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相信墙的那边是海吗?”
我听了这句话,突然愣了愣,抬头看着那个顶着鸡窝头的邋遢男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夜本就是凉的,风一吹,他那本就破烂不堪的单衣好似真的能随一阵海风飘去一般,显得那么弱不禁风。
......
在这样一个全国说不上来号的小县城,边缘有扇巨大的围墙,灰黄土气,墙头旁边就是我家的小平房,年年,无数的人从家门前走出去,又有无数的人走回来,无一例外,都是争先恐后的,只不过出去的人满脸期待带有希冀,而回来的人,低着头,脸上没有其它神采。记得很多年前,这扇墙还是孩子们最爱玩耍的地方,总不至于那么阴沉,可自从一个孩子失足从墙上摔下后,它仿佛就真的死了一般,每晚的夜,除了那谧幕的繁星,就只剩沿路一排排路灯断断续续闪耀着。
我喜欢趁着三更半夜的时候跑到墙边,借着灯光去看整个城市没有灯火交融在静谧氛围里的样子,家门口的那盏路灯,便是第七十八盏。
有人说,“日子的奇妙就在于你去聚焦于某件事的时候,它就像狐狸一般戏谑地偷溜走了”,以至于那堵墙上何时出现了一幅大海的水彩画我竟浑然不觉,而那幅画的主人,就是唐子,那个邋里邋遢、天天顶着一张乌青脸的男人。
若是谈到唐子,那肯定和“奇怪”这两个字扯不开干系,这样的人,从哪来、到哪去,没人会知道,换老一辈人的话说就是,一个没人管他死活的二流子。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二流子,却又是喜欢带点艺术气息玩意儿的那类人,于是乎在每次凌晨,他都会混在那群自称为“街头画家”的活死人堆里,在第七十八盏路灯下蹲坐着,摆弄那些他口中所说的“看起来就很廉价”的水彩粉,惯常地,左手从未闲过,往往捏着一只烟屁股,而在一夜的烟雾缭绕后,那死气沉沉的墙面上就会多出一些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油彩。
“你相信墙的那边是海吗?”他掐灭了手上的那点点星火,在黑夜的衬映下格外刺眼。我被堵得说不出话来,谁都不知道,眼前这个被称为“二流子”的无业青年,在望向墙上那一片片经由他手创造出来的大海时,眼中迸发出的,是普通人捕捉不到的、放荡不羁的灵魂和热情。我磕磕巴巴,想要说几个字,却于事无补。“哟,唐子又做梦呢啊,我寻思着这也不是白天啊,怎么还能做白日梦?哈哈哈哈哈哈.....”众人的哄笑声在这夜里格外刺耳,那拉长尾音的嗤鼻声,就像一把尖刀,划破了深蓝色的夜,随后淹没在无尽的黑暗里。
“嘁,没意思。”丢下这句话,唐子又点了一支烟,自顾自地走了。自那后,那个吊儿郎当的身影就隐没在了路灯下,没再出现过。
没人知道唐子到底去了哪,而社会的发展、时间的流逝仍在继续,即使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县城,一个人消失两三天,就可以像是从未存在过般,无论是人们的记忆里亦或是那破败不堪的泊油路上,唐子唯一留下的,就是围墙上一幅幅色彩肆意大胆的水彩画,这些画,驻足的往往是那些半大的孩子,成年人呢,瞥一眼,努着嘴走便是了。那天晚上,我在“街头画家”的人堆里就着微弱的灯光从头到尾瞧了瞧那些海,那肆意奔打的浪、求竞自由的鱼、栩栩如生的鹰,仿佛都在跟这个社会宣告着,它的主人是个与众不同的“二流子”。我出了神,突然,那之前出言嘲笑唐子的人问道:“哎,唐子这几天去哪快活呢,怎么没见着人?”
没人吭声,仿佛每个人都忘记了那个衣衫褴褛的邋遢男人,一个人的存在竟可以如此快地消失,无影无踪。夜逐渐深了,夏日的风阵阵拂来,那几幅画像是活了一般,烙在我心里,那最深处,那一块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去墙的那边了。”我趁着夜色,说出了这句没有人会听见的话。
门口那第七十八盏路灯,光越来越弱,直到再也亮不起来,我知道,灯坏了,没人会去修,在这样一个灯火通明的地方,谁又能注意到,县城一角,再也没能亮起微弱的光。就像这个小县城,坐在屋顶上,年年看着那些回来的人们,我心中笃定,唐子也会回来的,就跟那些灰头土脸的人一样,出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投降似的,逃回来。
日子一天天溜走了,那些墙上的画像脑海里的记忆一般,无情地脱落,带有数以万计的粉尘,蒙上了名为遗忘的烟雾,就像清晨播放着新闻的老旧电视机,发出呕哑的声音,扰人清净,而在那篇新闻里,我看见唐子躺在海滩上,身边围了一群人,拿着摄像机大肆拍摄,而他,就永远闭上眼,像是在享受这一生唯一一次万众瞩目的时刻。
......
我坐在第七十八盏路灯下,唯一没有亮起的地方,问别人:“你相信墙的那边是海吗?”多是嗤之以鼻的表情或是一言不发的回答。我说,墙的那边或许真的是海,有人回来,有人永远不愿回来。
写于202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