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窗框的影子出现在窗帘上的时候差不多到了七八点钟,那个时候我一直听着手表的声音。手表是祖父的,当爸爸把它给我的时候,他告诉我说:“我给你的是一切希望与愿望的陵墓,你要用它来证明所有人类经验都是错误的reducto absurdum。人类所有的经验对于你的祖父或曾祖父来说不见得是有用的,对于你来说也未必是有用的。我把它送给你不是说让你记得时间,而是要你有时候忘记时间,不要想着用太多力气去征服时间。因为从来没有人能战胜时间,他说。甚至没有人和时间较量过。战场表现的只是人类自己的愚蠢和绝望,胜利是哲学家和傻子的错觉。
萨特在评论《喧哗与骚动》一书时用过这样的比喻:“福克纳的人物就像面朝后坐在一辆敞篷的奔驰的列车上,未来无从得观,当下暧昧难明,而过去却极其清晰。” 尽管意识流的写法模糊了时间的边界,但福克纳还是借由昆汀的独语对时间的存在与流逝做出了诠释。
“基督不是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他是被那些小齿轮轻轻的喀嚓喀嚓声折磨死的。”在小说的五个部分里,主人公们的时间线被有意的交叠起来,如同杂沓相叠的碎玻璃,折射出一种纷杂的、扭曲的但却极富张力的色彩。三十三岁的“孩童”班吉无法意识到时间的存在,在他的叙述里,时间是颠倒错乱,回环往复的,如同逆水行舟,总是不断地回到过去。班吉在福克纳笔下是 “一个空白的灵魂”,“在这灵魂上面没有任何杂质,只有几道深浅不一的皱纹,有时候会像湖水一样波动起来。”他似乎能敏锐的察觉到一些变化,会因姐姐凯蒂身上香水气息的变化而大哭不止,更多的时候他的记忆混乱,荒草丛生,小说的开初给读者呈现的正是这样颠倒而杂乱无章的时序。白痴班吉的呓语,似乎正印证了书名的出处——《麦克白》的第五幕,“人生犹如痴人说梦,充满喧哗与骚动,但却没有任何意义。”(It is a tale. Told by an idiot, full of sound and fury. Signifying nothing.)
小说的第二部分,时间回到了一九一零年的六月二日。成段成段不带标点的精神活动、多达两百余次的场景转换——千百个空间、无限的意象,将昆汀自杀前内心的躁虑与绝望,那种阴沉缥缈的优雅与痛楚——相较于塞林格笔下的西摩——以一种更为完整而具象的方式诠释出来。 身为康普生家庭的长子,昆汀的思想像是牢牢地攀在旧砖墙上的枯爬藤,他将妹妹的失贞与门第的荣誉甚至生死联系在一起,为此,他甚至想要以乱伦和杀死凯蒂的方式保持妹妹的童贞。
她的脸朝天看,天穹低垂,低到夜空的所有气味、声音似乎都拥挤在一块,犹如置于一顶低垂的帐篷之下,忍冬花香尤其浓烈,它混进了我的呼吸,落在她的脸上,喉咙里,就像涂料,她的血脉在我手上突突搏动。
有时只要我一遍一遍地念叨那句话就能安然入睡,但是后来忍冬的香味混进了其中,于是在这整个就成为了黑夜和不安的象征。我就像在半睡半醒间俯瞰着一条半明半暗的走廊,而走廊上所有的静物都有模糊难辨的阴影。我做过的一切也都变成了阴影,我所感知和忍受的一切都变得滑稽可笑了,并且带着嘲弄,而且没有任何内在联系地否定其本该具有的重要性。我在想我是我不是谁不是不是谁。
(书摘 凯蒂失身的夜晚 昆汀用刀尖对准她的咽喉 企图用这一手段把自己与凯蒂从这个世界中游离开来 )
在普鲁斯特笔下,复得的时间是一种解救,但福克纳的时间性质与此相反,过去的时间犹如清晰的梦魇。在第二部分的末尾,昆汀在自杀前极度亢奋的精神状态下回想起凯蒂失身后自己和父亲的对话——“于是他说每一个人是他自己的道德观念的仲裁者不过谁也不该为他人的幸福处方——于是我说暂时的——于是他说这是世界上最悲哀的一个词了世界上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不是绝望直到时间还不仅仅是时间直到它成为过去。”兴许是这种对时间的暂时性的感知最终促成了他的死亡,昆汀是痛恨时间的,因为时间终究会消解他不愿也无法消解的荣誉观、属于“南方”的贵族感与悲剧因子。为了战胜这种“暂时”,他只能选择先发制人的毁灭时间——终结自己的生命。
“最后一下钟声也打响了。终于钟声不再震颤,黑暗中又是一片寂静了。”
如果把柏格森的心理时空观念引入这部小说,角色的独语有如一条条独立对等的旋律线,同时奏响,并行发展,又在时间线上互相穿插交织,最终如同百川入海,复归到黑人迪尔西的第三人称叙述,前面的痉挛与悸动,愤怒与仇恨,精神的断壁残垣,至此通过迪尔西和她厨房里的火光,归于柔缓而气象开阔的境界。小说的时间在此刻终于得以正常地流动起来。剧变下的美国南方,旧家庭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盲人在他的命运与责任之间跌跌撞撞地向前,然而“碗柜高处挂着的挂钟在发出几声嗽喉咙似的前奏之后,敲了五下。”复活节终究还是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