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癸卯年二月初四早春,江南腹地的昆山小城突遇冰雹。母亲从睡梦中惊醒并不知为何泪流满面,随后接到老家小姨的电话说姥姥没了,母亲瞬间痛哭流泪不止!
母亲常说,姥姥身世悲惨崎岖,苦难程度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如果姥姥是个识文断字的文化人,她这一生经历过民国军阀混战,日本鬼子进中国,内战,土改和文革,这些足以写成一本小说,记录苏北农村百年悲苦巨变的小说。
我的姥姥闺名单文美,祖籍山东枣庄单门楼,生于民国十五年(1926年),卒于公元二零二三年,享年九十七岁。
姥姥的父亲原为山东枣庄单门楼的耕读传世的地主,但因吃喝嫖赌败坏完了家产后,其带着妻子和一双儿女沿着枣庄的铁路线一路乞讨要饭,他挑着一个担子,前面是姥姥的十岁的哥哥,后面是九岁的姥姥。一路乞讨到徐州后,姥姥的父亲病倒并因无钱医治而死去,幸遇好心人草草掩埋在郊外的乱坟岗子。
没了父亲之后,姥姥和母亲以及哥哥相依为命,并在徐州境内的黄河故道边搭棚而居,姥姥的母亲靠着给来往船家缝补和浆洗而维持生计,姥姥和他十岁的哥哥则是每日去沿街乞讨而潦倒度日。九岁的姥姥清晰的记得,在母亲有了点积蓄后给哥哥买了黑裤子白褂子,并去批发了些洋烟(姥姥回忆说洋烟是装在一个扁扁的买油田的藤筐里的)让哥哥去走街串巷的叫卖。那个时候已经是寒冬腊月天,那一天姥姥久久没有等到十岁的哥哥的归来,她和母亲四处找寻,后来终于在一个阴暗的长巷中发现了满地打滚上吐下泄的哥哥,洋烟散落一地,后来才知道,那是疟疾。在那个寒冬腊月里,姥姥的母亲抱着她十岁的哥哥,求医无门,问药无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在黄河故道的岸边,在姥姥母亲的怀中,哥哥最终还是咽了气。而姥姥的母亲也是在那个夜晚,积劳成疾并无法忍受连续丧夫丧子之痛而撒手西去,用姥姥的话说,她的世间最后的两个至亲,一个死在了门槛里面,一个死在了门槛外面。一日之间,姥姥失去了母亲和哥哥,失去了所有的亲人。姥姥还说,为什么死去的不是她,而是哥哥,因为如果哥哥没有死,到现在肯定是传宗接代的繁衍了一大家子的单家人。
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来往的船家很奇怪的就只听到这家人一个小女孩在不停的哭,哭的撕心裂肺,后面他们上岸后发现了死去的并已经僵硬的姥姥的母亲和哥哥。那天是个晴天,有着冬日暖阳,好心的船家帮他们草席裹尸的葬在了乱坟岗,而九岁的姥姥似懂非懂站在阳光下,拿手比对着阳光,透过手指的缝隙,定格在那里。
后来的姥姥被一家老年丧女的地主家收养为女儿,老两口对姥姥百般呵护万般疼爱,最了不得的就是还让姥姥去识文断字,姥姥在那个年代就已经可以熟练背诵百家姓了。
姥姥在十四岁的时候嫁给了有一技之长的做木工的外爷爷,但过门后确又经历了一场劫难而险些丧命。事情的缘由是姥姥在被收养的家庭所溺爱而从没裹过小脚,而那个年代的女子的长相和身材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需要三寸金莲。姥姥的婆婆扯了几丈长的白布,裁成半尺见方,把姥姥拉到磨坊里面,近乎五花大绑的将姥姥固定,然后几个强壮有力的农村妇女层层叠叠的开始包裹姥姥的脚。听姥姥说,当时五个脚趾头,四个都已经完全断掉了,只有一个大脚趾尚存,最后姥姥昏死过去,奄奄一息。后来姥姥的娘家人带来几十口壮汉过来,把我外爷爷全家震住后,这个事情才不了了之,但从此姥姥的双脚就落下了终生残疾,走路好像总是惦着脚尖走一样。小时候的我还经常取笑姥姥,但善良的姥姥从不说话从不发火。
抗日战争在姥姥口中被叫做“日本鬼子进中国”,小日本进村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其残忍程度令人发指。每次鬼子进村的时候,成年男子和半大孩子都要躲出去。姥姥清楚的记得外爷爷的两次死里逃生,一次是他躲在竖放的高粱杆里,小日本会拿刺刀反复的刺,外爷爷动也不敢动的缩成一团,千钧一发之际日本人的集合哨子吹起,外爷爷才得以保命。第二次是日本人刚好逮住未来得及躲藏的外爷爷(也有说是村里的宋某某是汉奸,他举报的),让他去挑水把牲口槽灌满,我姥姥知道等水挑过来后,日本人就要给灌辣椒水,那个时候一定没命的,后来外爷爷才趁机逃脱的(也有说是日本人突然撤退了,不然怎么这么容易逃掉)。
姥姥的另一传奇之处还在于在最最苦难的年代,养活了一大家子。那个时候日本人开始采用怀柔政策,召集农民去干活,并给一定的粗粮。我的外爷爷是木工,得以带着工具箱去干些木工活,但他的木工箱是被姥姥改装过的,最底部装了个夹层,从外面无法看出来。这样,我的外爷爷得以每次偷些小米、洋钉的放在夹层,每每带回家,在那个饥荒的年代养活了九口人。
姥姥说土改定成分的时候,有一天突然来个“小人鬼”(苏北土话,侏儒),孩子们笑他,骂他,拿石头丢他,他都不恼。他只是拿着个粉笔从每家门口走过的时候写写画画,后来好像的姥姥把孩子们赶走后,跟在他后面看。发现他一会画个老虎在这家,一会画个喜鹊梅花在那家,而且发现凡是划老虎的家都是有权有势的,凡是画喜鹊梅花的都是一贫如洗的。姥姥多了个心眼,等“小人鬼”走后把自己家门口的老虎改成了喜鹊梅花(那个时候姥姥家里有田,有耕牛,有磨坊,家境还不错),后来土改,把画老虎的家庭都给判成了地主成分。(当然这里面是否有戏说的成分不好说,但姥姥的机灵可见一斑)。
再后来文革的时候,村子里乱成一锅粥,父亲检举儿子,女儿要和母亲划清界限,各种批斗大会层出不穷。这个时候的姥姥告诉全家人九口人,都不准参与,无论什么时候都是一家人,都不会反目成仇,后来果然如姥姥所预料,一切拨乱反正。
姥姥这一生不易,从旧社会走来的讨饭小女孩,裹小脚而残疾的农村妇女,战争和灾荒年代没有饿死任何一个子女,培养了三个党员儿子,有在法院工作,有在部队服役,有在家里守孝,此生足矣!
说到这里,母亲又忍不住哭了起来,我的姥姥,她的母亲,以后就只能存在于回忆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