记不起来之前发生过的一切了。
这些事长安城内的人多少都有些耳闻，只是不敢拿到台面上议论罢了。
老爷爷变了脸色，忙把钱袋推回给了辞香，连连摆手道：“这灯笼，小姐若是喜欢，拿走便是了，就当做是小人对您的一点祝福。”
孟辞香接过灯笼，道了句“谢谢”，便准备离去，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块平安扣，递给了老爷爷。
“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不知道怎么，就是从来没有摘下过。”
辞香望了望蹲在老人身旁玩石子的秀气的小女孩，眉眼弯弯的笑道：“送给您的孙女，祝她快快乐乐的长大。”
老爷爷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想伸手推辞，却被孟辞香抢先一步放到了他的手掌心。
见她执意要给，老人家只好接下这块平安扣，如获至宝似的捧在手中，拉起孙女给她深深鞠了一躬。
孟辞香笑着摆摆手，拎起灯笼，走向了人潮汹涌的大街。在她转身的刹那，老人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怯怯的问到：“只是不知小姐，要那比目灯笼作何？”
孟辞香望着手中的灯笼轻轻一笑，良久，才缓缓开口。
“它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很多次。”
（二）
清浅池塘边，重生破土的冲动。天地正玲珑，殡葬了飞虫。
元宵节，是和春节一样重要的节日。
点点星光划破天地，洒落一地的璀璨。喜庆的乐曲，人们庆贺元宵的欢笑声，和街坊邻居们互出灯谜的祝福声一齐涌入孟辞香的耳膜。
嘈杂声中夹杂的一两声欢呼，大抵是小孩们对于灯会的期待与好奇。
灯会，对于孟辞香来说，是再普通不过了。从小到大，每一次灯会她都会去看，走马灯一般闪烁在脑海中的，有燃灯五万盏的灯火通明，有如楼台般高的宏伟的灯楼，舞龙舞狮的喜庆。
还有，一个鸳鸯比目灯笼。
梦中老是有一个带着马面具的男孩，提着鸳鸯比目灯笼，拉着她的手跑过长安城的大街小巷。有好几次，孟辞香都想摘下他的面具，看看面具下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一张脸。
可，他总会轻轻握住她的手，摇摇头，告诉她不可以。
思绪又回到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一个不留神，手上的灯笼却被一个毛毛躁躁的小孩撞开，径直飞到了桥下的石板路上。长安城到处灯火通明，唯有那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青石板潮湿的长满了青苔，那种地方，是只有乞丐才会选择的安身之地。
孟辞香顺着台阶下去，凭借着灯笼散发出的一点昏暗的光来分辨脚下的路。
孟辞香用手扶着墙壁一寸一寸往前移。刚下过雨的长安被朦胧的水汽环绕。
那微弱的灯光晃了一下，突然消失了。孟辞香脚下踩空，踉跄着向前摔去。
没有预计的疼痛，孟辞香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退回了原来的位置。
她回头一看，微弱的灯光映着面前的人，是一个带着马面具的人。
“嘘。”
讶异的叫声还未发出，嘴却已经被面前的人轻轻捂住了。
“这是你的灯笼对吗？还给你。”
温柔的声音传入她的耳朵。像是出道了内心深处的某个开关，久违的熟悉感扑面而来。
“你是谁。”
“灯会你也看过很多次了吧，那种东西，年年都是一样的，看多了，也会腻的吧。”
孟辞香低头不语，他却一把拉住她的手。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不”字还没说出口 ，身体就像不受控制一样任由他拉着跑过了布满青苔的街道。
这，提着灯笼，带着马面具的少年，拉着她的手，穿过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多么熟悉的画面，和梦中出现过很多次的情景，一模一样。
（三）
淋漓草檐下， 谁撞入窗前旧灯笼，擦亮了，仓促的重逢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跑累了吧，少年在河边停住了脚步，扶着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孟辞香茫然的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漫天飞雪染上了月亮的清光，一点一点在眼前晕散开来，朔光沉浮于水面，光影斑驳间，时光好似倒退回了很久以前 。
有两个孩子在桥面嬉戏，明明是寒冬腊月，他们却只穿了薄薄的一件单衣，哥哥拉着妹妹的手，瑟瑟的在寒风中发抖。妹妹的眼角好似有一道浅浅的泪痕，哥哥停下脚步蹲在地上轻轻擦去妹妹的眼泪，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妹妹竟然破涕为笑了。
孟辞香想走过去听听他们的对话，却好似隔了一条银河般，遥远的不可触碰。任凭兄妹两手牵手，渐渐模糊在了她的视线里。
男孩看到她呆呆的望着河面看的出神，便轻轻的拽了拽她的衣袖。
孟辞香一惊，回过神来，方才发觉，刚刚她看到的，不过是她的幻想罢了。
“你，还记得这里吗？”男孩试探的问道。
孟辞香想了想，片刻之后，摇了摇头。
男孩的双眸黯淡了下来，似有些失望。
“你不是想知道我是谁吗，那好，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男孩把手搭在桥上，定定的看着远处，他的眼睛亮晶晶的，被面具遮住的脸上，不知是喜是悲。
“从前，有两个小孩，男孩叫长安，女孩叫秋童。他们不是亲兄妹，却像亲兄妹一样亲密无间。”
“他们，一生下来就被抛弃了，寒冬腊月里，被丢弃在雪地里，狠心的父母亲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只留得他们在雪地里哇哇啼哭。还好，有一个好心的老爷爷发现了他们，便把他们抱回了自己家。”
“他给他们取了名字，老人没读过什么书，就把长安城的名字照搬给了男孩，把自己最喜欢的两个字组合在了一起，成了女孩的名字。老人姓宋，他们也就跟着姓宋。”
“但是好景不长，在他们五岁的时候，老人去世了。”
他讲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孟辞香看到，有泪水，在他眼里打转。
“然后啊，他们就开始学着自己生活做饭，过节的时候，他们就会沿着繁华的街道乞讨，讨来的几个包子，是他们一年吃不上几次的大餐
“哥哥总是舍不得吃，会把包子省下来给妹妹吃，妹妹也很懂事，为了节省粮食，一个包子兑着米渣，可以吃上一个月。”
男孩呼出一口气，搓了搓手，片刻之后，有继续说到：“变故发生在六岁那一年。 ”
“长安城的一户大户人家很想要一个女儿，一日，骑马出来办公务时，看到了沿街乞讨的兄妹俩。秋童底好，生的眉清目秀的，那家人一看便喜欢上了，硬是要带走。长安不让，但又想到，如果妹妹跟着他，只会受苦，他心疼妹妹，就算在舍不得，也不愿看到妹妹受苦。做个千金大小姐，衣食无忧，这样多好。于是松开了手，任由那家人欢欢喜喜地将她接上了车。”
“妹妹在马车里哭喊着求哥哥不要丢下她一个人，哥哥不忍看到满脸泪水的妹妹，转过身去，扶着湿冷的石墙，头也不回的走了。”
“哥哥当时真的很心痛，哥哥真的，舍不得让秋童走......”
男孩低着头，看向水面，可孟辞香猜的出，那是在和她说话。
“后来他每天都会去那户人家门口望望秋童，有时候，还会带上几块桂花糕，那是秋童最喜欢吃的东西。”
“直到有一天，他一如既往地带着桂花糕去看妹妹时，却只看到了一片火光冲天。”
“那后来呢？”
“后来，哥哥在一间被烧得只剩支架的柴火房里找到了已经吓得脸色苍白的妹妹。”原来傻妹妹想着哥哥要来，便偷偷跑去了厨房，想给哥哥做一点好吃的，可七岁的孩子，个头还没有灶头高，笨手笨脚地忙来忙去，不知道怎么，碰上了火舌，点燃了屋子，引起了大火。”
“眼看房梁就要垮塌了，哥哥忙把妹妹推了出去，自己却湮没在了大火中。”
“那哥哥最后，还活着吗？”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看向辞香，当他看到她眼里的一片茫然之后，沮丧的垂下了头。
“哥哥活着还是死了，已经无关紧要了吧。”
“这怎么可能无关紧要呢？如果哥哥死了，妹妹该有对愧疚，多难过啊！”
男孩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末了，扯出一个苦笑。
“最后，哥哥也被救出来了，被接进了府里，和妹妹一起快乐的生活了。”
男孩看到孟辞香绷紧的肌肉终于放松了，绽开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纵使历经苦难，最后结局还是美好的，不是吗？”
男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故事讲完了，我还是没有猜出你是谁。”辞香懊恼的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男孩连忙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将它从她的头上移开。
“故事是我编的，至于我，只是一个街边买面具的小贩。”
看到辞香失望的表情，男孩有些愧疚，转身掏了掏身后的布袋，拿出了一个和自己一摸一样的马面具递给她。
“这个送给你，就当是，对你听我讲了这么久故事的补偿。”
辞香接过面具，轻声道了句谢谢。
“时候不早了，你的父母也该着急了。我送你回家吧。”
“嗯。”
辞香把手递给了他，男孩很自然的牵着她的手，两个十岁出头的孩子，手拉着手，就这样一摇一晃的走向了远处的万家灯火。
就像多年前一样，不过这一次，不是为了乞讨，而是为了送妹妹回家。
不愉快的记忆忘了也好，安安心心的做个大小姐，这样最好。
他永远不回告诉她，多年前的那个男孩，其实没有被救出来。更不会让她看到，马面具下盘虬卧龙的伤痕。那，是被大火灼烧的痕迹。
那个可怜的宋秋童，将会永远活在她的记忆里，而孟府的千金辞香，会代替她快快乐乐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直一直，快快乐乐的，生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