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和沈飞地的第二次长聊,正是二月春日。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有些慵懒,我坐在星巴克门口的长椅上,沈飞地戴着一副墨镜,出现在我面前。
想起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一身衬衫抱着个中老年版茶杯让我以为年过三十。
可眼下这一身灰色棒球衫和运动鞋,到让我不由得挑了挑眉头,我打趣他说:
“呦,这身行头,别人不知道还以为你90后呢!”
沈飞地微微一笑:
“借你吉言,只是,我本来就是。”
场面真是很尴尬啊。
我把要了杯香草拿铁。
沈飞地不喝咖啡,只喝红茶。
星巴克里人来人往有些吵闹,我说,我们出去聊。
外头阳光正好,雾霾似乎也散了些,很少能见到西安的天蓝的这样通透。
我抱着咖啡杯斜靠在长凳上。对面的沈飞地,喝了一大口茶开始对我唾沫星翻飞的大讲特讲:
“眼下,我们就要办一场大会!一场关于世界自由职业者的大会,你看过《人类简史》没,刚刚老高叫我回去开会,就是通知我们,要请人类简史的作者赫拉利来这场大会。”
我饶有趣味的看着他微微福的身材,眼神里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光彩,我点点头回应他,继而转过头问他:
“那么,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公交车在我们面前停了下来,一大批人从车上脚步匆匆的下来,继续赶往目的地。沈飞地看着这些人潮停了一停:
“我们来一起写这些故事,写这些本可以过得不平庸的普通人的故事。你要知道,人实现价值有很多途径,但是很多人对此并没有什么所知,AAwork能做的,首先要告诉他们,自由职业是他们实现自己价值的一种途径,这是我们的使命!”
他着重的提高了“自我价值”这词的音量,认真的注视着我,我想了想,答了一句:
“周一公司见。”
2.
沈飞地是我的老大,但是又极不像个老大。
周一早上一大早我来到公司等他,等了很久他终于姗姗而来,跑到我工位前,端着他那个老干部茶杯,故作深沉的对我说:
“今天开始就要构思小A的故事了啊!你写个思维导图给我吧!”
我愕然,问他:“现在有什么资料没有?”
沈飞地喝了一口茶,咕噜咽下,莞尔一笑:
“没有,一切从头开始。”
那一副“我没有我有理”的样子,真叫人想揍他啊!
一个小时后,我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跟他讲我对故事的整理思路和看法。
他用手支撑着下巴,支在桌子上,看着我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思维导图,手指敲了敲桌子,半晌,问我:“你的爆点在哪里?区分度还不够高,格局还不够宏大。”
我一时没有想好如何回答。
他又想了想,说:“你可以跟石老师一起合作。”
石老师是我们的摄影专家,来的时候沈飞地就告诉我,你们两个,一个用笔,一个用相机,都是来讲故事的。
半个小时后,人物图文志的想法碰撞而出,沈飞地兴奋的掏出手机,翘着二郎腿,眯着眼睛对我们说:“你们现在就可以约人去采访!我这啊,有个特别好的素材给你们......”
那一周忙的脚打后脑勺,沈飞地不停的催促我们要早一点拿出作品来,我和石老师几乎每日都在奔波,AAwork人物志的雏形因此而出。
周五下班前,他突然召集我们开会,安排了周末两天的工作任务。沈飞地的语速很快:
“周末,你们必须要拿出专栏的开篇,给你们的专栏定下基调,让我想想什么时间截止,恩,周日晚上我飞西安,恩,那就定在我上飞机之前,六点,对,六点大家交稿,起飞前我会看完!”
我问他:“你要去哪?”
沈飞地回答我:“南京。”
3.
沈飞地是南京人,他说,他是全世界最爱南京的人。
对此,我曾经表示了质疑:
喜欢南京,你来西安干嘛?
沈飞地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他捞起面前的鱼片放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我说:“鱼片都熟了,你快吃啊!”
那是沈飞地请我吃的第一顿饭,他问我介意不介意吃鱼,他是个鱼类爱好者,可以三天不吃肉,但不能三天不吃鱼。
这话说得一本正经,我竟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反驳。只不过说好的请我吃饭呢!罢了,客随主便好了。
一锅奶白色的鱼汤端上来的时候,沈飞地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力,他迫不及待的把片的跟纸一样薄的黑鱼片倒进锅里开涮,期间不忘嘱咐我:“我吃鱼就不吃小料了,那边有芝麻酱啥的,你要吃自己去调。”说完,已然捞起一片鱼肉开始大快朵颐。
他的确是个地道的南京人,普通话中带着吴侬软语的乡音,大概是江南的温柔水乡浸润的缘故,我每次看着他,总有一张看到秦淮河畔歌女的感觉,生怕他下一句就要张嘴开唱了。
酒足饭饱,沈飞地点起一根烟,微微抬起下巴,本来就不大的眼睛这样一眯,就显得更小了。他吐了一口烟圈,开始跟我讲起关于南京的故事。
沈飞地大我一岁,跟我是同届,只不过目前他是我的老大,虽然这个老大极不像老大,但是大部分时间我还是要听他的,这不得不让人感慨,同人不同命,命运的机缘巧合大抵如此。
但凡事有因即有果,比如,当年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互联网行业,而沈飞地,选择了自由。
他成为了一个民宿老板,一个吊儿郎当的在公众号写文的airbinb房东,虽然处于经常性断更的状态。
那是一座将军山南麓的三层双拼别墅,门前有个小庭院,环境依山傍水,沈飞地给它取了一个名字“飞地的地”。
这个绕口嚼舌的名字大概是因为他诨名叫沈飞地,而这,就是他沈飞地的地盘,他挂上一个牌子,这里便开张。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趣的房东,但是房客却不能一一有趣,或者说,满足他对“有趣”一词的定义。
沈飞地是个怪人,整日把“人文主义”挂在嘴边,别人听故事都是打听情节,但是他总爱追究故事背后的“人文主义精神”。
这样久了,多有趣的人在他眼里也变的无趣,所以,他干脆不再纠结,每日拾花弄草,安稳赚钱。
只是对于南京,他总有一股近乎偏执的热爱,每次遇到对南京感兴趣的客人,他总能滔滔不绝的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因此被这个怪异的房东吓跑。
“我熟悉南京的每一条大街小巷,别看我现在人在西安,还是经常会有人给我打电话问路。”他说起这话时,有一股说不出的自豪。
4.
至于沈飞地为什么来到了西安,这是一个秘密,我问过数次,他都箴默不言。
我猜想,这货一定是在南京遭遇了什么情变,所以才一怒之下卖掉房子,打包行李,一辆车拉着全部的家当,自东向西来到了西安。
我对我的猜想很有信心,这可能是因为我是一个写小说的人的缘故,总是下意识的构思其情节。
当我正意淫着一场撕心裂肺的“分手大戏”时,沈飞地一个眼神杀过来阻止了这场“大戏”的结局。
沈飞地的确有一个女朋友,身在南京,跟他异地,因此沈飞地每隔一段时间都要飞回南京跟她相聚。
他来西安跟女朋友没有什么东拉西扯的关系,以上都是我瞎编的。
他说,他离开是因为想知道南京对他意味着什么,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
彼时沈飞地坐在我对面喝了一口茶,故作深沉,我想这个人真是个神经病啊!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瞎折腾什么,真是不懂得人间疾苦。
沈飞地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歪着头看着我,说:我现在是达到了这个维度,当我处在下面的维度时,我想不清楚,而我现在处在这个高一层次的维度,我便知道我为何而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比划。
他果然是个神经病,我再一次验证了我的猜想。
沈飞地能碰上老高,实数机缘。
那时沈飞地卖掉了南京的民宿,又醉生梦死了几个日夜,终于在浑浑噩噩中痛下决心离开,他开着一辆SUV,车顶绑着他的山地车,装着全部的家当,只身来到了西安。
十三朝古都,千年华夏文化,与金陵之秀丽多情,相互映衬,但沈飞地不喜欢。
唯有离别,才知珍贵,沈飞地那时才知南京一城以融进他的骨血。
但是命运给会给人诸多意外,比如,他遇上了老高。
沈飞地自认为是个有文化的读书人,他的确如此。只是当沈飞地无意间遇到老高的时候,可能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遇上了另外一个读书人,一个号称一年最少读书300本的企业家,而这个企业家出身传统,竟也在互联网浪潮中玩的飞起,AAwork,致力于利用技术打破人与人之间的壁垒,重新定义人的价值,或者说,AAwork改变人生。
AAwork与他一直向往的人文主义精神不谋而合,沈飞地说自己要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而AAwork是一件伟大的事,那么,这件事,自然少不了他。
那天晚上,沈飞地兴奋的睡不着觉,满脑子都是:“实现人的价值”。
他为自己而骄傲。
5.
我和沈飞地的第一次见面,是在他的办公室里。那是一间没有窗的办公室,空气净化器呼哧呼哧的运转,沈飞地翘着二郎腿端着水杯,歪着脑袋眯着眼睛的问我:
“你为什么要来应聘这个职位。”
我说:“我希望能给有故事的人,写好故事。”
沈飞地大笑。
他说:“你也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和我聊了一个小时的故事,他讲他的城市,讲他的人文主义精神,末了,问我一句话:“你读书吗?”
我拿出了面对一个面试官应有的谦虚:“看一些,大多是文学性质的,我最近在读迟子建。”
沈飞地皱皱眉说:“你也要读读历史,知道这世界的逻辑是什么,形成一个大的格局,逻辑打通了,文章才能越写越顺。”
真是一个文艺青年啊。
文艺青年沈飞地确有与众不同的价值观和思路,口中三句不离“人文主义”和“维度”。
可能是因为他读书读太多,走路走的多的原因。
因此在他身上,我总能感觉到一种神奇的“优越感”,而这也变成了我和他发生矛盾的第一个导火索。
那天在会议室,沈飞地有些急躁。
那阵子我们正在为AAwork的人物志而各自忙碌,几篇稿子下来大家都不甚满意,压力是肯定会有的,只是人人都隐忍着不说,但那天,沈飞地爆发了。
他压抑不住的敲着白板,语气又快又急切:“我今天把话说直一点,琪琪,你的文章必须走出学术象牙塔,而你,林琳,你必须拥抱现代文化!”他指着我。
我一时间也有些愤慨,愤而要他给个标准出来,我直视着他,也是言辞犀利:“你既然让我们来写,就应该相信我们,不然,你找我们做什么呢!”
沈飞地叹了口气坐下,语气有些软了下来:“我并没有不信任你们,就算这事不成,我们还能是朋友,还能一起喝杯酒嘛!你这样说,就令人伤心了。”
我并未觉得自己的话哪里过分,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紧张,石老师给我递了个眼神,让我不要争下去。
我气鼓鼓的坐在椅子上,如芒刺背,非要他给我个说法不行。
当晚,我约他出来撸串,不曾想沈飞地正在喝酒,直到半夜,他回复我微信说:“还在公司和技术在讨论项目进展事宜。”
我心下忽然有些软,当年沈飞地卖掉好好的民宿,不干他的老板,千里迢迢跑来西安,因为AAwork而留下,大抵也是因为,他就是AAwork人的代表,不拘一格,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却偏偏要靠才华。
我和沈飞地的矛盾仅仅是工作上的冲突,因为我们都清楚的知道要做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而恰恰是我们,偏要把这不可能,变成可能。
这还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6.
上上个礼拜,沈飞地回南京过周末。
晚上八点多,在朋友圈里发状态,一个姑娘,红唇长发,妆化的精致,我猜,这就是他那个传说中的女朋友吧。
我痛心疾首的在他朋友圈里评论:放下那个妹子让我来!
沈飞地没有回复我,他一定是记仇了。
好吧老大,周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