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灯,路灯、招牌的红绿彩灯,游弋闪烁的光线明灭交替,与无穷尽的黑暗轮番掌控前方的路。树影游移,花香暗袭。一星儿半绺儿焦香的烤肉味儿,随着微醺的晚来风,倏忽而来,飘然而去。
幽微的焦香气息,与众不同,似乎不是寻常烤鸡腿、烤肉串、烤鱼的香,可明明又是,各个摊子都是一样的食物,不会烤别的。在记忆里搜寻许久,忽然想起,幼时常吃的肉蜾隆儿(蝉的幼虫)就是这样的味儿。
我们这里不比南方,以前都是种些蔬菜小米,再加上离天子脚下太近的原因,民风淳朴,只说干活,不讲究吃喝,实在没什么美食。有特色能翻出花样的主食副食几乎没有,腊肉、火锅、凉皮都是外来的,鱼、虾、大米也是外来的,本地人的都不拿手,做熟而已。
夏日主妇们做饭,蒸馒头,熬一锅金黄的小米汤,撒几粒花生或一把绿豆。捣几瓣新蒜,拍两根顶花带刺新下来的嫩黄瓜,腌点儿青尖椒,汆一把莙荙菜,炒一锅发黑的长豆角或茄子,就是一顿美餐。
馋了,或过阴天,过年过节,想改善生活,就和面剁肉,做各种馅的包子饺子,或烙发面饼、烫面饼,韭菜鸡蛋合子。遇到红白大事或村里过会,吃饭的人多,主角都是一锅热气腾腾的熬肉菜。最好的做法,是用直径一米半多的大铁锅,架在土坯垒的柴火灶上,悠闲自在,细工小火,慢慢熬。
先炸面酱,加花椒、大料、姜块炖五花肉。备好冬瓜、海带、白菜、豆芽、红薯粉条、油炸豆腐、肉丸和粉皮儿,等水开,下菜,放粉条,咕嘟嘟冒着泡儿沸腾。等差不多熟了,倒入炖好的肉,用小锅另烧油、炒酱做浇头,抓一把葱花儿或碧绿的蒜苔,拿盐、酱油和香油一拌,“噗”地往大锅心一浇,酱香、肉香和着菜香,喷涌而出。
一般人吃饭都沿着锅边舀,惯吃家儿有窍门,往大锅中间下勺子。一按,一舀,满勺子都是肉。肉好吃,酥烂,不油不腻,入口即化。海带软烂,粉条豆腐浸饱汤汁儿。就着喧腾腾刚出锅的大馒头,一口气连吃两碗,吃得人满头大汗,痛快淋漓,豪气顿生。大锅熬菜,真真是燕赵大地标配的美味,慷慨激昂,荡气回肠,那叫一个香!
我小时有几年吃素,一星半点儿的肉不沾,夹在烧饼里都不肯吃,连口肉汤都不喝,所以热闹是别人的,自己只有眼看着,啃馒头喝白水的份儿。可有一样肉我还吃,那就是肉蜾隆儿。本地人都这么叫它,翻遍字典,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合适字眼儿。
肉蜾隆儿是蝉的幼虫,成虫黄白色,约三厘米长,一厘米半粗。长着几只毛爪的硬壳,里面裹着满满的优质蛋白。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小小的蝉,活在世上亦不易。从在树枝上产卵,到借着风力钻入地下,谁也不知道它怎么在地下生活的,也许是靠吸食树根的汁液吧!有时挖土,能在横截面上发现几个未长成的幼虫。样子差不多,只是小一些。
经过四年的漫长等待,四年的黑暗摸索,四年的艰苦奋斗,四年的寂寞无声。一个夏日的雨后,湿润润的空气。它开始行动了,趁着泥土松软,用头部拱开那薄薄的一层土,从一个大小仅能容身的洞里爬出,身上沾着泥水,一路小心爬行,试图找到一棵树或是灌木丛。
终于,找到了,上去,等待变身。一夜功夫,变成淡褐色,长着透明薄翼的蝉。受尽苦楚,历尽辛酸,只为有那么几天,能徜佯在金色阳光之下,展翅高翔,自由自在地鸣叫。尽管发出的声音,大数人并不欣赏,认为那是一种难听的噪音。
脱下的黄色硬壳叫蝉蜕,能入药。本草记载,“能明目。去掉前半截,只用后半截,与钩藤共用,能治小儿夜啼。”还有许多别的功效。国人不愧是尝百草的神农氏后裔,无论什么动植物,都要拿来试试,看能不能吃,能不能入药,连用前半截还是用后半截都分的门儿清。
月华如水,幽长静谧的小巷,一株老柳树,非垂柳,拧根粗点儿的枝儿,细细搓几下,抽去中间的硬心,做成能吹的“呡儿”。枝影横斜如水底荇菜,搬个小板凳儿,几个女人哄着小竹车里的孩子,闲坐一起,摇着蒲扇,赶着飞虫和蚊子。
不知何时,一只肉蜾隆儿轻轻爬过来,也许它认为是到树根部了,就那么喜孜孜地爬着,一直到鞋面上,慢慢挪动,细细的爪儿,挠着人怪痒的。
“哟,逮住个肉蜾隆儿哎!”兴奋地说一句,顺手从房根基那儿揪棵草棍儿,绕几个圈绑上。拿回家,扔火边烤熟,做哄小孩儿的零食。
肉蜾隆儿,煮着能吃,油炸也能吃。夜间几个人成群结伴,说着笑着,拿着手电筒,就着大明月亮地儿,沿着乡间小路,一棵棵大树,一丛丛灌木晃过去,往往能摸到三五只。
太少,不值得煮一回,放在煤火灶边烤熟,第二天早上再吃——得常记着过去看,离火过近会烤糊,离的远又会跑掉,这小东西长着腿儿的。似乎有些残忍,是活体放在灶火边一点点烤熟的。可那种焦香酥脆,实在是难以抵制的诱惑。间或放的远,跑了,等到天亮,它已褪去多半个壳,成了蝉。
有时在餐饮街见有卖的,价钱很贵,明晃晃摆着一大盆,挨挨挤挤,盐水煮熟泡着。不知怎么回事,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不想吃,甚至,看到也觉得不舒服。那么多,总不是会野生的,想是人工养殖的?电视上见过有养的,想不出来那得费多大的心思。
许多年没再吃过肉蜾隆儿了。走在路上,看到路边草棵上挂着的透明蝉蜕,心情亦是喜悦的。